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明
19世紀后半葉,第二次工業革命登上歷史舞臺。這一時期,以貝塞麥轉爐發明為標志的煉鋼技術變革,使得鋼鐵工業生產組織模式發生巨變。很快,這種影響從英國逐漸向全球蔓延。
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近代中國的大門被堅船利炮轟開,進入被列強肆意蹂躪的黑暗年代。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晚清一批仁人志士發起了一場自上而下、求強求富的洋務運動。近代中國鋼鐵工業也肇始于這場運動。貴州青溪鐵廠、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廠、漢陽鐵廠、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漢冶萍大冶鐵廠等一批近代早期鋼廠開始矗立在中國大地。
從成立時間角度考察,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漢冶萍大冶鐵廠在歷史上出現得較晚,在近代冶金史領域很少有爭議。而對于貴州青溪鐵廠、江南制造總局煉鋼廠、漢陽鐵廠這3家,哪家才是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發端的標志,仍存在一些不同觀點。本文通過查閱、對比文獻,對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肇始做一些粗淺辨析,拋磚引玉,希望能引發針對此問題的更多有價值的討論。
要考察近代鋼鐵工業的萌芽,必須先對其萌芽之前的環境作簡要分析。任何新生事物的誕生都不會一蹴而就,其必會經歷一個漫長的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近代中國鋼鐵工業之所以萌芽,皆因其賴以生存的土壤發生了變化,而促成此變化的卻是外部環境和內部環境長期疊加的結果。
以電力運用為先導的第二次工業革命,使生產動力強度和生產控制精度發生了質的飛躍,大規模生產由此成為可能。這一時期,鋼鐵工業發生了一系列革命性技術變革。
1856年,英國工程師亨利.貝塞麥(Henry Bessemer,1813—1893年)發明了酸性底吹轉爐煉鋼法,用鼓風動能直接吹煉鐵液煉熔池的工藝代替原來的人工攪拌工藝,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
1865年,法國的馬丁(Pierre Emile Martin,1824—1915年)采用了英籍德國人西門子(Ernst Werner von Siemens,1816—1892年)取得的蓄熱法專利,發明了平爐煉鋼法,擴大了煉鋼原料來源,提高了鋼的質量。
1879年,英國的托馬斯(S. G. Thomas,1850—1885年)發明了堿性底吹轉爐煉鋼法,解決了高磷鐵水在煉鋼過程中的脫磷問題。
電弧爐是繼轉爐、平爐之后出現的又一種煉鋼方法,是于1899年由法國人埃魯(Paul Heroult)發明的。
革命性煉鋼工藝技術的發明及在全球的迅速推廣和應用,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萌發作了充分的技術準備。
1840年,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后,中國在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猛烈攻擊下,被迫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與外界完全隔絕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被暴力所打破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閉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就必然要解體一樣。”[1]
