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周維強,1986年生于浙江杭州。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山東文學》《天津文學》《青年作家》《文學港》《遼河》《江河文學》等,作品入選《讀者十年精選》《中國年度散文精選》《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文學讀本》等。
秦大河這幾日心里頗不寧靜。自從進入四月份,這煩心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徹底攪亂了他想日復一日地過著太平日子的心思。月初,先是因為喝醉了酒,與上司發生了口角,從縣城中學到了鄉鎮高中,月中,母親何桂花又因為下樓買菜,走樓梯時從三樓樓梯口摔了下去,整個人摔成了腦震蕩且喪失了部分記憶力。不僅親戚朋友去看望她,她只會一臉茫然地“啊啊”個不停,就連他這個兒子喊她一聲“媽”,她也只是傻傻地瞅著秦大河而毫無反應。本來,傍晚的時候,他想安靜地站在自家四樓的窗前讓西邊的日落灑下的余暉平復一下內心,調整一下煩亂的思緒,奈何小區里又響起了時斷時續的笛子聲,擾的人心煩。吹笛子的估計是個初學樂理的少年,從他吹出的笛音和里面散發出的氣息,明顯能感覺到他氣力不足。秦大河少年時曾學過笛子的吹奏,知道這里面的竅門。
收起病歷卡,把腦CT的片子裝在牛皮紙的檔案袋里。秦大河把母親何桂花從醫院接回家的路上,母親一直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秦大河把自行車支在路旁,望著母親白如雪的頭發,語帶哭腔地說:“媽,你好好想一想啊,我是大河啊!”
何桂花摸了摸兒子的頭,曾經茂密的頭發如今凌亂而稀疏,她努力回憶著,卻始終想不起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和自己有何關系。
半晌,何桂花口齒不清地問:“你是誰呀?”
秦大河大聲地喊:“媽,我是大河!”
何桂花自言自語地重復道:“哦,大河。”繼而,又面無表情地環顧起了四周,眼神瞟向了那些吵吵鬧鬧的雜貨小攤。秦大河內心幾近崩潰,但也無計可施。
街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在吹奏一把竹笛,他旁邊跪著一個中年人。少年穿著破舊的校服,但顏面卻很干凈。他吹起笛子來神情自若,曲子是電影《笑傲江湖》里的《滄海一聲笑》,少年顯然把這個曲子練了很久,他吹奏起來,氣力均勻,雖然談不上嫻熟,倒也聽得悅耳。旁邊的中年人跪在街邊的水泥地上,他的膝下放著一個鋪墊。面前擺放的搪瓷碗里,放著幾張紙幣和一些硬幣。
何桂花看著吹笛子的少年,居然入了神。她歪著頭,傻笑著。一邊聽,一邊拍著巴掌。秦大河發現了母親異于常人的舉動,看來母親不僅失了憶,這神經還有些不正常了,他怕母親再出洋相,就慌忙在少年和中年人面前的搪瓷碗里胡亂扔了幾個硬幣,讓母親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他推著車,向家的方向走去。
秦大河一路推著母親,想著這個月發生的事。他是個急脾氣的人,為人處世還有點固執。他想安慰安慰自己,可這一個月窩心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就是鐵打的心臟,也承受不了這么多波折啊!秦大河越想越氣。這個翠珍也是,明知道媽腿腳不好,還讓她下樓去買菜,老太太一瘸一拐地下樓梯,不跌倒才怪,秦大河第一個就埋怨起他的妻子趙翠珍來。小區的物業也有責任,電梯都壞了三天了,也不知道把它修好,要是電梯修好了,我媽能走樓梯下樓么,她不走樓梯,就不會摔倒,不會摔倒就不會失憶,都是走樓梯惹的禍。這回,我一定要狠狠地投訴這些只知道收費不知道干事的家伙。還有大姐,說好的,讓媽輪流在兩家生活,一家一個月,都在我家住了一個半月了,也不知道把媽接走,難道讓媽自己長翅膀飛過去啊,再說,媽是多么要強的一個人,你不來接,她能主動去你家么?
