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蔡成
臘月二十四,小年。快正午了,父親還沒回。二姐去村口,站在高坡上往遠處看。去了三次,都沒見著父親的影子。
桔伯伯來還秤,問:“蔡根深還沒回呀?”
母親面露焦慮,嘆口氣,搖頭。
秤是桔伯伯早上借去的。當時他隨口說了句:“蔡根深不在家啊?”
母親說:“上街買年貨去了。”我們村的人將去縣城謂之“上街”。
母親沒說真話。我知道父親干什么去了。后半夜,我被尿憋醒,聽得父親起床,聽到獨輪車的響動漸漸遠去。之前,父親有好幾次也是深更半夜起來,摸黑推著獨輪車離家。
那時的我四五歲吧,但家里有啥秘密休想瞞得住我。夜間,我多半會起床撒尿,偶爾能聽到父母細聲商量這事兒那事兒。
不能再等了。吃罷中飯,大姐開始往大鐵鍋里裝水,往灶膛里塞柴,點火,燒。
早就講好,小年這天殺年豬,全家都等不及了。大哥卸下一扇門板,擱在兩條高凳上。豬被殺后,會躺在這扇門上,開膛破肚,接受被肢解的命運。三姐只比我大兩歲,也被安排了活兒。她備好一個大木盆,撒點兒鹽,放些涼水,等會兒用來盛放和稀釋豬血。
我最小,無所事事,跑前跑后,心里已樂開花。豬欄里那頭黑白相間的花豬,我已去看過無數次。它連早飯都沒吃,餓得慌,在空蕩蕩的豬食盆里亂拱。這家伙嘴里正哼哼唧唧,想必是怒火萬丈,罵翻了天。它哪兒曉得,是母親特意不給它吃—就要去見閻羅王了,還吃什么吃,浪費糧食。
叔外公終于來了。他住鄰村,是殺豬匠,手上拎著竹編提籃,里面裝著屠宰工具。
姐姐去喊了鄰居田叔來幫忙。田叔和叔外公闖進豬欄,一人一邊,用手扯住豬耳朵,往外拽。豬暴跳如雷,號叫著,不肯就范……
接下來就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家里卻闖進三個不速之客。
穿中山裝的人姓劉,他在我們家吃過“公派飯”,是公社下派到生產隊的駐隊干部,他的吃喝由生產隊安排給各家各戶,輪著來。另一個人一身灰衣裳,不久前征新兵入伍,來生產隊鼓動適齡小伙子積極報名,大人都喊他陳部長。他是公社武裝部的部長。
余下一個最威風,白衣白褲白色大蓋帽。他往我們家門口一站,所有人驚得連喘的粗氣都壓縮、拉長,變成幾段細長細長的熱氣吐出來。他是一名公安。
來公安人員了!不用誰粗著嗓門吆喝,眨眼工夫,我們家門前聚集了好些社員,都不敢出聲,站得好遠,盯著公安看。
公安的腰間那天是不是別著一把駁殼槍?我忘記了。就算沒槍,當時的我也怕得要命,怕得差點兒忘了呼吸。哥哥姐姐也好不到哪兒去,個個一動不動。
劉干部對我母親說了點兒什么。母親單薄的身子晃了幾晃,后退兩步,靠著墻壁,依舊沒能站穩,順著墻壁往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和小姐姐驚得大哭,跑過去,趴在母親身邊,抱住她的胳膊,拼命搖,不顧一切地哭喊:“媽媽,媽媽!”
母親沒昏迷。她沒哭,居然還沖著我笑了一下,很短的笑。她伸手抹了一把我的臉,說:“不哭。”
嬸嬸趕過來,和我的大姐二姐一起扶起母親。公安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翻開,面無表情地對母親說:“三天內,繳清33元罰款,蔡根深同志就可以回家了。”
33元!說得輕松,那是天大的巨款。我家要有這么一筆錢,母親鐵定會急得不曉得藏哪兒才好。
父親犯了“投機倒把罪”。
他去寧鄉煤炭壩的煤礦裝滿兩籮筐煤,用獨輪車運到長沙賣掉;然后在長沙走街串巷,收購破銅爛鐵,再用獨輪車推著,去找鄉下的打鐵鋪,尋個好價錢又趕緊賣掉。
父親的算盤打得妙。冬天,湖南冷得叫,戶戶要燒煤取火。他的煤炭一進長沙城總能賣光,而且價格喜人。臘月,家家要大掃除迎新春,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破爛一掃而光,父親也總能低價買到廢品,甚至還能白撿到人家扔的值錢東西。
只不過來去全靠走路。
多年后,父親憶苦思甜,說長(沙)常(德)公路上設了好幾道檢查關卡,他早把關卡的位置記牢了。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和同村萬禮章一起,近關卡時趕緊繞道走鄉間山路。冤枉路沒少走,求的是“安全”。
這回,父親終究被圍追堵截的民兵逮住。獨輪車和廢鐵當場被沒收,人被扭送去人民公社。
至今我也不清楚33元罰款的數額是如何確定的。母親始終端著笑容說好話,嬸嬸和左鄰右舍也加入求情行列。三個“公家人”卻不搖頭也不點頭。他們也做不了主,他們只能公事公辦。公安指著已被捆上四條腿、賴地上嚷嚷不休的豬說:“就用它作抵吧。”
母親央求叔外公:“叔,麻煩您把它趕到公社大院去吧。”
人和豬就要出發,母親又急急喚住。她用盆裝了些剩飯,倒好多米糠,再舀兩瓢水,拌勻,放地上。“吃飽了,你再上路吧。”見豬狼吞虎咽吃得歡,母親擦眼角,勸豬:“來世,你不要再變畜生了。”