中國近代先賢與仁人志士們開始思考民族的出路何在。19世紀60年代,一場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宗旨、以求強求富為目的、以自上而下為特點的洋務運動在中國開啟。1895年,晚清政府在中日甲午戰爭中慘敗,宣告了洋務運動的徹底失敗。洋務運動雖以失敗收場,但是中國民族工業的種子卻在洋務運動中得以萌芽、成長。近代中國早期的幾家鋼廠開始進入歷史的視野。
面對西方列強猛烈的炮火,洋務運動將重點首先放在創辦軍事工業上。要制造艦船、槍炮必須得有鋼鐵。晚清重臣、洋務派代表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等對此心知肚明。
貴州有豐富的資源。晚清貴州巡撫潘霨受洋務派思想影響,一直想利用貴州豐富的資源開辦新式廠礦,為軍事和民用工業提供原料和燃料。《洋務運動(七)》中記載:“黔省地瘠民貧,尺寸皆山,礦產極多,煤鐵尤盛。各省機器局及大小輪船,每歲所用煤鐵以億萬計,現又設立海軍、制造鐵甲,實在需要,更屬不資。查此二項為黔省大宗,開采易見成效。如能合用,則可運銷各省,源源接濟,亦免重價購自外洋之失。”[2]意思是說,貴州礦產資源豐富,尤其是煤礦和鐵礦;現在全國各地都在發展軍事工業,需要大量的煤鐵資源;貴州這方面資源得天獨厚,如果能開發出來供全國之用,國家就可以避免從國外花重金購買這些資源。
經過數年的努力和大量的投資,潘霨創辦的青溪鐵廠終于建成,并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正式出鐵。然而,由于資金、燃料、運輸、人才、管理等復雜原因,青溪鐵廠高爐運行短短數月即停工,直至光緒十九年(1893年)青溪鐵廠停辦、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改商辦再未開工生產。
回顧青溪鐵廠從醞釀、建設到關張這一歷程,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青溪鐵廠還談不上什么正式運營,便已“香消玉殞”,悄無聲息地走進了歷史的故紙堆。青溪鐵廠失敗的原因何在?楊開宇、廖惟一在《洋務運動中第一個鋼鐵企業——貴州青溪鐵廠始末》一文中有這樣的分析:
“并不是鐵廠工藝裝備有問題,也不是鐵廠不具備冶煉條件,而是因為其生產布局不合理和技術人才缺乏造成的。在生產布局方面,鋼鐵廠離煤礦很遠,因而產品成本高、原料供應困難。在技術人才方面,鐵廠真正懂現代鋼鐵技術的只廖廖一人,那就是潘霨的弟弟潘露。然而青溪鐵廠煉鐵高爐開爐一個多月,潘露便病死。貴州省當時沒有系統學習過西方現代鋼鐵生產技術的人員,因此潘露死后生產無法繼續下去,被迫塞爐停產。”[3]
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的建設與曾國藩密不可分。同治四年(1865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在收購美商旗記鐵廠的基礎上設立。同治六年(1867年),從上海虹口遷至高昌廟,是中國近代最早的軍事工業企業之一。光緒十六年(1890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增建了1家煉鋼廠。說是煉鋼廠,實際是1座煉鋼車間。建成初期,該煉鋼車間有以下設備:從英國購買的1座15 t酸性平爐,1座卷槍筒機。設備生產能力如下:每天可產鋼3 t,可以制作槍100支。作為軍事工業企業,江南制造總局煉鋼廠為什么要增設1座煉鋼車間呢?這源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秋),時任江南制造局總辦劉麒祥的建議。
《江南制造局記》有這樣的記載:“造炮所需之鋼料鋼彈,造槍所需之鋼管必須購自外洋,其價值運費已不合算,且平時購運往來雖尚稱便,誠恐一旦海上有事,海程梗阻,則輪船不能抵埠,而內地又無處采買,勢必停工待料,貽誤軍需,關系實非淺鮮。”[4]
光緒十七年(1891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車間投產。光緒二十年(1894年),煉鋼車間第二座15 t煉鋼爐投產,并添購大量鋼鐵加工設備,鋼鐵產量有了很大提高,并可軋制出方鋼、圓鋼、角鋼、扁鋼等型材和鋼板、鋼片等板材。李海濤在《近代中國第一家煉鋼廠的歷史命運》中記述:
“煉鋼廠每年可出快炮管、快槍管及槍炮機件、炮架器具等鋼料約2 000 t。江南制造局煉鋼廠使用蒸汽動力,采用西門子平爐煉鋼技術,生產兵器配件,鋼鐵加工能力相對較強。其產品主要包括槍炮鋼料、機件鋼料、汽爐板等。”[5]