秦大河越想越來氣,可是理由找遍了卻找不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最后,他埋怨起了自己。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偏在領導面前逞能,喝那么多白酒。酒后又亂說話,得罪了校長。明知道校長的小舅子就是縣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長,還不加節制地在校長面前大放厥詞。如果還是在縣城上班,就能每天下了班陪母親去小區里或者公園里散散步,這樣,她也就不覺得在家里待著無聊,就不會自己擅自做主下樓買菜了。媽也是,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還以為自己在鄉下老家呢,滿村子轉悠,跌倒了拍拍身上的塵土就爬起來了,這城里,磕磕碰碰的地方多了去了,稍不留神就容易受傷。這次倒好,直接把記憶整沒了,誰也不認識了,這可咋辦。
為何桂花看病的是秦大河的高中同學劉曉陽,劉曉陽仔仔細細為何桂花檢查了一下,把秦大河叫到跟前:“老同學,阿姨這種失憶在醫學上叫作解離性失憶癥,在國外也叫失智癥。阿姨本身就有高血壓、糖尿病,一直靠吃藥維持著生理機能的平衡,俗話說,是藥三分毒。阿姨長期吃藥,對腦部是有損傷的,這次又在樓梯口處跌倒,腦部撞在了樓道的墻上,得了腦震蕩,所以她的記憶喪失得很嚴重,現在還不能給她亂用藥,最好的方法就是物理治療,不要急,要慢慢恢復,多讓她接觸她熟悉的過去的老物件,多給她看過去的相片啊影像資料啊,刺激她的腦神經,讓她慢慢恢復記憶。阿姨的失憶癥目前有點嚴重,恐怕短時期內連你們這些最親近的人都不認識。生活自理可能都有些困難,這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秦大河向劉曉陽道了別后,就暗自思忖起來,過去的老物件,過去的相片和影像資料,這可真是難為人了,父親和母親都是鄉村小學的民辦教師,父親秦玉泉在秦大河上大學那年就突發腦溢血去世了。父親一輩子節儉,生前也沒留下來什么貴重物品給母親和秦大河姐弟。唯一留給母親的念想可能就是那張黑白遺照。也不知道母親見到父親的遺照,還認不認識這個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在秦大河還沒有在縣城里買房子的時候,他們一家幾口人就住在車鎮的下河村。后來姐姐嫁給了姐夫,來到了城里,秦大河也在縣城里買了房子。而彼時下河村要進行新農村改革試點,每家每戶的老房子都要拆遷,搬進村里新蓋的樓房。秦大河就把母親接到了城里,把新房子的名額讓給了其他村民。姐姐一家三口也住得不遠,于是姐姐說,讓咱媽在兩家輪流過,一家一個月,何桂花也同意,于是姐弟倆就按照這個約定把母親照顧得妥妥帖帖。要是沒有從樓梯口摔下去這檔子事,母親的晚年生活應該是平靜而幸福的。如果老房子還在嘛,讓母親去看看老房子,倒是能讓母親回憶起不少過去的事。畢竟,一家人在下河村生活了幾十年,看到老房子里的東西和物件,也能觸景生情嘛!