我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死命拽住豬尾巴,哭天搶地堅決不肯撒手:“我要吃肉,我要吃肉……”這一幕,好多年來,常常是哥姐們笑話我的主題。他們模仿我拽住豬尾巴不讓走的姿勢,模仿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事實上,他們又能比我好到哪兒去。
哥姐個個眼淚汪汪,只是不敢號啕大哭。母親有很多條條框框,說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有規矩,不能指天捶地沒臉沒皮。
那年頭,整個村頂多三戶人家能把一頭豬喂到年尾,殺掉,吃肉喝湯迎新春。我沒給豬做過任何貢獻,但三個姐姐為喂豬,沒少吃苦受累。她們仨誰沒在炎炎烈日下去外尋豬草,誰沒提著笨重的泔水桶往豬食盆里傾倒過。
豬走了,人散了,家里安靜下來。直到這時,母親才扶著飯桌邊沿,緩緩把自己放穩在椅子上,開始哭。沒聲音,只有眼淚沿著臉頰往下淌。我猜不透母親眼眶里究竟裝了多少淚水,使勁擦,總擦不完。
公家人說話果然算數。父親回家了,帶著獨輪車和幾塊廢鐵。生性開朗的父親竟然還笑瞇瞇的,夸抓他的人好,稱贊人家公正無私。豬過秤后,說價值超過33元,就把沒收的廢鐵和獨輪車還給了父親。
父親在空中給我們畫了個香噴噴的“大餅”:“今年過年沒肉吃,明年過年一定殺頭大年豬。”
明年遙遙無期,我們還是想哭,哭累了休息一會兒再繼續哭。
沒想到,我們的臉上很快換上了笑容。
隔了一天,上午,有個陌生人出現在我家門外。
他的肩上橫著根竹棍,一頭掛著兩個用草繩綁著的豬腳,還有兩條用草穿透嘴巴掛在竹棍上的魚;另一頭,居然吊個豬肘,想必分量不輕,沒心沒肺地在竹棍頂端蕩秋千。
陌生人張嘴就問:“這里是蔡根深家嗎?”
豬腳、魚和豬肘,是家在益陽衡龍橋的二姨媽送我們的。
我們那里,大年三十兒的餐桌上,除了魚、肉、雞之外,豬腳是必不可少的。豬腳上桌后,我們稱為“豬手”。父親母親一再強調,豬手在團圓夜名字又改了,叫“抓錢手”。老家有句順口溜:“過年要吃豬手,來年錢不離手。”正月初一,有一個蒸豬肘擺桌子正中央,先敬奉天地菩薩和祖宗神靈,然后一家人吃,同樣必不可少。因為,油乎乎的豬肘預示新一年的富足。這兩樣算所有年貨中的重中之重,缺一不可。
二姨媽家離我們十多公里,才過一天,得知我們家出意外,已給我們備好魚肉送來了,動作真快。
那年月沒手機,也不通電話。然而,哪家有個風吹草動,靠口口相傳,一傳十,十傳百,半晌工夫,怕連月宮里的嫦娥也已耳聞。
更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出現了一件怪事。
大清早,父親起床開門。門前倒扣著一個籮筐,籮筐上還細心地壓著塊石頭。掀開來,里面擺著一個豬頭、一碗豬血、一副豬大腸和兩塊新布料。
誰送的呢?父母把親友近鄰盤算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頭緒。
父親樂壞了,哼著小調用燃燒的柴火清除豬頭上的細毛。他愛吃豬頭肉。
母親把布料鋪開來,又方方正正折疊好。春節快到鼻子尖下了,這布料肯定不是送來給我們做新衣服的,那是用來做人情禮的。那時的春節,走親訪友,往往把布料當厚禮。因為當時買布,除了要錢,還得有限量供應的“布票”。把布料說成珍貴物品不為過。
白天,母親與鄰里聊天,故意沒話找話旁敲側擊。她想親自“破案”,但始終沒鄰居坦白。
后來,父親勸阻母親,要她別去找答案了。
父親是對的。盡管不是殺人放火的大罪,可頂著“投機倒把”的帽子,左鄰右舍哪兒敢公然表示同情和親近。
過了好些年,母親告訴我,豬頭和布料是一位“舅爺爺”送的。這個和我們家沒絲毫血緣關系、相互間卻走動很勤的舅爺爺,是走村串戶的剃頭師傅。他的腿有些跛。
夜深,他用麻袋裝著豬頭和布料,深一腳,淺一腳,從鄰縣的洪龍山村走到我們家。他不忍心敲門驚醒沉睡的我們,看到墻根兒下有個籮筐,就拿過去,把豬頭和布料倒扣在籮筐下。又擔心野狗來搗亂,便抓塊石頭鎮住籮筐。
舅爺爺說起自己當“夜行俠”的事時,已是改革開放時期。時代進步了,世界變了,所謂的“投機倒把”不再是違法犯罪的行徑,而是政府鼓勵甚而表彰的合法經商行為。舅爺爺抱歉地解釋,那年他家沒殺年豬,他給一戶人家的全家人剃頭,不收錢,討要了他家的豬頭。他記得我父親的喜好。
至于豬血和豬大腸,舅爺爺堅決否認那是他擱在籮筐下面的。誰放的呢?
突然記起,當時,家家戶戶喜歡在碗底刻個姓氏。如蔡王孟劉,有的甚至直接把姓名全刻上去。那個裝豬血的碗,碗底偏偏干干凈凈,沒字。搞不清是誰鐵下心硬要制造一個無人破解的懸案。這樁懸案,恐怕只能永沉歲月深處。
那副豬大腸被母親熏成臘味腸。正月里,用曬干的朝天椒炒臘味腸,真香。我再沒吃過比那一年的臘味腸更美味的人世珍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