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應華
自20世紀90年代音樂人類學引入中國音樂理論學界以來,好友熊曉輝教授便是這一研究領域的一顆令人矚目的璀璨之星。音樂人類學脫胎于人類學,是一門基于田野調查,進而進行“民族志”寫作的學科。西方人類學的發展歷程深刻影響到音樂人類學的學術理路,其“業余民族志”調查的音響資料成為早期西方比較音樂學世界音響研究和世界樂器研究的主要資料來源;馬林諾夫斯基確定的“科學民族志”調查與書寫范式推動著“民族音樂學”的創生及其田野調查準則的形成;格爾茲的解釋主義人類學掀起了實驗民族志的寫作浪潮和研究范式。在中國,眾多出生于少數民族地區的民族學者、音樂學者立足文化本土,開始進行“家門口”的人類學調查和研究,在音樂學領域,曉輝教授可以稱為其中筆耕不輟、最為多產的一位學者。
人類學界將“家門口”的人類學調查與研究稱之為“家鄉人類學”,是解釋人類學對于研究對象進行“深描”的一種本土學者化(抑或稱之為中國化)處理,即從格爾茲主張的對遠方他者文化的“深描”轉向到中國人類學者對于本土本我文化的“深描”。依照王銘銘的觀點,家鄉可以看成是人類學學者的“故鄉”,故鄉即他者。毛偉對家鄉人類學的方法論問題進行了學理反思,提出了三個方面的困惑:(1)他者何在?(2)如何把握參與觀察的參與度? (3)我的“書寫”,誰的“聲音”?對此,曉輝教授的策略是“跳出家鄉‘說’家鄉”。
跳出家鄉“說”家鄉的前提是對于家鄉的熟知與理解。曉輝教授20世紀60年代出生于湘西鳳凰縣,從小就浸染在湘西本土文化的血脈中。作為一個音樂人類學者,他首先是一如王銘銘所言:立足家鄉予以“自白”。對于毛偉等學者的考問,曉輝教授的策略是將家鄉轉換成“故鄉”,變熟為生,以一個人類學學者的視角“非位”地審視“故鄉”。
對于湘西少數民族音樂而言,曉輝教授有著靈與肉一般的體驗,用人類學的方法論來看,實則是50余年的“居住式體驗”。曉輝教授的出生在一個外來的漢族干部家庭,對于湘西本土文化而言,他其實是一位“文化他者”。但是,上世紀“民族區域自治”以及“向邊疆學習”的民族政策,不僅推動了湘西民族文化研究熱潮,同時也激發了曉輝教授熱愛民族文化、研習民族音樂的幼小心靈。曉輝教授曾多次與筆者談起他兒時的湘西少數民族音樂“調查”與“體驗”:在上學的時候,來自鳳凰各鄉鎮的苗族民間音樂匯演,成了他的精神大餐;中學時期,他便離開縣城,與兒時玩伴、中學同學來到阿拉、臘爾山等苗族村寨游玩,學習了苗劇、苗鼓、苗舞、苗歌、苗族嗩吶等。之后,曉輝教授的足跡逐漸擴大到整個湘西的龍山、永順、古丈、保靖、花垣、吉首、瀘溪、鳳凰等縣市,以及懷化麻陽、沅陵、辰溪、通道、芷江、新晃,貴州銅仁松桃、沿河、思南、德江、印江、江口、玉屏、萬山,重慶酉陽、黔江、秀山,湖北恩施、來鳳等地區,長年累月,孜孜不倦,以湘西為中心,輻射到整個武陵山區,對生于斯的土家族、苗族、侗族、仡佬族,包括漢民族民間音樂文化及其歷史文化流變、民俗文化價值進行了全身心的體驗,使得曉輝教授似乎從一個湘西“遺傳基因”的“他者”轉變成一個湘西“文化基因”的“本我”。
正是這樣一種“居住式體驗”,讓曉輝教授的湘西民族音樂書寫仿佛總是寫著“他者”,說著“自己”,體現出最具人類學“局內人體驗參與”學理意義的“深描”,如他對土家族土司音樂文化的調查研究及其系列文論的書寫,即是這樣一種“居住式體驗”的結果:
首先是對于土家族土司音樂表演個案的體驗式描述,包括《土家族土司歌曲的語言學闡述——一種文化人類學解讀》《明清時期土家族土司制度下的“三棒鼓”研究》 《土家族土司銅鈴舞的民間演繹與祭祀閾限》《土家族土司銅鈴舞的祭祀閾限與空間闡釋》等文論。在這里,曉輝教授往往采用人類學的共時性個案體驗研究法,對研究對象所呈現出來的“what”予以詳細描述,并將之放置到語言學、民俗表演理論等視域下去追問它的為什么。如在《土家族土司歌曲的語言學闡述——一種文化人類學解讀》一文中,曉輝教授從語言學的視角描述了土家族土司音樂的語言建構,包括歌曲的語言類型和歌曲的語言特點。前者重點描述了語音與語序、聲調與音節、虛詞與重疊等歌唱語言類型,后者則描述了其歌曲語言方面有關長短自由、即興創作、修辭多樣等特點。在此基礎上,文章進入到土家族土司歌曲的語義學層面,進一步對這一類歌曲的語義表達、詞曲關系、襯詞襯腔進行了闡釋與分析。我們看到,這是一個語音學、語義學層面的深描,依照音樂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基本方法。熟悉研究對象的語言是一個人類學者進入田野的最為關鍵的基本功,更何況還要對其進行語音、語義研究。僅此一點,就足以表明曉輝教授對于湘西土家族音樂的長期體驗。
