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光軍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英語學院, 北京 100024)
任何翻譯活動都發生在一定的社會情境內,都受某種特定的社會條件或規范關照;翻譯活動中,譯者不可避免地與其他社會人或社會機構產生交集,其主體性的發揮受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所以社會學途徑的翻譯研究有其必要性(劉曉峰、馬會娟,2016:55)。王洪濤(2011:15)指出,翻譯作為一種社會活動,其過程中譯者與他人或其他社會組織構成了特定的社會關系或社會網絡,對社會發展產生影響的同時接受社會的制約。正是鑒于翻譯活動的這種社會屬性,從社會學的角度對翻譯現象進行探討不僅合乎情理,而且合乎學理。
在西方,社會學概念和理論框架在翻譯研究中的廣泛應用始于20世紀90年代,即翻譯學發生了“社會學轉向”(sociological turn)(Chesterman,2006;Wolf,2007;Buzelin & Baraldi,2016)。在國內,無論學者們對其質疑也好追捧也罷,社會學視角下的翻譯研究正蹣跚而行,逐漸發展成為翻譯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的分支(傅敬民,2018:96)。整體來說,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國內,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都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同時也都面臨著一些問題。
我們認為,針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的學科建構,目前亟需解決的問題就是命名問題。命名不統一,根基就不牢,學術共同體較難形成,學科也難獲得廣泛認可。方夢之(2002:118)認為,一種學問要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必須有一整套術語來描述其研究對象、目的、方法、規律、定理和基本概念;術語是某一特定學科區別于其他學科的重要標志之一。而名稱是一門學科中最重要的學術術語。傅敬民(2014:102)指出,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總是不被人們重視,與其缺乏一個科學的名稱有關。本文擬就該重要問題進行探索,希望學界能夠早日就其命名問題形成共識,以便更好地推動該領域研究的發展和相應的學科建構。
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是由社會學和翻譯學兩門學科交叉產生的,因此其命名屬于交叉學科命名。
在西方,Holmes(1972/2000:177)最早提出了“translation sociology”和“socio-translation studies”兩種說法。Holmes在闡釋功能傾向的描述翻譯學時提出了翻譯社會學的概念。他認為,功能傾向的描述翻譯學感興趣的不是對翻譯本身的描述,而是對翻譯在目的語社會文化中的功能的描述,強調的是語境,而不是文本。“當對功能和語境進一步強調時,就會形成翻譯社會學(translation sociology)”①。但同時Holmes也指出,“socio-translation studies”的說法更準確,因為這一新興學科既是翻譯學也是社會學的研究領域。這是西方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之命名的最早的討論。
Wolf(2007:13)認為“sociology of translation”是一個總稱概念(umbrella notion),包括譯者的社會學研究、翻譯過程的社會學研究以及翻譯文化產品的社會學研究。同時,他對“sociology of translation”和“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studies”做了區分,認為“sociology of translation”主要指的是基于社會學的對翻譯現象和翻譯活動的具體研究,“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studies”則是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的學科建構。對于在法語中Gambier(2007)使用的“socio-traductologie”,Wolf (2007:31)表示那代表了一種社會學驅動的、對翻譯學發展史及翻譯學學科領域的反思。
針對如何命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Chesterman(2007)、Hekkanen(2008)、Grbic & Wolf(2012)曾使用“translation sociology”,Simeoni(1998)則使用了“socio-translation studies”。但根據對該領域研究命名的考察,我們發現西方目前使用最多的術語是“sociology of translation”(Heilbron,1999;Chesterman,2006;Wolf & Fukari,2007;Bielsa,2011;Berneking,2016)。由此可見,西方學界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指稱很不一致,這是因為相關學科仍在形成之中。而“只有對翻譯及翻譯學受社會約束的工作機理有了進一步的洞察之后,我們才能確定其術語的使用以及翻譯社會學和翻譯社會學的研究領域”(Wolf,2007:31)。
