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污油的人們（外四章）

龐壯國

他們經常鉆進頂天立地的儲存油氣的巨罐，鉆進運輸油氣的車載罐。那些個大罐內壁，污垢、銹跡、臟渣，他們在黑暗中一寸寸一尺尺清理。

他們使用銅鍬、銅鏟、銅搓子，為的是不產生靜電。

他們被膠皮包裹，膠皮的防毒面具、膠皮衣裳、膠皮褲子、膠皮靴子，他們一工作就是跟膠皮結為一體。

他們沒有遠行旅游的機會，平時看上去也好像都去過非洲。當他們從黑暗里鉆出來，扒去膠皮，陽光下對我嘿嘿著笑，黑黑的他只有牙齒是白的。

他這時候拔著黑靴子。蹦高地拔，倆手加一腳，蘑菇頭一般單腿跳著兩手拔啊。招呼同伴快來幫忙，同伴跪著，他們四手拔啊拔。

嘩啦嘩啦，兩靴子倒出兩小桶水。

這黑汗水。能夠寫書法的黑汗水啊。寫出大鋼罐的干凈，寫出大油田的清潔。

那些清理污油的人，不準產生靜電和火星的人，卻給我心里過電了，讓我的詩句迸出火星了。燒疼了我的心，灼疼了我的靈魂。

清明節的悼念方式

清明，從前幾千年，清明就叫做清明，到了當代中國改叫清明節了。一到這個雨紛紛欲斷魂的時節，我就想起應該悼念我爹。

可我不愿意燒紙。燒紙好像帶一點糊弄老天的意思。你想啊，拿黃紙當作錢，冒煙，跟冥冥之中的老爹有啥關系？

回憶老爹生前喜歡小貓。清明早晨我一定摸摸小貓的頭頂和身脊，讓我手心那毛茸茸的感覺，傳到天上去。云彩也毛茸茸吧，雪花也毛茸茸吧，彩霞也毛茸茸吧。清明節這天，我的心，跟它們一起毛茸茸。

回憶老爹逝世前六七年，他老人家六、七十歲了還苦心寫書。他叨咕當了一輩子編輯，盡看人家的稿子，沒工夫寫一寫自己的稿子。清明，我的這首散文詩，字字在鍵盤上咔咔踏響馬蹄聲音，好像我的心底那種輕音——爸爸爸爸。

月牙五更

偷情，偷偷的。偷了個月牙五更。思夫，思啊思啊，濕了個月牙五更。 得意忘形的人在月牙五更里鼾聲大作。

月牙兒只屬于夜半看天的人。烏鵲繞樹英雄醉酒哭歌只是偶爾。夜半彷徨哪有正經人，要么是要報仇，嘴里橫刀的強盜;要么是要寫詩，而寫不出詩的，寂寞孤獨里滿地亂走的書生。

月牙一到五更更讓人覺得夜長。夜長帶來長夢也罷，丟了夢只大睜著看月牙的眼睛。五更里的月牙蒼涼若水，是心間的水。心間的水盛不住了再看月牙，濕漉漉的眼睛里，月牙它就小雞崽般的茸茸。

不能傷天害理啊，不能拿月牙五更鋪在舞場，任腳板踐踏和磨蹭。那是媽媽的眼睛，正看著嬰孩的眼睛。那是五哥的眼睛正看著，四妹子的眼睛。那是兩條人命合成一條人命的命。

納鞋底子納出個月牙五更，縫連棉衣縫進月牙五更。酸菜缸的冰碴影射著月牙五更，小狗吭唧著月牙她就五更了呀。

遠行的人才想起瞅一眼五更月牙，白花花的霜啊白花花頭發的娘。別離的人眼淚巴叉哼唱，月牙五更里睡是沒睡孤燈下的新娘？

沒娘的孩兒月牙五更就起來推磨。沒錢的漢子月牙五更就起來上路。沒臉的寡婦月牙五更她索性推開了窗戶。沒命的逃兵月牙五更他把槍扔進了水井。

歌子里的月牙五更愛呀愛得要命。歌子外的月牙五更吵啊吵地直蹦。

歌里歌外月牙漂著漂著，泥土熱熱渾渾的上面，永遠是月光涼涼清清。月光，涼涼，清清。

不知愁的獵犬

永遠不知愁的，是獵犬。你奔跑在獵馬前，總要搶先，去迎迓嘯吼或者嘶咬，迎迓死。一直沒死成，你呀，依然在獵人和獵馬前面撒歡。

如果你是人，會被譽為好漢。如果你是豹是虎是獅，百獸千禽都將脫帽向你致敬，并且躲得遠遠。偏偏托生為你是一只不會吹牛的犬。汪汪，汪汪，小家伙你仍是一狗當先。

只在那一刻，獵人和獵槍的生平里或許只大意一次，子彈卡殼，或者火藥捻子受潮，獵人的槍沒有打響，而巨獸撲到獵人跟前。

你就騰空射去！小小身子，如箭。釘在兇獸的喉嚨上，它甩也甩不掉。獠牙，穿透你空癟的腹腔，你竟忘了來一句，許多電影里都不肯忘的氣壯山河，那臨終吶喊。

你緊緊咬死牙關以致頜骨折裂。紅色雪，柔毛之驅很綿軟。伊勒呼里山深處，于是有許多犬之墓。

踏山的獵人或逃野的狼，在那墓前都會踟躕，各將各的心事埋藏得很深很深。而嗅了嗅墳土的又一只小犬啊，汪汪數聲，翹腿一泡尿。你仍然似舞似唱，如醉如癡跑在獵馬前面。

我哭狐皮

雪原好大的霧，太陽如酒暈朦朧的老酋長。他老人家含笑的柔光，望一群尾巴絨絨的火孩子。小狐貍們嬉戲打鬧，老太陽在微笑。一幅多么美麗蒼茫的圖畫啊。那是光的精血和黑土的陣痛，在漫長又蒼白的冬天里孕育的，鮮紅的一曲野唱！

世界盡可以在此時定格。不要有屠殺和驚慌，不要有一聲罪惡的槍響！

摯愛的顏色燃燒著，不肯隱蔽于黑暗，這也是過錯么？就必得被剝奪生存的歡樂和尊嚴，剩下一片慘痛的無法哀叫的美，釘在獵屋結霜的墻上？

那些頸上圍裹艷火的女郎，不會察覺簌簌老太陽的悲愴。她們不是暗殺者也不是同謀，還唱著媽媽的吻，她們無憂地唱。

只有雪花紛揚，顫栗的毛針凝著大顆大顆的淚。那是狐皮正思念家鄉。

雪原好大的霧，茫茫莽莽蒼蒼，茫茫，莽莽，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