漢陽鐵廠的建設與張之洞密切相關。光緒十年(1884年),張之洞被調任兩廣總督。其實,張之洞兩廣總督任職中,便計劃在廣東建設1座聯合鋼廠,而且已經在英國購買一些設備。光緒十五年(1889年8月),張之洞從兩廣總督調任湖廣總督,隨即奏請將在廣州購置的設備轉移到湖北。
光緒十六年(1890年),張之洞主持在湖北龜山下動工興建漢陽鐵廠。光緒二十年(1894年),漢陽鐵廠建成。漢陽鐵廠建成后,因經費、市場等原因曾一度無法維持。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漢陽鐵廠招商承辦,晚清另一名重臣盛宣懷接手該廠,漢陽鐵廠由官辦改為官督商辦。盛宣懷派鄭觀應前往漢陽鐵廠擔任總辦。
漢陽鐵廠生產的產品因為磷含量過高,嚴重影響產品質量。因此,盛宣懷曾經派李維格赴歐洲考察學習。李維格回國以后,調整了漢陽鐵廠的煉鋼工藝,用堿性爐代替酸性爐,產品含磷高的問題終于得到解決。漢陽鐵廠的產品質量大幅提高后,成為當時國際、國內各種博覽會上的明星產品,也成為中國近代工業的一個品牌。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合并成立漢冶萍煤鐵廠礦公司,成為當時亞洲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被譽為“中國鋼鐵工業的搖籃”。可以說,漢冶萍經歷了從1908年開始后近10年的輝煌時期。以1925年漢陽鐵廠停產為標志,漢冶萍從此走向黯淡。
如上所述,由于3家鋼廠在歷史上出現的時間都比較早,因此哪家鋼廠能代表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發端,或者說哪家鋼廠是近代中國鋼鐵工業肇始的標志,這個問題在近代冶金史界一直存在著不同的觀點。
支持貴州青溪鐵廠是近代中國鋼鐵工業起點的理由,主要考慮了時間維度。
從奏請創辦時間看,尹成國在《我國第一家機器鋼鐵廠的考證》中認為:“我國第一家機器鋼鐵廠是貴州省的青溪鐵廠。貴州省青溪鐵廠是貴州巡撫潘霨在光緒十一年(1885年)奏請而開辦的。形式是官督商辦,機器是從英國購買回來的,最初的建設規模是‘每日夜應出鐵二十五噸,煉鋼現有別色麻爐(貝塞麥爐)兩座,每兩刻能煉鋼一噸,煉熟鐵爐設有八座,軋條機現備十三付,軋板機一付,能軋四尺,寬長則隨便。’”[6]而漢陽鐵廠奏請創辦時間是光緒十五年(1889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車間的奏請創辦時間是光緒十六年(1890年),均晚于青溪鐵廠。
從投產時間看,青溪鐵廠也是最早的。據青溪鐵廠奏請創辦人潘霨奏折記載,青溪鐵廠煉鐵高爐的開爐時間是光緒十六年(1890年)。而漢陽鐵廠煉鐵高爐第一次開爐投產是光緒二十年(1894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廠開爐時間雖然不得而知,但資料記載其主體工程于光緒十九年(1893年)建成,開始煉鋼至少也應是1893年之后。
漢陽鐵廠奏請創辦的時間晚于青溪鐵廠,但是其不同于青溪鐵廠官商合辦的體制,漢陽鐵廠是中國近代最早的官辦鋼廠,這一點是明確的。而且從影響力、運營時間、流程完備性等維度考慮,漢陽鐵廠作為中國近代鋼鐵工業的發軔是被接受的。何太平在《漢陽鐵廠與洋務運動時期的其他鋼廠》一文中說:“在辛亥革命前,漢冶萍煤鐵廠礦股份公司是中國唯一的全流程鋼鐵廠,也是當時亞洲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被西方稱為中國覺醒的標志。漢陽鐵廠作為中國近代鋼鐵工業的發軔,其歷史作用是毋庸置疑的。”[7]
漢陽鐵廠另一重要歷史意義在于其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發展培養了大量人才。周積明、徐超在《漢陽鐵廠商辦時期張(之洞)盛(宣懷)關系研究》一文中寫道:“在歷史的實踐中,漢陽鐵廠開啟了中國近代鋼鐵工業的新紀元,成為‘中國工戰第一炮彈’,并為后來者提供了鋼鐵工業從冶煉技術到公司體制的經驗和教訓,其培養的技術人員和購進的冶煉設備為后來的鋼鐵工業發展提供了重要基礎。”[8]
