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樂的陰陽特性

文/謝 坦

陰陽宇宙觀為華夏文明之本，深深根植在中國人的思想意識里：月為陰、日為陽，地為陰、天為陽，女為陰、男為陽……那么音樂是否也分陰陽呢？我們不妨從易卦的原始符號談起。

點式結構，國樂之根

陽爻：— 陰爻： - -

陽爻恐怕是世界上最簡單的符號，就是一條橫線。陰爻是兩條并列的短線。陰陽都有具體的象征意義，陽代表直、寬、動、實、剛，陰代表曲、窄、靜、虛、柔。如果兩兩相對放在一起，大家會更容易理解它們的內涵：大小、長短、曲直、寬窄、動靜、虛實、剛柔、合分、寡眾、明暗、強弱、斷連、恒變等。有了對陰陽的基本理念，區別音樂的屬性就變得容易起來。

斷者陰，連者陽，與易卦同期興盛的是青銅器，從曾侯乙墓出土的以青銅編鐘為主的大批樂器使我們見識到了商周時代的樂隊組合。根據禮樂制度，諸侯所享之樂為“軒懸”，就是三面置放懸掛的敲擊樂器。侯乙編鐘有三層八組之巨，無疑居中且占一面半，建鼓占半面，編罄占另一面，中間位置便是其他樂器如琴、瑟、笙、排簫、篪等。由鐘鼓罄奏出的是點式樂音，由笙簫篪奏出的是線性樂音。點：音量強，線：音量弱；點：音色剛，線：音色柔；點：樂師多，線：樂師少。點陰線陽，這是一種陰主陽從的音樂結構形式，此結構在先秦時代就已經確立，經歷朝歷代繪畫、壁畫、石雕、浮雕、及各種文獻記載的反覆證明，這一形式就成為中國音樂的傳統。

大家不要以為陰主陽從是貶義，自然界里，陰陽沒有絕對的優劣。盡管生活中常聽到“某某人真陰”之類的形容詞，但如果有人在冠狀病毒中測試出了陽性反應，該是何種心情？陰不過是相對于陽的一種狀態，接不接受都先天存在。為什么陰性的點式音樂為華夏傳統呢？這應該與人文的其他方面都有著密切關系。

第一個關系的是語音。漢語語音為單音節，顆粒性強，一聲一頓；而英語語音為多音節，綿續性好，一句一線。

第二個關系是文字。方塊漢字有四角，每個角都包含著明確的起落點或轉折點。握過毛筆的人都清楚，書法就是從點開始的。

第三是食物。大部分中國人是以稻米為主食的，川、魯、蘇、粵等八大菜系都是為下飯的，不是拌面的。唐詩云“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未云“條條皆辛苦”或“根根皆辛苦”。粒粒，就是密集的點。

第四是衣著。從披獸皮到裹麻布、再到穿裙袍，紐扣是服裝發展的推手。西周的銅制紐扣、戰國的綠松石隨形紐扣，都表明了先人對點的應用。

第五是居所。中國傳統建筑是梁柱承重的，四梁八柱，柱就是支撐屋宇重量的點。而西方古典建筑是墻體承重的，支撐重量的是線。

第六個關系跟現代人不近，但跟古人很近，就是孔子所推崇的《周禮》“六藝”中的射。射技五種，無不講求放箭準確、有力、疾速、連貫，高效命中靜止點—箭靶乃至活動點—飛禽走獸，培育出了百十輩人對點的敏銳反應。“一語中的”，射藝的形象依舊保留在今天的詞匯里。

第七個關系無論古今，對大多數中國人都非常親近：這就是《黃帝內經》的針灸穴位。經脈是靠穴位打通的，而穴位就是經脈上的刺激點。

綜上所述，從穴位到經絡，從耳根到舌尖，從視覺、聽覺到味覺、觸覺、溫覺，我們的衣、食、語言、文字、建筑、體育、醫學，處處離不開點。一個成天生活在點里的民族，若不孕育出點式結構的陰性音樂那才怪了。