當初老房子被推土機鏟平之前,村支書曾詢問過秦大河,房子里有沒有貴重的東西或者留作紀念的東西要帶回縣城里。秦大河給他姐姐秦桂蓮打了一個電話,說,姐,老房子要拆了,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值得帶走的,你來看看,咱媽腿腳不利索,你過來收拾收拾。秦桂蓮推脫說自己這陣子忙得要死,讓秦大河自己看著辦。秦大河掃視了一下老房子,把他父親的遺照拿走了以后,就說,鏟平吧,沒什么值錢的。秦大河早就想把老房子給鏟平了,這座老房子地基下沉得厲害,且墻體受損嚴重,看上去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別說遮風擋雨,就是形象上也是有礙觀瞻。自打他在城里買了新房子,他就越覺得這個老房子礙眼。即便村里不搞試點改革,說不定哪天他也會親自把這老房子推倒。
父親和母親,一輩子站在三尺講臺,做了這么多年的民辦教師,守著那幾畝土地和微薄的工資,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把秦大河和他姐姐供成了大學生,哪還有錢置辦有錢的東西。何桂花對秦大河自作主張讓推土機鏟平老房子這事一直有很大意見,你長能耐了是不是,老房子鏟平之前為什么不通知我,不和我商量商量?我老了是不是,不中用了不作數了是不是?何桂花把秦大河一頓數落。你知不知道老房子里有很多舊衣服、舊鞋子,還有舊被子、舊家具,窮家破業,再不值錢,也有三分寶吧。一提起那些舊東西,秦大河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些舊衣服舊家具有的比秦大河的年齡都大,母親還把它們像寶貝一樣收藏著。
秦大河看不慣母親這種節儉的近乎苛刻的生活習慣。親戚朋友送給她一件過時的衣服,一雙不穿的鞋子,她都能當寶貝一樣收起來。如果說是以前,和姐姐一起上大學那會兒,家里經濟緊張,生活緊巴,接受一點親戚朋友的救濟也還說得過去。可如今,姐姐在縣啤酒廠當會計,姐夫在啤酒廠當司機,秦大河在縣高中當語文老師,他愛人趙翠珍在新華書店上班,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吃穿不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母親還把那些破衣爛衫當寶,讓秦大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那些破衣爛衫當作曾經貧窮的恥辱,當年正是這種恥辱讓他發奮讀書,要徹底改變命運。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上高中時,父親和母親就從來沒有給他和姐姐買過新衣服,姐姐的衣服都是在供銷社上班的姑媽送的,大都是一些姑媽不穿的或者過時的衣服。而他的衣服則是在浙江溫州包工程的舅舅穿小了的衣服送給他的。舅舅身高一米八,而秦大河只有一米六五,即便舅舅穿小了的衣服,套在秦大河身上,也寬大的像戲服。
秦大河從來不敢穿著舅舅的衣服在同學們之間來回穿梭。他害怕同學用那種同情和歧視的眼光來看他。所以,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由于他太過封閉自己,秦大河基本上都沒有什么要好的同學。有那么幾個好朋友,也是和秦大河一樣家境的,其中就包括劉曉陽。秦大河后來報考師范大學并不是想繼承父母的教育事業,而是因為師范大學里有助學補助,每個月的生活費有補貼。
自從老房子被推倒以后,何桂花經常在秦大河面前嘮叨,說應該讓她把那些不要的舊衣服給找出來,疊好,有的還能穿。母親再一次提到那些舊衣服,秦大河就發火了:“舊衣服,舊衣服,就知道去找那些舊衣服,你是沒有衣服穿了還是我和姐姐虐待你沒給你買衣服了,家里衣服多得你都穿不完,還想那些舊衣服。”秦大河這個急脾氣,只要一不順心,他就會火冒三丈,也就是這一股無名之火燒完了,就完了,過后,像個沒事人似的。何桂花自然知道兒子的脾性,如今老房子已經被推掉了,再說什么也于事無補,她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就是想發泄一下心中的不滿,說說心中的苦悶委屈。她這一輩子,盡被男人支配著,沒出嫁的時候,受父親管著,她的婚姻父親都做了一半的主。結了婚,丈夫也是一個急脾氣的人,盡管整天拌嘴、吵架,明明是何桂花占上風,理都在她這邊,可是到最后,她還是要聽她丈夫的。她的父親不止一次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木棍扛著走。女人家,不聽男人的,還想造反不成?所以,何桂花出現了幾次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比如招考、比如去南方發展,都因為她那個短視的丈夫不同意而誤了機會。最后,只得在這個小鄉村當了一輩子民辦老師。現如今,丈夫故去,這個她一手撫養大的兒子又像之前那兩個男人一樣管著她,她的心里自然有些不痛快。
何桂花被秦大河從醫院接回縣城東邊的家時,趙翠珍正在廚房里忙活。她一直在為讓何桂花下樓去買菜一事內疚著。事已至此,秦大河也不想再多說趙翠珍什么。
趙翠珍就問:“咱媽這病,真就一點沒辦法?”