青溪鐵廠存在的時間很短,僅僅投產數月,便因潘露去世及缺少專門的技術經驗等原因停工。其后也嘗試各種辦法試圖復工,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避免完全停產的命運。光緒十九年(1893年),青溪鐵廠徹底關停。關停后,青溪鐵廠完好的設備轉入漢陽鐵廠,還有一名技術人員被漢陽鐵廠聘用。劉興明在《中國首個鋼鐵重工業——青溪鐵廠》一文中說:“青溪鐵廠倒閉后,大部分完好的設備,陸續被運往漢陽鋼鐵廠。1896年,張之洞將徐慶沅聘到漢陽鋼鐵廠制鋼股任職。徐慶沅到漢陽鋼鐵廠后,表現出很好的業務水平,成為漢陽鐵廠的骨干之一。”[9]
漢陽鐵廠則不同,其為中國鋼鐵工業培養了大量人才,并形成了一支本土的工程師隊伍。方一兵、潛偉在《中國近代鋼鐵工業化進程中的首批本土工程師(1894—1925年)》一文中說:“為了獲得本土的技術能力,漢冶萍公司先后選送了約10名中國學生赴英、德、美等西方國家學習冶金技術,從而產生了中國近代鋼鐵工業化的首批本土工程師。這批工程師在中國從西方移植冶金技術的早期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10]
如何客觀定位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廠呢?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廠最初以車間狀態存在,隨著其生產設備增添和產量增加,雖也一度嘗試獨立市場運營,但并未獲得成功。《中國近代兵器工業檔案史料》有這樣的記載:“成立初期,如劉鐸等人曾向政府當局建議,將煉鋼廠與軍械廠分開,使煉鋼廠專屬營業性質,未獲結果。即使到了民國軍閥混戰時期,把持煉鋼廠的各軍閥窮兵黷武,不會放棄其軍事生產功能,轉而投入巨資追求鋼鐵市場利潤。”[11]
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廠只有煉鋼工序,無煉鐵工序。魏允恭在《江南制造局記》中記載:“1905年以前,江南制造總局煉鋼廠擁有的設備有:3 t煉鋼爐1座,15 t煉鋼爐1座;煤氣爐7座;化鐵爐2座;烘砂爐2座;烘模爐2座;煉罐子生鋼爐1座等。”[4]煉鐵是鋼鐵生產最重要的工序,也是鋼鐵聯合企業的重要標志。因此,從奏請創辦時間、投產時間、市場主體性、冶煉工序完備性角度看,將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煉鋼廠作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起點缺乏事實支撐。
通過本文的辨析,近代中國哪家鋼廠能夠成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肇始,不僅需要根據不同語境作出判斷,而且更需要綜合考慮各方面的因素。
如果考慮奏請創辦時間、投產時間,貴州青溪鐵廠作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發端是毫無爭議的。如果考慮創辦體制,漢陽鐵廠作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第一家官辦企業也是無可辯駁的。
然而分析、梳理、總結歷史,特別是要作出一個歷史結論的時候,不能僅靠單一客觀維度和價值標準,而要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去分析問題。
例如,如果僅考慮奏請籌辦時間,1871年福州船政局所屬錘鐵廠和拉鐵廠應為中國最早的鋼鐵加工企業。其創建能否作為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起點呢?顯然不能。因此,近代中國鋼鐵工業的起點必須從時間維度、運營穩定性與效果、工序完整性和技術實力、傳承與影響力等綜合角度加以考察和分析。
從創辦時間和投產時間看,漢陽鐵廠雖然不是最早的,但是從運營穩定性與效果、工序完整性和技術實力看,漢陽鐵廠要明顯優于其他兩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傳承方面,其他兩家均無法與漢陽鐵廠比肩。1925年漢冶萍走向衰落,但是抗戰爆發后漢陽鐵廠的大部分設備都遷往大渡口,在重鋼獲得血脈傳承。這也是為什么寶武重組重鋼后,將自己的歷史追溯到130年前的漢陽鐵廠。漢陽鐵廠在對中國鋼鐵工業的影響力方面,主要體現在人才培養。正是由于漢冶萍對本土首批工程師隊伍的鍛造,才使得近代中國鋼鐵工業早期技術基礎的建立和積累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