老九

夏寂

在路的盡頭，有一座別致的木樓，坐落于樹影環繞之中，門匾上用金漆寫有“客?！倍帧Ｎ液荏@訝，在這深山之中，竟還隱藏著一家客棧。我疑惑地走了進去，店內陳設簡單，卻安靜有序。

“有人嗎？”我拘謹地喊道。

“已經很久都沒有人來過這里了?！币粋€蒼老的聲音從樓梯間傳出來。

循著聲音望去，我嚇了一跳，一只系著圍裙的貓，正挪動著步子，緩緩地向我走來。

“你還是我這幾年接待的第一位人類客人呢?！?/p>

我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只貓，它棕色的皮毛有些暗淡，灰撲撲的，目光極為和善，笑容真誠而友好，竟讓我想起了外婆。

“敢問店家如何稱呼？”

“老九?！闭f著，它將盛有月餅的盤子端到桌上，“剛做好的，請慢用?！?/p>

盤中的月餅散發出好聞的香味，如此熟悉。

“桂花……”我喃喃道。

從前跟外婆一起生活的時候，門前栽種的也是桂花樹。每到金秋時節，我都會跑到外婆跟前，一個勁兒地嚷嚷：“外婆外婆，做桂花餡兒的月餅吃吧！”

那時候，外婆做的桂花餡兒月餅，是我的最愛?？墒堑鹊轿议L大一點兒，父母將我接回城里上學，那里容不下桂花樹的身影，從此我便忘了那溫暖甜香的味道……

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我拿起一塊月餅輕輕放進嘴里，清甜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刺激著我的味蕾，也喚醒了我對過往的追憶。

“這個味道，和外婆做的一模一樣?！蔽业难劭舨蛔杂X地有些潮濕。

“外婆？”

我趕緊揉揉眼睛，向老九解釋道：“我的外婆已經過世了，就埋在這深山里。小時候，她常常給我做桂花餡兒的月餅?！?/p>

老九面色有些沉重，轉身走向柜臺，拿了什么東西，然后向我走來。“這是我釀制的桂花酒，坐下好好聊聊吧?！?/p>

“你獨自打理這家店嗎？”我接過它為我斟了酒的杯子，抿了一口杯中的桂花酒，口感柔潤醇厚，回味悠長。

“先前的伙伴，已經先我一步走啦?！彼χf，眼睛瞇成一條縫，好像對死亡格外坦然。

我又想到了外婆：“我外婆最喜歡貓了。外婆以前養過八只貓，有時候她躺在搖椅上，所有的貓就都溫馴地跑來，趴在她的腳下。”

“后來爸媽接我去城里上學，本想帶她一起離開，她卻執意留下，說她舍不得大山，也舍不得她養的八只貓……”

我頓了頓，繼續說道：“有時候，一想到她的晚年是一個人孤獨度過，我的心里就很不好受?！?/p>

“我想，你的外婆有那八只貓陪伴，一定不會寂寞?！?/p>

“或許吧。”我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覺得自己有些醉了，我頂著一張發燙的臉，傾訴的欲望更加強烈了。

“她下葬的那天，那八只貓像得到指令一般，默契地跟在人群后面，不時對著天空叫上一兩聲，仿佛是在哀嚎?！?/p>

“我站在人群外圍，一眼就注意到那群貓，它們的眼睛汪著水，清澈得似乎要滴下淚來，讓我忍不住想去緊緊擁抱它們。后來，媽媽告訴我，我們沒有辦法將它們全部帶走，只能讓它們留在這里……”

“我還記得那群貓的名字呢，阿一、阿二、阿三……阿八?！?/p>

說完最后一個名字，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道霹靂，我立即從微醺中清醒過來。

“老九，你的名字……”我看著坐在我對面的老九，忽然語塞。

老九又為我倒上一杯桂花酒，溫和地說道：“剛剛提到的先我一步離開的伙伴，就是那群貓啊！”

我震驚地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是阿一和阿二的孩子，所以被老奶奶——你的外婆，喚作阿九。因為我是在你被接回城里以后才出生的，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實，老奶奶下葬那天跟去墓園的是九只貓。”

“老奶奶走后，我們不愿繼續待在那個充滿太多溫暖回憶的家，就在大山里四處漂泊，過得不羈而自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又開始想念那種有所依靠的溫暖的感覺。于是，就一起開了這家客棧。這些年，它們一個個相繼離開，如今，我也很老很老了。”

我看著它身上那件舊圍裙，鼻尖又有酒香繚繞，開口說道：“你做的桂花餡兒月餅，真的和外婆做的一樣可口呢?！?/p>

“那不如就多住幾天吧?！睆乃嬲\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它很希望我留下來。

那晚，我失眠了，卻一點兒也不煩躁，月光透過紗窗，落在閣樓的地板上。桂花的香氣，也在空中靜靜流淌。

門“吱呀”一聲輕輕地打開了，我想起以前和外婆在一起的時光，于是閉上眼，佯裝睡著。黑暗中，老九為我蓋好被子，在我的額頭留下了輕輕的一個吻。接下來的幾天，老九盡心盡力地照顧著我，讓我有種回到了童年的錯覺，好像仍與外婆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離開的時候，老九為我送行：“記得下次再來啊，盡管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彼脑捳Z讓我感到難過。

“我會常來看你的，還想吃你做的東西呢?！蔽以谛睦锬钜宦暋霸僖姟?，便轉身向遠處的車道走去。沒走多遠，我轉過頭來，看到它正一動不動地眺望著我的身影。

就好像外婆還站在那里。

張甫卿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