秦大河嘆了口氣:“曉陽說,讓她多看一些過去的物件,多回憶一些過去的事,幫助她恢復記憶。”
趙翠珍想了半天:“這幾年,咱媽住在姐姐和我們家。老家的房子被推土機給鏟平了,媽教書的那所小學十年前就合并到了鎮上。校舍也被村里改造成了村委會辦公的地方。要不,你去舅舅和姑姑那里,看看有沒有讓咱媽能恢復記憶的東西。”
秦大河說:“這幾年,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舅舅如今跟著表弟,姑姑如今跟著表妹生活。我那個表弟和表妹都是喜新厭舊的主,他們搬家的時候我都在場,都發話,過去的老東西一個不留,一件都不準放在新家。”
趙翠珍說:“怪不得你不讓咱媽留那些舊衣服,原來也是中了你表弟和表妹思想的流毒。”
秦大河說:“這叫什么話!”
何桂花自打失憶后,言行舉止就像一個孩子一樣,除了餓的時候要吃飯,渴的時候要喝水,其他的時間都坐在沙發上或者凳子上,目光呆滯,也不說話,也許她根本不知道要說什么。有時候,她看著六歲的孫子在玩積木,就會陪著她的孫子一起玩。奶孫倆,就像一對活寶,玩得特別開心。
女兒秦桂蓮和女婿蘇亮還有外甥蘇曉鶴來看她,她也只是木然地看著對方。甚至有時還有一些畏懼。秦桂蓮抱著她:“媽,媽,我是桂蓮啊……”說著說著,秦桂蓮就哭了起來。可是何桂花依舊無動于衷,似乎沒有情感,茫然地看著秦桂蓮,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秦大河說:“姐,媽這失憶癥就是這樣,還好,他雖然連我們都不認識,最起碼不排斥我們。我想好了,這以后,媽就跟著我,我上下班帶著她。不讓她離開我半步,你那有什么過去的相片啊信啊就給媽看,好讓她恢復一下記憶。”
她走得時候,在我的臉上親了又親
她在我的小說里寫下:慈悲和恩德
就像一只烏鴉找到了反哺的路徑
就像一只羊羔走了很遠的路
找到了那只老羊
它要跪下來,把自己,跪成一首詩
姐弟倆趕緊把這些照片拿給母親何桂花看,但何桂花只掃了一眼,就失去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趣。
秦大河說:“媽,這張照片當初是您和我們一起拍的啊。還有這信,也是寫給您的啊。您不是天天念叨著這些舊照片么?”
秦桂蓮說:“大河,趕緊把信的內容念兩段給咱媽聽,說不定她聽了你念的信,就想起了什么。”
于是,秦大河拆開那封裝有樣報的信,認真、仔細地念了起來:“爸、媽:你們好!提筆祝你們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我在師范大學挺好的……”,可是當秦大河把一頁信紙的內容都念完了,何桂花也沒有絲毫表現出聽懂的意思。
何桂花的反應,讓秦桂蓮和秦大河很沮喪。
趙翠珍安慰秦大河說:“別泄氣嘛,盡管媽對過去的事記不住了,可是最起碼她知道把這里當家啊。劉曉陽不也說了嘛,這記憶力的恢復是一個長期且緩慢的過程,急不得,要有耐心。”秦大河聽了妻子這些安慰的話,無奈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秦大河要去車鎮中學上班了。他在母親出院的當天,就向學校領導說明了情況,想把何桂花帶到學校,方便照顧。學校領導也很通情達理,對于秦大河的孝順舉動很是支持。為此校長專門讓后勤部門騰出來一間小教室作為秦大河的辦公室,也讓他的母親在秦大河上課的時候,能在小教室里休息。
從縣城到車鎮,也就二十多公里。秦大河騎著摩托車,將母親用牢固的繩子和自己綁在一起,讓她坐在后座上,秦大河的摩托車騎得很慢。摩托車在從縣城通往車鎮的柏油馬路上,母親的花白頭發在風中亂舞著。母親沒有失去記憶之前,秦大河曾載著母親在這條路上來回騎過好幾次。
那時,老家的房子還沒有被鏟平,母親就說:“大河啊,昨天晚上我夢見你爸了,你爸跟我說,你們娘幾個都去縣城享福了,把我一個人呢丟在這個老房子里,我多么孤單啊。”母親說,回老房子,看看老家,看看你爸。
