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楚
“哎,我凳子沒有了?”
早上9點,84歲的強文華對著山頂—個空空的破崗亭發愣。他之前撿來放在這兒的塑料凳子不見了,每天爬好山要休息的。
廣州東北郊的金坑森林公園內,一個名為“澳洲山莊”、占地986畝的小區里,每天都有3位年過80歲的老人一起上山鍛煉。小區爛尾二十余年,業主群里年齡層次分明:60來歲的業主忙著維權,70來歲的業主在鉚足勁旅游,80歲的業主在家門口努力鍛煉。
散步不需要提前約定。7點45分,家住四樓的退休水電廳職工強文華開始下樓,經過一樓的87歲的退休教授馬敏莊家門前時,她總是剛剛好拉開了鐵閘門。走到C區主干道上,迎面會走來85歲的退休船員梁為民。3個老人不用電話,不看時間,全憑本能,但總能在路上碰上。
3個人3根拐杖,不只是為了撐住膝蓋,還用來自衛。二十多年了,那根拐杖習慣在邁步前伸進前方瘋長的雜草中,防止遇見—條沉睡的蛇。竹葉青、蟒蛇、翠青蛇——更多時候人分不清,掄起拐杖就打。
“肯定是保安拿的。”老梁推測。不然,在這種地方,誰會去動我們的凳子呢?
老強想來想去,“可能有一些人對我們有意見。”
誰呢?排除下來,也只有住在山頂別墅里的開發商胡耀智了。偌大一個別墅區,只有老板一直住著,其他的別墅里都住著雞。他想,估計老板看到幾個老漢天天坐他家門口吹牛,嫌他們“不雅觀”。
山莊爛尾之后,這座斷了電的龐然巨物依然維持著微弱的秩序。一路沿山往上,到山頂時設有保安亭,盤問每一位想越級往上的生人。最初房子依山而建,越高的房子越貴,山頂東側的房子能臨望湖泊,只賣給香港地區的買家,山頂西側是別墅區。山莊里游蕩著許多野狗,住在山坡下面的狗不敢上山,住在山坡上面的狗也不會下山。
然而,爛尾之后,回山頂房子的路變成最難的路。當年按不同等級以不同價格出售的房屋,交付的成果卻完全隨機——有的人的房子勉強能住,有的人的房子至今還是瓦礫堆。臨湖的香港人的房子,窗外已被山上長高的樹擋滿。
老強和馬敏莊住在位于山坡中下段的C區,老梁住在山腳的A區,每天早上,老梁是最早動身的。他步子最快,幾乎能趕上年輕人,一路上話不停,老強講他是“酒葫蘆一樣咕嚕咕嚕”,講電視上的新聞、講女兒、講孫女。老強側耳聽著,只聽清半句,就開始張大嘴嘎嘎地樂。
老強跟馬敏莊話說得不多。“我喜歡跟農村出來的(人玩),城市的人講起話來拐彎抹角。”老強說。他現在是芝麻油和地瓜養生法的堅決擁護者,老梁也被他說服,推薦給馬敏莊的時候,“馬老師不相信我”。
老梁雖然身體好,但眼睛不好,十多米外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每次在路上遇到狗屎,走在后面的老強就伸手過來拉住老梁。
他們曾經住在只有在洋畫報上才能看見的豪華山莊中。小區爛尾二十余年后,人類蹤跡退卻,動植物的活動痕跡旺盛:高過樓房的樹枝伸進破窗,野狗在只搭了框架的危樓里長跑,叫聲在整排樓的空洞中回響,如警鐘長鳴。
看見腳下的狗屎時,他們會再次想起山頂別墅里的人。自多次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限制高消費后,胡耀智就在別墅里一住不走了。雖然人們不常看見他,但他的氣息無處不在,比如他的金毛狗群——山下的幾處保安分別養著他的幾條金毛狗,留下居民們所憎恨的遍地狗屎。
這會兒,沒有凳子的兩個老頭就坐在山頂崗亭旁的地上,馬敏莊在一旁站著。她再次習慣性地望向身后方,如今被密林遮住的某個方向。
22年前,站在這里就能望見后山下一片碧綠的湖。從此處沿一條大道往下,就能一路走到金坑水庫旁。過去,免費班車總是將他們從廣州市區一路送到澳洲山莊,再由水上餐廳接送巴士送到水庫。業主們呼朋喚友來坐游船、釣魚、放煙花、在水上餐廳吃水庫鮮魚。
他們曾經住在只有在洋畫報上才能看見的豪華山莊中。小區爛尾二十余年后,人類蹤跡退卻,動植物的活動痕跡旺盛:高過樓房的樹枝伸進破窗,野狗在只搭了框架的危樓里長跑,叫聲在整排樓的空洞中回響,如警鐘長鳴。
已經是第四天沒見著梁為民了,這是自今年起3人一起爬山后沒遇到過的。這天早上,馬敏莊和老強合計了下,心里緊張起來,“老梁沒事吧?”