目前在國內,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的命名主要有三種,其中使用最多的是“翻譯社會學”(李紅滿,2007;武光軍,2008;楊曉華,2011;徐敏慧,2013;仲偉合、馮曼,2014;劉立勝,2015;覃江華,2015;邢杰等,2016;楊超,2017;馬明蓉,2017)。據李紅滿(2007:6-7)考察,自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西方翻譯學術界紛紛借用布迪厄的社會學基本概念和理論模式等來分析影響翻譯生產、傳播和接受的社會因素,對各種翻譯現象及其社會機制進行跨學科研究,嘗試構建“翻譯社會學”這一子學科。第二種是“社會翻譯學”(王洪濤,2011,2016a,2017;劉曉峰、馬會娟,2016;汪寶榮,2017),選擇該術語主要是要站在翻譯學本位的立場上(王洪濤,2011:14)。在一定程度上,傅敬民也較贊成“社會翻譯學”的命名方式,原因是國內有些文章冠以“翻譯社會學”之名,從字面上看,“翻譯”是修飾詞,“社會學”是意義的主體,即是從翻譯的角度研究社會,但從實質上來看,這些研究是用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和成果來探討翻譯問題,所以要冠以“學”的話,應該是“社會翻譯學”(傅敬民,2014:102)。第三種命名是“社會學視角的翻譯研究”。傅敬民(2014)認為,在漢語中“社會翻譯學”這樣的表達多少有些不得要領,因此總是得不到翻譯界的認可;作為翻譯研究的一個領域,用“社會學視角的翻譯研究”來指稱旨趣或許更為明確。由此可以看出,在國內,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也遭遇了命名的困境。
國內學者中,王洪濤(2011)首先注意到了“翻譯社會學”與“社會翻譯學”的學科名稱混用現象,并站在翻譯學本位的立場上提出應采用“社會翻譯學”。傅敬民(2014)對“翻譯社會學”與“社會翻譯學”兩者間的差異進行了辨析,并贊成冠以學名的話應為“社會翻譯學”,但這樣的表達在漢語中有些怪異。王洪濤(2016a)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更深入的調查,其觀點是學理上“社會翻譯學”名副其實,但客觀事實是當前翻譯學界對“社會翻譯學”與“翻譯社會學”普遍混用;故比較務實的做法是一方面接受“社會翻譯學”與“翻譯社會學”同義互置的現狀,必要時權且概稱為“社會學路徑的翻譯研究”。
本文觀點與上述觀點均有不同:未來我們建議統一使用“翻譯社會學”來命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
首先從學理性而言,我們同意王洪濤(2011,2016a)和傅敬民(2014)的觀點,即“社會翻譯學”體現了翻譯學的本位立場。但在表達方式上,“社會翻譯學”中“社會”可能被誤讀為翻譯的內容和/或對象,從而顯得語義不明。學科的名稱是一種術語,而術語的命名和可接受度之間有一定的規律性和原則。馮志偉(1997)詳細討論了術語的特性,如單義性、系統性、理據性、簡明性、穩定性等。隨后,對于漢譯語言學術語的標準化問題,于偉昌(2000)提出了術語命名的五項原則,即單義性原則、理據性原則、系統性原則、簡明性原則和能產性原則。其中,單義性即一個術語應只表達一個概念,理據性要求傳達出術語的內涵與理據,系統性關注術語在一門學科內部和多個學科間的協調和統一問題,簡明性即術語應在形態層和語音層上符合語言使用的經濟律(用較簡單的語言形式傳達較大量的語言信息),能產性指的是語言學角度上一個詞能構成其他新詞的能力。實際上,作為術語的“社會翻譯學”和“翻譯社會學”都是由英語翻譯而來,故既應體現術語的特征,又應遵循術語翻譯的原則。
對于兩個學科交叉后形成的新領域,其命名方式無非是一個學科在前、一個學科在后。將其它學科置前的如認知翻譯學、生態翻譯學等,將其它學科置后的如翻譯美學(劉宓慶,2012)、翻譯心理學(劉紹龍,2007)和翻譯倫理學(彭萍,2013)等。這兩種命名方式都是可能的,但是有差異的,具體使用哪種命名方式是有條件的。當交叉成分也是重要的研究范式時,由于范式具有超學科性(trans-disciplinary),該成分一般位于翻譯學的前面,形成“范式+翻譯學”的偏正結構的命名結構。當交叉成分是一個歷史較久的、早已確立的學科時,該成分一般位于翻譯學的后面。需要強調的是,命名將交叉成分置后的學科中,翻譯美學是用美學的理論和方法來研究翻譯問題,而不是把翻譯學作為美學的一個分支,故“翻譯美學”可以被理解為“翻譯的美學”;翻譯心理學和翻譯倫理學等同理。而如果將這些學科置前,就會形成“美學翻譯學”“心理學翻譯學”“倫理學翻譯學”這樣的兩“學”并行的情況,違反了術語命名的單義性、系統性和簡明性原則。由于“社會學”是一門早已確立的學科,將“社會學”置后形成“翻譯社會學”的命名,其結構更加符合術語的單義性、系統性和簡明性特征,符合現有的翻譯學交叉學科的命名規律。此時,“翻譯社會學”應被理解為“翻譯的社會學”。