鑼鈸鼓板，國樂之干

漢民族最普及的樂器種類是打擊樂。編鐘、編罄的重要地位隨著禮崩樂壞、秦統六國而逐漸淡化，然而他們所建立的點式音樂特性卻首先被打擊樂保留了下來。山西的威風鑼鼓、絳州鼓樂，河南的亞武天鑼、齊天圣鼓，廣東的潮州大鑼鼓、八音鑼鼓，還有河北吹歌，蘇南吹打，西安鼓樂，及流行于江浙閩皖的十番鑼鼓等等，無不表現出濃郁的地方色彩和強烈的凝聚力量。

盡管各地打擊樂的音響、式樣不同，但大體可分為鼓、大鑼、鈸、小鑼四層音點。重音處四層同奏，弱音處小鑼以及九音鑼等主奏；正拍處大鑼、包鑼、鐃等當先，反拍處鈸、月鑼等耍變；鼓依尺寸還可分為若干子部，衍生出更多節點。每層可以單獨演奏，又可交叉進行。樂器組合、聲部功能、節拍轉換等等基因密碼全部隱藏在貌似簡單的點子里。

非常有趣的是，打擊樂演奏的“起法兒”與伏羲定制《易經》八卦的順序完全相同：鼓為太極，鼓楗為兩儀，擊樂為四象；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點式樂音，相對于線狀樂音，是為陰性，然其自身內又分許多層次，陰中含陽、陽里藏陰。

四層組合的擊樂形式在戲曲中運用得最為奇妙，雖不像地方鼓樂一樣是獨立存在的表演藝術形式，但卻以一副鼓板、三件響銅之洗練手法，表現出了豐富多彩的大千世界。無論舞臺上表現的是單人獨舟或者千軍萬馬，一番清晰的音點、簡單的音響、變化的音節、起伏的音勢，便演繹出令人浮想聯翩的意境。

吟揉推拉，國樂之花

既富于表現節奏又富于表現旋律的彈撥樂在唐代宮廷歌舞大曲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彈撥樂的發展大約經歷了散音、按音、擴音和變音四個階段。散音就是空弦音，一件樂器，多少條弦就奏多少個音。曾侯乙的十弦琴，表面凹凸不平，手指不可能在上面運動，所以十弦琴也就是十音琴。按音就是左手按弦，唐代琵琶四個音柱，音域音色都比散音段的琴豐富了。擴音是音域拓展，明代琵琶十三品、清末的十八品，左手需要在三、四個把位之間上下移動。從按音到擴音段，琵琶走了一千年。

什么是變音？變音就是實音之后余音中產生的波音和滑音，如同湖水，或微風細瀾，或一波三折，或落石驚浪。對自然界的直觀表現很容易引起心的共振，于是人們把這種引發共鳴的音響效果稱之為韻味。唐代陳拙道：“聲后而鳴曰韻。韻欲散而意尚未盡，似有似無也。”有則實、無則虛，頭實尾虛，是音響的自然現象；而頭實尾變，余韻不盡，則是彈撥樂的最大特點。古琴、古箏、琵琶、三弦，之所以受人喜愛就是因為它們具有符合自然形態的、符合民族傳統審美觀念的變音。阮，似乎未經過散、按、擴階段的發展，造出來就已經相當成熟。然而，也許正因為它沒有經受過三段進階的磨難，所以也就無法修成變的果位。而箜篌，雖與琵琶同入中原，但因不具備這種變的功能，所以終被請出了綿續傳延的歷史。1818年刻印的《華秋蘋琵琶譜》，絕大多數是以推拉吟揉為特點的文板樂曲。中國音樂學院教授王范地先生在一次“淺談琵琶的傳承與二度創作”的演講中，將左手技巧歸納為“音、腔、韻”三種形態：音指穩定音高的樂音，腔指帶有滑音的長、短、急、緩、剛、柔等腔，韻則指圍繞樂音的循環音高變化。王老師還把吟揉總結出11種方式和記譜符號，對彈撥樂準確傳遞漢民族音樂特點做出了卓越貢獻。