“不會有事吧。”老強說。
老強決定今天不上山了。只剩兩個人,他覺得有點兒冷清。下山去找老梁?算了,他沉默下來,“還是不去了。”
于是這天,只有馬敏莊繼續往上。
她選擇了一條不常走的路線,一路用拐杖撥著路上的雜草,“幾天不走就又長上了”。長期以來,老住戶在與自然植物爭奪棲息地的過程中,維持著一種微弱的此消彼長的關系。對所有橫過道路的藤蔓,馬敏莊一邊行進,一邊將其用力連根扯斷。
本來買房子,她貪戀的就是這里的自然環境——澳洲山莊四周環繞著林木青蔥的山嶺和2000多畝碧綠的湖泊,呼吸起來都是森林的濕意。
1996年,澳洲山莊開售時,購房者多是像她一樣剛剛退休或臨近退休的市民。一來,以當時居民普遍的收入水平,青年人很難有足夠積蓄購置商品房。二來,商品房剛剛入市,許多老人選擇從好幾口人擠住的單位分配房搬出,重新購置養老居所。于馬敏莊而言,這樣一個有山有水的遠郊樓盤,十分符合老人對退休生活的想象。
馬敏莊依然保留著1998年看樓時收到的宣傳冊。除了環境,她更滿意這里方便的設施——山莊中穿梭巴士隨叫隨到,水庫上游艇來往,還有餐廳、購物廣場、游泳池、網球場、小型動物園。開發商還承諾,在這之后,周圍環抱的山嶺和湖泊,也都會開發成旅游項目,成為“都市人的后花園”。

這是很久以后他們才意識到的——“都市后花園”一刻也離不開周密的物業管理。由于住宅都建在山坡上,當巴士停駛后,住戶首先發現自己下山買菜都成了問題。
由于經營不善、資金鏈斷裂,澳洲山莊項目自2000年開始爛尾,后期在建樓房陸續停工。巨輪不是一夜擱淺下來的,馬敏莊記得,先是往返廣州市區的樓巴開始減少,再是取消,然后是山莊內部的小巴停止服務,物業和維修服務逐漸無人響應,餐廳、商鋪、攤販陸續撤離,山莊內的停水停電越來越頻繁,業主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澳洲生活”最終只持續了一兩年。
大批入住的人搬走了,只有二十來戶居民留了下來,包括馬敏莊。爛尾初期,馬敏莊打過一陣官司,“那時候我剛退休,還有力氣”。兩年奔波下來毫無進展,維權小團隊也漸漸散了。隨著年邁,她不再外出,在這間沒有房產證的小房子繼續住了下來。她舍不得這里的自然環境。
在最初的廣告中,開發商描繪了一種“住在田園,遠離城市污染”的發達國家富人的生活方式,然而,對馬敏莊而言,現在污染是這里最大的難題。
自來水龍頭常流出帶有銹味或漂白粉的臟水。生活垃圾大部分時間無人清運,她所住的C區的垃圾被堆放在該區入口,蚊蟲滋生,夏天里臭味熏天。山莊的綠林之間常傳來刺鼻濃煙,那是某處就地焚燒人類垃圾的氣味。
不少業主羨慕旁邊500米之隔的金坑村,村里一入口就是3臺分類垃圾桶,街道一塵不染,連房屋外露出的水管都是嶄新锃亮的。
在馬敏莊看來,這二十多戶人的意見領袖是住在山腳下的74歲的退休銀行職工劉永廣。他有一輛7座的面包車,每周三載著馬敏莊等業主去10千米外的鎮龍菜市場買菜,滿滿一車人有時坐超載,直到他前兩年換了新車。逢年過節,業主在他家彈鋼琴、唱歌,鋼琴聲傳進山林里很遠的地方。
有些業主搬走幾年后再回來走走,發現已經找不到家門了——D區、B區許多樓棟的入口,以及一樓的院子都被雜草與寬大葉片的亞熱帶植物堵滿。空樓里門戶大開,許多房間歷經多輪小偷掃蕩和流民的暫住,只留下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比如一家夫妻幸福的結婚照相框、蜜月相冊,然后是嬰兒的照片、壞掉的嬰兒車,孩子一年年長大,膠片上的時間到孩子2歲時戛然而止。