那時,母親坐在摩托車后面,秦大河的摩托車開得很快。母親就在后面叮囑,兒啊,車開慢一點。于是,秦大河把車速給減了下來,但騎了一會兒,他又提高了車速。母親就在后面喊,騎慢一些,你這孩子,騎那么快不要命了。如今沒了母親的訓斥。秦大河時不時會想起坐在后座的母親,他騎著摩托車就會自覺地把車速給減了下來。母親不說話,連微笑的表情都很少,人世間最痛苦的莫不就是你說了一句話,對方沒有回應。你的心里想著對方,而對方卻不知情。
車鎮中學本來是一所鄉鎮高中。這兩年鄉下讀書的適齡學生越來越少,鎮里的初中從三所合并到一所,再由一所直接合并到車鎮高中,讓車鎮高中變成了一所完全中學,從而更名為“車鎮中學”。秦大河上初中時,即在合并前的車鎮五羊中學就讀。這次回車鎮中學執教,也算是重回母校了。
秦大河教高二(1)班的語文,每個星期周一到周五有課。學校在縣城的西北,被稱為“縣城的西伯利亞”。平時要是家里有什么要緊的急事,秦大河就載著母親回一趟縣城。要是沒什么急事,他就和母親住在學校的小教室里。人說,老小孩老小孩,人一老了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這話秦大河總算體會到了它的深意。母親現在就是老小孩。就像小的時候,母親一把屎一把尿撫養自己一樣,如今,她失憶了,生活不能自理了,秦大河像照顧兒子一樣照顧起母親來。給她喂飯,照顧她的起居。秦大河將何桂花帶在自己身邊,就意味著除了教學,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了母親身上。他在上班前的一天晚上和妻子說起自己的母親,就說:“我跟你和兒子以后還有時間朝夕相處,媽今年已經八十多了,我跟她是相處一天算一天了。”妻子趙翠珍越來越懂得丈夫的一片苦心,對他的孝心也能深刻的理解。
秦大河把母親接到學校,也得到了他所教學生的支持。有些懂事的女生,幫助老師照顧何桂花,沒事的時候端茶送水令秦大河很是欣慰。秦大河所教的學生中,有一個叫徐曉路的男生,挺喜歡吹竹笛的。放了學,他就來到秦大河的小教室,為他們吹上一曲《世上只有媽媽好》。何桂花聽著聽著,居然入了神。秦大河似有所悟。
周五的下午,學校只給秦大河的教學表上安排了一節課,以便他上完一節課就可以回家了。秦大河上完課,看看時間還早,就想載著母親再回上河村老家看看。自從那天村支書說要用推土機把老房子鏟平,他到現在都還沒去老家看過。于是,他把母親綁在身后,發動摩托,就直奔下河村而去。
下河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毗鄰省道。秦大河開著車子進村時,遇上了村里的劉阿伯。劉阿伯聽說了秦大河母親失憶的事,就握著秦大河的手說:“大河啊,你可要孝順你媽啊,你媽太不容易了,本想著去縣城里跟著你們享幾天清福的,誰曾想,還落下這么個病根。”
秦大河就說:“嗯,阿伯,我聽您的話。我這次回來看看老房子被拆得怎么樣了。”
劉阿伯說:“老房子都推掉了,你要看,也只能看到一些殘墻破瓦了。”
秦大河走進了村子,帶著母親來到了老房子旁。秦大河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邊。老房子已經被推土機鏟平,變成了一堆廢墟。夕陽的余暉灑在老房子的殘磚瓦礫上,顯得孤單而寂寥。母親站在這一片廢墟之上,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秦大河走在廢墟之上,他在一堆瓦礫中猛然間發現了一本破爛不堪的簡易樂譜。他想起這是他曾經上初中時,學吹笛子所買的樂譜。
他忽然想起了母親買給他的那把竹笛。那把姐姐抱怨著花了母親半個月工資買的竹笛。往事歷歷在目,當年,姐姐還和母親大吵了一架,說母親重男輕女,說母親偏心眼。秦大河學吹笛子也是一時興起,母親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吹笛子,那時父親還是村子里文宣隊的成員,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如今,上了年紀,再加上身體有病,所以也沒那個氣力去吹了。人總要有個愛好,這個愛好有時能跟著人一輩子。