說到彈撥樂，我必須提及一下國樂團。1935年，我的恩師陳濟略先生在南京創辦了第一支專業國樂團，稱為中央廣播電臺音樂組。任組長兼指揮11年，陳先生為反法西斯戰爭立下了汗馬功勞，并在重慶樹立起了代表中華民族文化的旗幟。深受音樂組影響的彭修文先生1953年由重慶人民廣播電臺調往北京，成立了中央廣播民族樂團。由于彭先生本身就是出色的二胡、琵琶演奏家，因此他的作品寫得相當漂亮，像《月兒高》《亂云飛》《豐收鑼鼓》等等。后來不少的民族管弦樂曲，彈撥都寫成了鋼琴伴奏分解，就算給句旋律，不是弦樂“范兒”就是木管“范兒”，再不就是銅管的，讓人有種轉陰為陽、覆地為天的變性感覺。

彈撥樂可以演奏線，但其滾奏、輪指和搖指，如同板鼓的“撕邊”，不是隨便用的。彈撥樂的特點主要還是表現在點的旋法上，點位之間的布局，非常微妙，如南音琵琶就蘊含著鐘罄的古韻。原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理論教研組組長于會泳先生1965年所編之京劇《海港》，是彈撥樂寫作的典范。

舌唇弦弓，國樂之精

然而當鼓子詞、唱賺、諸宮調開始在北宋的勾欄瓦舍流行后，他們轉而為說唱藝術伴奏。說唱者，半說半唱，旋律一般都不太長。雜劇出現以后，唱的旋律性增強了，表演成分加重了，因此“托腔保調”的弦管變成了主要的伴奏樂器。曲笛、梆笛是昆曲與梆子腔的產物，板胡、四胡、京胡、粵胡、墜胡、二弦、蓋板子等等無不與各地方的曲種、劇種緊密相連。這些樂器于托腔處傳達人杰地靈之美，于保調時融合彈撥打擊之要，集華夏古音之大成，顯中原國樂之精髓。有意思的是，線性的吹奏及弓弦樂器并沒有改變點式結構的音樂特點。什么特點呢？

首先是短音。明清俗曲大多由八分或更短的音符構成，如江南絲竹和各類曲牌，由板鼓領奏，所有樂器都朝向于點式的音樂律動。再如京劇中的“慢三眼”，胡琴伴奏是以十六分音符為主，間以八分或三十二分音符；“二六”及“搖板”作八分或十六分音符；“滾板”“快板”“垛板”作八分音符。

其次是留白。留白是水墨畫對空間的處理方法，此處借喻對時間的處理。當四分以上長音符在樂句連結處或結尾時，多數是不奏滿的。二十多年前給一位學過小提琴的二胡學生上課，當遇到二分音符時，和我習慣不同，她保持運弓直到完成樂譜上所標出的全部時值。驚異之余，我開始注意到國樂的線，普遍都有明顯的留白。

再次是滑音。弦管樂器的滑音，如同彈撥樂，以大二度、小三度為主，但幅度遠在彈撥樂之上。自如控制指孔開合程度的樂師們，能夠在笛子、嗩吶上奏出像二胡一樣的效果，但無論幅度多寬，多數滑音包括歷音總是裝飾性的，其前其后的主音才是樂句的重點。換言之，滑音的目的是為突出點的存在。

最后是頓挫。頓挫為書法之功，此處借指弦管的起始和收束。它們的長音在散板中的起始，往往伴有一個以上的前倚音，而收束則常常落向一個后倚音。這種行腔作韻的手法與其說是演員聲腔的倒影，不如說是板鼓、三弦等樂器“短撮兒”的回音。同臺演奏，樂手之間的相互影響遠比演員來得快，更何況戲曲樂手絕大部分都是一專多能，他們能夠自然地把點式特征移植、放大到線性的演奏上。

結語

中國傳統藝術是寫意的，國畫、書法、建筑、音樂、戲曲，無一不以虛實相間的手法作為美的表達方式，以點為本，由點而線。歐洲古典藝術是寫實的，油畫、建筑、音樂、話劇、歌劇，多以線為基，由線而面、由面而體。體所呈現的為三維空間，是肉眼可見的物質世界；而點所導向的為多維空間，是心靈感悟的精神世界。虛為陰、實為陽；精神為陰、物質為陽。人類即需要物質也需要精神，即需要太陽也需要月亮。日月交輝最為美妙，曙光落霞總引出無限浪漫，然而月亮不只停留在一朝一夕，更不會變為太陽。國樂，將重新傳遞上蒼賦予我們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