現在澳洲山莊向業主們展示了真正的自然,并重新界定了從屬關系:在這里生存,首先需要一種忍耐——要小心蚊子、虻蟲對人裸露皮膚的圍攻。下午6點之后出門,除了要帶拐棍防蛇,還需帶上手電筒,5點半之后路就看不見了。當然,居民一般不會在6點后出門。
山莊內雖然還設有物業部門,但形同虛設。沒有快遞員會進入山莊,頂多將貨品送到山下的馬路邊。防疫期間,山莊也僅僅是在門口增加了保安登記出入的措施。
在脫離安全與生活保障的環境里,這個小社會架構起另一種關系模式。
新的組織者誕生了,他獲得了最多的尊重。在馬敏莊看來,這二十多戶人的意見領袖是住在山腳下的74歲的退休銀行職工劉永廣。他有一輛7座的面包車,每周三載著馬敏莊等業主去10千米外的鎮龍菜市場買菜,滿滿一車人有時坐超載,直到他前兩年換了新車。逢年過節,業主在他家彈鋼琴、唱歌,鋼琴聲傳進山林里很遠的地方。
山莊住戶裝電話、電視信號,也是劉永廣在聯系。裝電視信號的過程最不順利,市有線電視、省有線電視的工作人員都來過,來了一下就走了,不愿意給一個爛尾的小區裝設備。劉永廣挽留他們,“我們有幾十戶呢。”對方笑一下就走了。
最后還是回到鎮上解決了問題。劉永廣找到隔壁鎮做衛星電視的人,給家家戶戶安上了一個“衛星鍋”,“能收到一百多個臺呢,很穩定”,他很滿意——除了刮臺風、下暴雨、天空云層太厚的時候,抑或衛星信號受不明干擾時,家家戶戶面前的電視就齊齊花掉了。
沒有電視就不看了。有時一并還加上停電——那就提前睡覺。水龍頭流出來的水不干凈,每家每戶已經習慣自備許多大塑料桶,在山下泉眼處接水儲備。住一樓最擔心蛇入家門,馬敏莊就在窗邊、門口撒上雄黃。
一種新的秩序形成了。
去年,由于附近地鐵通車,C3棟一樓的業主楊國鋒和孫凌玉夫婦搬了回來。孫凌玉發現,這里的居民與居民之間維持著一種關聯性強卻又彼此獨立的關系。來了不久,她就認識了山莊里的大部分老住戶。散步的人們每天互相問候,出門辦事了也會告知隔壁的人一聲,但除此之外,他們大部分不知對方全名,只知姓,對對方的人生故事不打探也不好奇。
孫凌玉很快摸透了每個人的習性。老住戶們的生活都非常有規律。每天下午4點左右,太陽稍落,山莊開始有了聲響,一些拎著鋤頭的老人從各處冒出來,淋肥、澆水,更多的是在除草——弓天不除,菜地就會再次被野生植物侵占,因此他們必須持續地舉起鋤頭,才能繼續邁前一步。
楊國鋒夫婦很快融入了這里,并加入了某種奇異的合作梯隊。現在,每逢停電,樓里最年輕的70歲的楊國鋒就開著車去鎮上買蠟燭,回來幾家各送一點兒。每天清晨,拉開鐵閘門,孫凌云習慣性地向左一望,留意隔壁87歲的獨居老人馬敏莊是否在7點左右拉開她的鐵閘,有時晚了一點兒,她便假裝散步過去看看。菜地豐收了,夫妻倆分別送一點兒給老強和馬敏莊,有時掛在門上就走了——直接送菜大多數會被拒絕。
再往前拉回10年,年輕一些的馬敏莊和老強則常為鄰居一位90多歲的獨居老婦人送菜,如今那位婦人已經長眠。
老強也有他回饋“社會”的“一技之長”,他最擅長種樹。當初開發商劈山建房,沒有做好綠化就爛尾了,房前荒草不能遮陰,夏天烈日如焚。老強拎著小桶在C區植了許多灌木和喬木,還一字排開十多棵白玉蘭樹苗,十幾年下來長得遮天蔽日。開花時節,白玉蘭花傍晚開始釋放香氣,飄進他位于四層的家。
總結自己的人生,她說是“晚了20年”。87年的歲月里,似乎只有1980年后的人生是完全屬于她自己的,那一年她從青年時參與“建設大西北”任教的蘭州大學回到南方,為此與那位疏離的丈夫離了婚。現在,她想在自己選擇的房子里度過晚年。
住在C9棟一樓的吳姨同樣不愿意搬離小區。她從80歲一直住到95歲,躺在自己朝向小院的小床上離開人世。吳姨早年喪夫,帶孩子生活的寡婦在農村里受盡排擠,一家人每天睡在爬滿蜈蚣的草席上,小女兒對媽媽允諾,以后我們不熬窮了,要賺錢買大樓給你住。