其次是對于土家族土司音樂制度的文化體驗,包括《土家族圖騰與土家族土司音樂互文性闡述》 《土家族土司制度與土司音樂文化》 《明清時期土家族土司音樂制度考釋》 《清代雍乾年間湘西官廟祭祀音樂與巫覡樂人制度研究》等文論。對此,曉輝教授往往采用人類學的歷時性文獻研究法和口述調查法,將土家族音樂文化放置到歷史文化語境中,置于土家族土司制度的視域下予以考量,闡釋了土家族音樂文化與土家族土司制度之間的互文性關聯。如在《明清時期土家族土司音樂制度考釋》一文中,他提出,土家族土司音樂制度是封建王朝在土家族地區實施的一種民族文化政策,是土司對土民的一種文化管理措施。就方法論而言,其基本的方法策略是:先通過田野的深度調查和體驗,弄清楚土司制度之前、土司制度興起之后以及土司制度衰亡之后的民間音樂種類,然后再將之放置到土司制度的體系中予以解讀,最終得出相關結論。他在文中寫道:“明清時期的土司音樂制度較為完善,它包括了土家族土司巫術與占卜音樂、土司部族戰爭音樂、土司消災禳解音樂,同時還包括土司自然崇拜和鬼神崇拜時的祭祀音樂,形成一套完整的宗教、民俗、軍事儀式音樂制度。政治制度與經濟發展對土家族土司音樂制度產生了巨大影響, 從歷史發展脈絡來看,土家族土司統治時期所反映土家族人生活的民俗音樂、儀式音樂與典型的土司祭祀音樂等,都突出體現了土司音樂受到政治的影響、宗教的滲透和經濟發展的促進”。
再次是通過微觀個案到中觀制度的深度調查,再進入到宏觀的族際關系分析,《清代改土歸流時期漢文化對土家族音樂活動的影響》 《清代改土歸流時期土家族與漢族音樂文化的交流》的敘事與書寫即是如此。如《清代改土歸流時期土家族與漢族音樂文化的交流》一文中,曉輝教授討論了改土歸流以后,土家族的傳統音樂一方面在依然傳承,一方面發生了變異,具體包括新民歌出現及其與竹枝詞的結合、土家族對外來戲曲的認同和接受、土家族原生型音樂在漢族地區傳播、“興辦學堂”對漢族與土家族音樂交流的貢獻、土家族人對漢族音樂的欣賞、土家族音樂與漢、苗等多民族音樂的融合與互動、漢族音樂對土家族音樂發展的促進等。在這里,我們似乎看到,曉輝教授對于湘西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性存在、整體性交融、區域性共建的深度田野體驗。
跳出湘西“說”湘西的關鍵在于“跳出”,這也是一位家鄉人類學者必備的學術品質,也就是說,家鄉人類學首先是一個訓練有素的人類學者。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曉輝教授就是音樂人類學研究中為數不多的佼佼者。2008年,曉輝教授出版了《音樂人類學論綱》一書,這是與管建華教授《音樂人類學導引》(2006年)幾乎同時出版的音樂人類學理論著作。在梅里亞姆《音樂人類學》中文版(2010年)還未出版前,這一專著成了國人了解國外音樂人類學理論與方法的前沿著述之一。
《音樂人類學論綱》首先討論了音樂人類學的學科性質,這是任何一門學科理論著作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曉輝教授較為完整地界定了音樂人類學的學科身份、本質、語境、核心概念以及音樂人類學面臨的困惑,從理論上建構了音樂人類學的學術理論框架。在此框架下,曉輝教授進一步勾勒了音樂人類學的方法論觀念與具體方法,對于音樂人類學的民族志書寫進行了深刻闡釋,對音樂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進行了反思,從“音樂與人”的角度闡發了音樂人類學有別于傳統民族志書寫的觀念,突出了音樂人類學以“反思”“反觀”為核心的田野調查方法論。在這一著述中,曉輝教授還較為全面地介紹了西方音樂人類學的研究動態,重點介紹了梅里亞姆、內特爾等的音樂人類學理論,以及音樂人類學視域下的流行音樂研究和后現代文化思潮觀念中的音樂文化研究。這一西方音樂人類學研究人物、學派以及研究焦點問題與后現代哲學視域的介紹,極大地拓展了中國音樂研究學人的視域,尤其是對于城市音樂人類學價值取向、范式、理論意義以及相關進展的介紹,突破了以往民族音樂學以“原始”“無文字”“少數族裔”作為研究對象的學科瓶頸,使得“一切人的音樂”進入學術界的視域和觀念里。