另一方面,“社會學視角(或路徑)的翻譯研究”雖然能較準確地描述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其研究實質,但不太符合術語命名或翻譯的系統性原則和簡明性原則。馮志偉(1997:2)提出,術語的系統性要求“在一個特定領域中的各個術語,必須處于一個明確的層次結構之中,共同構成一個系統”。于偉昌(2000:11)進一步指出,一門學科在其不斷發展成熟和系統化的過程中,學科內的術語也逐漸演變出一套嚴密的體系;翻譯術語也應體現術語間存在的各種關系,如并列關系、屬種關系、對立關系等。如果以“社會學視角(或路徑)的翻譯研究”來進行命名,就很難與現有的翻譯學中的術語(如認知翻譯學、描述翻譯學、應用翻譯學、語料庫翻譯學等)系統進行匹配。同時,術語的簡明性要求避免不必要的冗余(馮志偉,1997:2);術語標準化就是一種簡化活動,簡化術語譯名,應在形態層和語音層上符合語言的經濟律(于偉昌,2000:11)。以“社會學視角(或路徑)的翻譯研究”來進行命名,顯然不太符合術語翻譯的簡明性原則。
其次,在實際應用中,“翻譯社會學”指的是“翻譯的社會學”,正對應了國際上目前使用最普遍的“sociology of translation”(翻譯的社會學)和“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studies”(翻譯研究的社會學)兩種提法,有利于做到國際和國內學科名稱上的統一。而在同時也不乏學者使用的“translation sociology”和“socio-translation studies”之間,Holmes早就表示自己傾向于使用“translation sociology”,原因是“socio-translation studies”雖然更準確,但學科歸屬不甚明確。在英語中,“socio-translation studies”中間的連字號說明“socio”和“translation”之間是并列關系,不是偏正關系,即是“社會-翻譯學”,而不是“社會翻譯學”。這一點從Holmes對“socio-translation studies”的解釋中也可看出:這個表述“不恰當,但更準確,因為其既是翻譯學也是社會學的正當的研究領域”(Holmes,1972/2000:177)。法語中Gambier(2007)提出的“socio-traductologie”同理。
最后,“翻譯社會學”是目前國內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使用最多的名稱。我們通過對該領域文獻的調查發現,使用“翻譯社會學”命名的學者多達十余位(李紅滿,2007;武光軍,2008;楊曉華,2011;徐敏慧,2013;仲偉合、馮曼,2014;劉立勝,2015;覃江華,2015;邢杰等,2016;楊超,2017;馬明蓉,2017),而使用“社會翻譯學”的學者僅有四位(王洪濤,2011,2016a,2016b,2017;劉曉峰、馬會娟,2016;汪寶榮,2017)。由此可見,“翻譯社會學”使用范圍已較為廣泛,接受基礎較好,因此也更易推廣與統一。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翻譯的社會學研究將來很可能會成為社會學的一個分支領域(Heilbron,1999:440),其落腳點是在社會學上。對此,傅敬民(2018:94)反駁道,社會學視角的翻譯研究不等于社會學加翻譯學;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應是翻譯學,而不是社會學。翻譯社會學為翻譯研究提供的不是個案性的研究視角,而是其自身作為系統性學科對于翻譯研究的助益(同上:95)。
翻譯社會學是將翻譯看作一種社會行為,在特定社會語境下,以翻譯是一種受社會諸因素調節的活動為理論基礎,對翻譯生產與再生產以及參與其中的社會行為者進行分析的翻譯研究(武光軍,2008:76)。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是當代翻譯研究發展的必然結果,目前在國內外都是一個新興的翻譯研究領域和范式。翻譯社會學家Buzelin和Baraldi(2016)指出了當前翻譯學與社會學交叉研究中存在的三方面問題:1)社會學與翻譯學之間的互惠關系存在著不對稱性。目前,翻譯學頻頻到社會學領域尋求翻譯活動的社會學解釋,但社會學很少對翻譯學感興趣,即社會學往往會忽視其源自研究翻譯的“內生創新”的重要性。2)如果社會學找不到將翻譯作為研究對象納入其系統的方法,那么將社會學理論簡單地應用到翻譯研究中的做法就是不充分的,甚至可能帶來誤導。3)社會學的角色不是去創造一個具象的翻譯社會學分支,而是要對翻譯的運作方式做出系統性的社會學研究,例如研究不同社會背景和體系下口、筆譯活動中系統性地反復出現的現象及其差異。
因此,我們可以說,目前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已經取得一定進展,但以翻譯為落腳點的翻譯社會學研究仍處于初級階段和探索階段,作為一門學科的翻譯社會學正在形成之中。在學科發展之初,學科命名出現不一致的情況實屬正常。通過梳理目前國內外基于社會學的翻譯研究之學科命名,本文認為,未來統一采納“翻譯社會學”這一名稱更有利于推動該學科的系統性發展,更有利于翻譯學的縱深發展。
注釋
① 本文對英文參考文獻的直接引用均為作者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