女兒用所有積蓄換來這套新房,80歲老人住上了“大樓”,逢人便夸女兒。上了90歲,行動越來越困難,有天夜晚,她在家摔倒,天亮才爬到電話機旁,女兒趕到時,只見她滿臉是血。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肯離開這問房子跟孩子們回去。她總是對女兒說,自己要好好住,不回來住更浪費,“住一天賺一天。”她在這里的全部生活就是種地,把小花園料理得生機勃勃,使其一度成為山莊最漂亮的房子。
74歲的劉永廣為了打發時間,學會了用Excel表格編輯相冊。

先是制作家庭相冊,頗有成果,然后他把自己從小到大的同學、參加援越抗美的戰友一個個找出來,搜集所有能找到的人的照片,拼貼出一個個隨時間推進的故事。其中《廣州青年勞動大學成立50周年紀念相冊》,他做了兩年。相冊里不僅記錄著學校里的故事——在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力學熱情下學種果樹的青年人們,甚至連學生們的畢業分配去向、校友內相互婚配的情況也有所記錄。
最忙的時候,他像年輕人一樣熬夜,找來老同學一起在山莊挑燈校對,完成一稿后,還交與每一個班級代表成員核對。
一到同學會,一群老人對他拍肩膀、握手,提起相冊,“我沒有忘記你”。人們跟他講,有了這本書,就感受到“我們還存在”。勞動大學僅辦了8年即被取締。
現在,這本相冊作為廣州青年運動歷史的憑證,在廣州歷史博物館和廣州圖書館里各留存了一本。“把我們還原了,”劉永廣說。于生命晚年,劉永廣們意外地擁有豐裕的、幾乎完全屬于自我的生活,遠離無法兼容的代際關系,重拾兒時愛好,或沉浸于回憶——在一座座爛房子里。
就是電腦把眼睛給熬壞了,劉永廣5年前做了白內障手術。損失共計:打壞兩部打印機、兩臺電腦、兩個光驅。
最近,業主們感覺自己的領地又被侵占了。
從今年初開始,山莊旁邊的金坑村實行舊村改造,村民領了補償費遷出,一些人租住進了澳洲山莊的C區與A區,廂貨車與摩托車直接軋過居民們的菜地。辛苦維系的鄰里關系就這樣被“新移民”破壞了。私下里,菜地的主人們兩兩聚在一起,憂愁現在這日子怎么過下去。
然而,村民不認為自己侵占了別人的領地,“地產商才是最野蠻的”。在金坑村,一位皮膚黝黑的老伯告訴我。事實上,他們對這片土地要比城里人更為熟悉。30年以前,金坑村的谷洞村村民在這里砍柴、種樹,死去的家庭成員就葬在這座山上。開發商到來后,村子里強行收回了這位老伯父親承包的林地。隨后,挖土機填谷鑿山,將老墓碑一個個推平,山林變成城市居民的窗前風光。
他也正在尋覓租住地,但不考慮住澳洲山莊,“沒錢才去那兒住”,他說。隔壁的村民都對澳洲山莊爛尾的事跡有所耳聞,聽聞那里住著一位不太會做生意的開發商。
“他完全沒能力了。”業主代表朱姨告訴我。近些年,有些新聯絡上的業主對她大罵開發商胡耀智,朱姨說,“你就是把他剁成肉醬也沒有用,我們只能靠自己起訴維權。”
很多市民部知道,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有個“廣州最大爛尾樓”,本地新聞報道過幾閃,周邊街坊談起來也同情,但沒有人知道樓里面的故事。
1998年,由于公司財務吃緊,胡耀智懇請業主向銀行辦理按揭,提前支付樓款,并承諾由澳美公司承擔貸款利息部分。大部分業主同意了。然而,2000年之后,由于資金鏈出問題,胡耀智公司停止再為業主支付貸款利息,也并未通知業主,導致超過1000戶業主被銀行起訴。業主不僅沒收到房子,還被銀行告上法庭,悲憤之中,有—名高級工程師因此跳樓自殺。