曉輝教授的《音樂人類學論綱》還是中國音樂研究的一個指導性文本。他在中國音樂文化的語境中討論了中國音樂人類學的研究范式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中國文化“多元一體”的多樣性存在和多元化發展與音樂人類學研究的關系問題;(2)中國音樂人類學研究的民族性與時代性問題,以及未來的發展方向問題,突顯了文化傳統到傳統承續到文化創新的階序性;(3)中國音樂文化的古老信仰與音樂人類學研究的關系問題,突顯了音樂人類學對于中國音樂文化內核的關注;(4)音樂人類學學科視野拓展與綜合交叉的問題,討論了音樂人類學視域下的音樂性質問題、音樂審美問題、音樂評論問題、音樂遺產問題、音樂文化的符號學意義、音樂文化的人文主義以及音樂文化的主體性觀念等方面。這是以往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均未涉及的領域,引領了當下中國音樂理論研究的前潮。
“跳出”湘西,曉輝教授在音樂人類學的理論海洋里繼續暢游。在這一時期,曉輝教授連續發表了大量有關音樂人類學理論思考的文論,如《音樂藝術與人類學——音樂人類學的學科身份與學科結構的歷史嬗變》《走向音樂人類學的批評——城市音樂人類學價值取向、范式及其理論意義研究》《音樂人類學田野調查的理論反思》《音樂人類學民族志研究的理論與方法》《音樂人類學美國學派研究》《音樂人類學視角下的音樂符號特征》《藍調音樂對于美國音樂文化的美學價值芻議》《音樂人類學研究的方法論意義》《音樂人類學的歷史語境與理論祈求》《音樂人類學柏林學派研究》《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實踐——〈音樂人類學論綱〉自序》等??梢哉f,這些文論的研究與書寫是上述專著《音樂人類學論綱》的進一步深化,這樣一種深化研究過程和成果的產出,進一步明晰了音樂人類學的學科性質和學科理論,對于國人的音樂人類學研究和民族志書寫來說,意義重大,在此不再贅述。
曉輝教授“跳出”湘西的音樂人類學學理研究,是為了回到湘西的民族音樂文化研究,這是音樂人類學理論“落地”的一個學者典范。爬梳曉輝教授有關音樂人類學的文論,一個重要的領域就是音樂人類學視域下的湘西民族民間音樂研究和解讀,如《土家族巫文化的人類學考察》《音樂人類學視野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 《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內在機制及保護實踐的反思》《土家族打溜子的隱喻敘事:一種音樂人類學解讀》《苗族巴岱蚩尤戲的文化原境考察:一種文化人類學的湘西文本》《土家族民間舞蹈形象的文化人類學闡釋》《土家族土司歌曲的語言學闡述——一種文化人類學解讀》 《巴人神歌闡釋——土家族歌樂“梯瑪”考略》《從人類學的視野解讀沈從文鄉土文學》等。這里不厭其煩地抄錄曉輝教授的相關研究,目的是與讀者共享曉輝教授這一學術領域的研究觀念。實際上,關于湘西少數民族音樂文化的研究,自上世紀“湖南民間音樂考察”開始就已經不斷有學者展開調查,發表相關研究成果,但是相關研究從學理層面來看,鮮有從“湘西音樂與湘西人”的視域與觀念予以思考。我以為,湘西音樂首先是湘西人的音樂,研究湘西音樂,離不開對湘西人的研究,抑或可以直接說,研究湘西音樂,即是研究生活在湘西那山、那水,那一方特定人文、歷史環境中的人。
在我看來,跳出湘西“說”湘西,是曉輝教授真實的學術歷程,也是曉輝教授學術成就的標志。曉輝教授之所以能夠跳出湘西,是因為他沉醉在湘西。沉醉湘西,使得曉輝教授擁有了“家門口”人類學研究的豐富資源;沉醉湘西,使得曉輝教授升騰起跳出湘西的勇氣和毅力。跳出湘西,使得曉輝教授自我建構起音樂人類學的學術素養,從而走向中國民族民間音樂理論研究的前沿語境;跳出湘西,亦使得曉輝教授得以“離開家鄉”,將家鄉轉換成故鄉,以一個學者的冷靜與洞察力再次閱讀家鄉,“回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