秦大河由這本樂譜,他想到了那把竹笛。那把笛子他也好些年沒吹了,被他存放在書桌抽屜的一個拐角。他想起來,小的時候,他經常吹奏《送別》這首曲子:“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母親每當她吹笛子時,就會放下手中的活計,靜靜地去聽。他吹完一曲,母親就說:再吹一曲吧。然后,為他沖一杯他豆奶放在書桌之上。那時,他最愛喝豆奶了。
從老家回縣城的路上,秦大河的腦海里總是回蕩著那婉轉而悠揚的笛子聲。笛音繞梁,笛音也入心。當年悠揚的笛音曾帶給他和母親還有父親、姐姐多少歡樂啊!家里雖窮,但是卻從沒缺少歡樂,每當一家人吃完晚飯,父親就會說,大河,吹上一曲笛子,讓我聽聽有沒有進步。他就會吹上一曲《小放牛》,有時也會是《苗嶺的早晨》。一家四口人,圍繞在他的笛子周圍,笛聲讓苦澀的日子有了一絲絲甜味。那時,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考上音樂學院去學習民族樂器。但最后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夢想。音樂學院的學費太貴了,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學一個務實的專業才是上策。
母親自從失憶以后,秦大河就不斷地回憶起過去的往事。今天,回了一趟老家,也是憶舊,望著那些殘磚碎瓦,一下子撞擊到了他的記憶深處,那些過去的事情像躲在某個無人問津的箱子里,被他一下子打開來。他回想著母親這一生,真是太不容易了。自己的脾氣這么急,母親從來都是包容他的急脾氣,而很少向他發火。如今,母親失去了記憶。他們著急讓母親快速恢復記憶,其實,失憶的母親應該更痛苦吧。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忘記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身份。她的那個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她的痛苦,即便做子女的想去分擔,也無力分擔太多。
回到縣城的家,他從書柜里找到了那把母親曾買給他的竹笛。由于竹笛放的時間太久了,笛膜已經干燥開裂,秦大河又換上了新的笛膜。然后,站在窗戶邊吹奏起了那首《送別》……
暮色如洗,縣城的夜,并不是十分的熱鬧,偶有車輛從窗前穿過。秦大河忘我地吹奏著竹笛,就像當年他在鄉下老家的窗前吹笛子一樣。這時,何桂花就站在她的身后,仔細地凝望著兒子。好久沒有吹笛子了,音調在吹笛子的過程中找尋了半天,才摸得上調。他心想,看來吹笛子也要“笛不離手,曲不離口”啊!那個黃昏時吹笛子的少年也不知道此刻有沒有聽到他的笛音,如果聽見了他的笛音,是不是也要評論他一番呢!
秦大河斷斷續續吹完了《送別》這首曲子,覺得意猶未盡,就又吹奏了一遍。吹第二遍時,明顯比第一遍熟練多了,曲子悠揚而又極富韻味。母親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她的眼神寧靜而溫暖,秦大河吹完了笛子,望著母親,母親說,再吹一曲吧。那聲音極小,也極微弱。但秦大河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眼含著淚花,用力地點了點頭,哎。可是笛子放在唇邊,他卻不知道該吹什么曲子了,是繼續吹《送別》還是吹一曲《小放牛》,亦或是《苗嶺的早晨》。秦大河思來想去,還是吹上一曲《洪湖水浪打浪》吧,母親年輕時曾說,這首曲子,要是用笛子演奏,悠揚而好聽。
他想起了父親年輕時吹笛子的姿勢,于是,他站在窗臺旁,像父親一樣,挺直了腰板,那些美麗的音符,宛如長了七彩的翅膀,從六個笛孔中輕輕地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