山莊爛尾時,D區、E區許多樓棟還處于框架狀態,收到現樓的業主也幾乎都辦不了房產證。告開發商的官司基本上都打贏了,胡耀智接下了雪花般的敗訴文件,一臉苦相,“要房沒有,要命一條。”業主代表朱姨告訴我,早期他對業主沒有一句道歉,甚至常因業主向媒體曝光山莊情況而找他們的麻煩。2012年,老梁在接受廣州電視臺采訪時提到了山莊的停水停電問題,由于胡耀智認為該水電問題被過分夸大,命人半夜故意掀開老梁家的窗簾。這些手段通常讓人感到匪夷所思,喬先生透露,胡耀智甚至還找了一位女士給喬先生打電話,宣稱她懷了他的孩子。
2013年,轉機出現。在政府的牽頭下,澳洲山莊進入重建的部署工作。隔年,胡耀智自山莊爛尾后首次公開出現在業主活動上,穿一件亮藍色的夾克,喜氣洋洋地與大家握手。這次,以為重建在即,許多業主與他握手言和。但自此之后,山莊一直遲遲未見動工,業主們對他再沒有信心了。
從澳洲山莊初步建成部分樓房后,胡耀智就一直住在山莊里,直到現在。他對我解釋,“我不能走,走就證明我是有犯罪嫌疑,我必須(對政府)有問必答。”他邀請我去看看他的菜地。欠下巨額債務后,胡耀智培養了新的愛好:種菜、挖土。
在保安隊長的摩托車后座上,我一路沖向山頂,來到一大片經營不善的菜地前,雜草茂盛,一些被太陽烤焦的南瓜藤搭在架子上。保安隊長介紹,別墅區里,道路兩旁的樹幾乎都是胡耀智自己栽的。我想起C區某業主對我反映的一個情況:胡耀智把C區花園里的桂花樹和榕樹挖跑了好幾棵,移栽到他自己的別墅區去了,對于此說法,保安隊長對我表示不可信。
我們沉默下來。幾只胡耀智養的雞從我眼前跳過。
1991年,胡耀智在澳大利亞經營服裝生意,因招商引資決定回國。他以5-6萬一畝的價格,買下了這座山區986畝的土地,“希望把這個項目做到廣州第一。”
在許多業主代表看來,將盤子鋪得這么大的開發商胡耀智,實際上只有“生產隊長的能力”。
家住D15棟的朱姨住處靠近山頂,她經常碰見胡耀智拿著鋤頭,穿著沙灘褲,一雙大腳踩在大號的拖鞋上,指揮鉤機在山上挖土,或帶著一群工作人員在山莊里掃地。隔一會兒再看,3分鐘熱度的老板不見了,工程挖開就停在那里。

種菜始終無法真正排遣他身上巨大的壓力感。2016年,據業主代表喬先生介紹,胡耀智公開發布了一份《敬告澳洲山莊全體業主書》,交代了導致爛尾無法盤活的“真相”——山莊的地被“騙”走了。2004年至2011年,為從爛尾中脫困,胡耀智多次將澳洲山莊里的若干個地塊以虛假仲裁的方式轉讓給了另一家公司——廣州方興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隨后,兩家公司陷入無休止的利益爭奪。胡耀智以此向業主首次示弱,希望業主幫他一起來解決問題。
2019年,方興公司向法院申請宣告胡耀智的澳美公司破產清算,法院受理,得知消息的胡耀智馬上就中風了。后來,喬先生再見到的胡耀智拄上拐了,人一下就老了許多。
業主代表羅潤甜說,胡耀智總是抱怨自己被合作方欺騙,卻從來不承認自己的失誤。有時,和業主代表坐下來談話,一張憨厚的胖臉擠出許多眼淚,“我這輩子最后要做的事就是給大家把房子重建起來。”
這幾年,他總是對業主們說,“我不想死的時候還淹在別人的口水里。”
而對一些老居民而言,時間長了,胡耀智的存在更像一位老鄰居。
吳姨在山莊居住的十多年里,胡耀智總帶著錦旗,跟扛相機的記者去吳姨的小院參觀,向大家介紹,這位老太是“山莊的一寶”。老太太不知道內情,經常告訴女兒,老板來探望,送她澳大利亞的禮品,還拍好多照片。老人喜歡有人記得自己,每次都很熱情地給胡老板沏茶。
“肯定是利用她打假廣告嘛。”女兒羅潤甜心知肚明,又沒有什么辦法。自己工作忙,她拜托胡耀智安排保安多為她留意母親的情況,胡耀智也照做。母親走的時候,胡耀智特意打來電話,說由于他人在澳大利亞,讓山莊經理過來代為吊唁。
今年中秋節前后,早上爬山的老強和老梁在別墅門口碰見胡耀智,胡耀智便使保安去他家里取兩盒月餅送給老人。隔天,老強便拎著小鏟把他別墅門口的一些桂花樹旁的雜草都清理了。“我講我也不好意思白拿你的。”
胡耀智的電話號碼二十多年沒換,這些年依然不斷地有電話響起,追著他要房子或賠款。像撫慰別人或撫慰自己,他的彩鈴一直用著同一段緩廈的古箏與滴水聲。30年過去了,他的妻兒都在國外,一年見不上幾面,“孩子小小我就過來了。”偶爾,他把孫女接來山莊,帶著孩子看挖土機挖土。見到業主,他總是說,希望大家多回山莊住住。
胡耀智對澳洲山莊的權力現已被移交給新的入局者。據公開的工商登記資料顯示,澳美公司的香港母公司的大部分股權已發生重大變更。2019年9月,新的大股東宏宇集團派出代表與澳洲山莊業主溝通表示,宏宇集團已于2016年成為香港澳美公司(澳美公司母公司)80%的絕對控股股東。宏宇公司對業主承諾,只等胡耀智的澳美公司與方興公司之間的地皮權屬糾紛解決,重建便有希望。
爛尾早期,也是胡耀智的公司經濟最困難的時候,2004年左右,因為拖欠電費,供電公司將山莊的電線剪了——居民交的電費則被胡耀智用來堵別的錢窟窿了。胡耀智拉著增城供電局有關負責人沖到馬路上,哭喊,“你要不供電,我拉著你一塊撞車死了算了。”老梁當時就在旁邊站著,他將這一幕復述給我,沒有恨意也沒有同情。
二十多年里,對這位山莊的老鄰居,居民們從一看見他就罵,到現在罵也罵不出來了。有時候,胡耀智想弄點兒別的事業,在山莊里找人開釀酒廠,酒糟就用來養豬,養豬造成水土污染,業主找環衛局投訴,把酒和豬都攆出去了。“雞其實也不給他養,他現在還在偷偷摸摸養!”老梁說。但業主們懶得管了。
胡耀智也從中年人變成了老年人。
一個星期后,3個老人終于重聚。這天,3個老人上到山頂后,迎風坐在坡上休息,“以前那里有廟,有涼亭,早上9點就有幾十個人在這里,打打麻將,吹吹牛,多好的。”3個人3根拐杖,給我指向前方雜草叢生的某處,像3根魔法棍。
很多市民都知道,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有個“廣州最大爛尾樓”,本地新聞報道過幾次,周邊街坊談起來也同情,但沒有人知道樓里面的故事。“里面還有人住吶?”聽到這兒,將我送到澳洲山莊山下的本地司機很驚訝地問我。
一個星期前,一個業主帶著我找到了山下老梁家門前,大喊幾聲,沒人應,一往里走,老梁正戴著老花鏡坐在坡下修窗簾桿呢,一根線在滑桿上靈活地穿來穿去。女兒要搬來暫住,他正忙于為女兒修繕房屋,實在沒空上山。“我給老強打電話了,他不接。”
“我一天只有下午6點開機,晚上8點就關機了。”前一天見面時,老強坐在一團煙霧里笑呵呵地對我說。前幾天,老強下山來找老梁時,又不巧老梁出門為女兒辦事去了。
但無論如何,這天,老梁再次出現了。早上,3人在C區主干道上穩穩相遇,3個人都咧開嘴。老強覺得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路上,老人們又說起最近聽年輕些的業主給的小道消息,說重建有望。如果今年重建,5年左右就能分到新房子。到時候,路面干凈,有穿梭巴士,一切就都容易多了。無論如何,這些老人的20年月供都還完了,比爛尾的時間還早幾年結束。只是——老強憂心,到時候可能會不讓種地。他隨即取笑自己,別想了,可能活不到那時候。
老梁私下跟老強講,他幾天沒有上山,有個老太婆還跑到他家里,去看看他是不是生病了。老強呵呵笑,“老梁心里就很高興,覺得你們沒有忘掉我。”
(應受訪人要求,強文華與梁為民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