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麗媛
現實主義影片常以故事取勝,敘事手法對影片呈現、導演意圖表達和觀眾接受度都有一定的影響。兩部影片的敘事手法存在一定的不同,尤其體現在敘事結構和鏡頭運用上。
從敘事結構來看,《我不是藥神》融合時空順序式結構和傳統戲劇式結構,按照事件進程的自然次序組織情節的時空,推進劇情,以程勇對走私印度格列寧的態度和行為為主線,串聯起整個故事。故事發展過程中融入了大量的戲劇因素和成分,按照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的進程,分別設置了走私違禁藥和為老父治病、繼續走私違禁藥和被舉報、是否重新幫助白血病患者這三個沖突,每個沖突都伴隨著情感的集中釋放,將沖突帶來的痛苦感無限放大,制造共情感和刺激感。此外,影片在敘事中加入了大量的衛星事件,這些衛星事件中不乏喜劇元素和動作元素,比如故事主角程勇印度神油販子的職業和貼滿神油廣告的面包車,以及夜店經理大跳鋼管舞等情節頗具笑點,影片中兩次出現的飆車鏡頭更是充滿商業大片的意味。這些衛星事件起到充實敘事、柔化核心和充分調動觀眾情緒的作用。
表面來看,《江湖兒女》采用時空順序式結構,圍繞巧巧和斌斌的感情歷程進行事件編排和情感表達,但是這部影片并不是按照傳統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敘事結構來建構的。影片采用三段式敘述結構,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拍攝,行云流水般任由故事發展,營造出極致的真實感和平淡感。在長達200分鐘的影片中,只出現“巧巧開槍”一處較為激烈的場景,而且這個情節并沒有得到渲染和夸大。由此可見,這個事件不是為了調動觀眾情緒,而只是作為前后兩個階段的連接點出現,具有一定的紀錄片特征。除此之外,《江湖兒女》采用的是非線性敘事結構,存在兩條敘事線索——斌斌和巧巧。斌斌代表舊的江湖——崇尚關二爺和武力的野蠻生長時代,而巧巧代表新的江湖——真情和善良;斌斌代表著男性對社會劇變的態度,而巧巧代表著女性對社會劇變的態度;斌斌代表男性力量的弱化,而巧巧代表女性力量的崛起。這兩條線隱藏在同一個故事之中,實際上表現了社會現實劇烈變動之下不同人物的成長過程。
從鏡頭編排來看,《我不是藥神》采用了大量的蒙太奇,通過不同人物的組接和時間空間的轉換來推動敘事、造成懸念、表達情感。而《江湖兒女》則運用了大量的長鏡頭。作為影史上兩種具有開拓意義的表現方式,蒙太奇和長鏡頭的差異顯而易見。蒙太奇是導演在電影藝術中的自我表現,引導觀眾的情感走向;而長鏡頭的記錄性決定了導演的自我消除,完全把情感交給受眾自我感知。一定程度上,蒙太奇的敘事方式更易被大多數觀眾接受,尤其是在商業大片統治院線的今天。
總的來說,《我不是藥神》遵循類型片的敘事手法,巧妙設置了多個戲劇沖突,并用激烈的情緒和大場面調度來表現這些沖突。而《江湖兒女》則采用紀錄片式的敘事手法,其內核是冷靜的、旁觀的、不煽情的,較少用大場面描寫和情感調動帶動氣氛。
在人物塑造方面,《我不是藥神》符合普通故事片的人物構造原則,演繹了一個社會底層群眾華麗逆襲的故事。年近四十的程勇專職賣印度神油,脾氣暴躁,經常家庭暴力,喜歡送禮、講人情、攀關系,活脫脫一副市井流氓的樣子。為了給父親治病,他被迫踏上了販賣假藥的道路,很快組建了自己的小團隊,賺得盆滿缽滿,實現了人生的第一次逆襲。程勇團隊中的每個人物都個性鮮明,如軟弱而精明的呂受益,倔強而熱心的黃毛,信奉基督教的劉牧師和為母則剛的思慧。這些副線人物實際上起到了豐富主角形象的作用。比如呂受益的妻子對程勇的感謝,思慧和程勇差點發生一夜情等,增加了主角性格中善的部分,也為后面的劇情埋下了伏筆。呂受益去世后,程勇為幫助病人不惜每月倒貼幾十萬元,即使在現實處境異常艱難的情況下,也沒有放棄病人的行為,使他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二次逆襲——人格的超越。影片在白血病人長街送程勇的鏡頭中達到高潮。全片雖然具有很強的現實主義意味,但本質上講述了一個傳奇人物的成長故事。
《江湖兒女》則與之不同。斌斌是叱咤風云的大哥,巧巧是大哥的女人,兩人在這座城市中受到極大的尊重。但是,當意外發生,昔日朋友盡數消失,巧巧入獄,斌斌遠走他鄉,沒落和無力充斥著兩人接下來的生活。他們一生都處在江湖中,一生都在尋找江湖的意義。他們不斷自我重塑,不斷找尋內心的尊嚴與寧靜。觀眾在他們身上看不到傳奇,只看到生命中固有的那些苦難。巧巧去車站接癱瘓的斌斌時,觀眾渴望看到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可巧巧只是一個麻將館的老板娘。她沒有脫離她之前的生命體驗,也沒有戲劇性的身份轉換,這更能反映時代大潮中那些小人物的真實命運。此外,《江湖兒女》并沒有對江湖和江湖兒女做出定義,它的人物設計是留白的,尤其是斌斌最后離家出走的情節,給電影主題和人物塑造都留下了想象空間。
總之,《我不是藥神》所塑造的人物擁有較為戲劇化的善惡沖突,而《江湖兒女》中的人物則留白較多,意味深長。
符號能構建敘事意義,突出人物形象,達到敘事效果的最大化,帶給觀眾強烈的視覺沖擊和想象空間。將符號元素融入影像作品中,能夠激發觀眾對物品的聯想和記憶,對劇情的感知和擴展。《我不是藥神》中,口罩作為一個典型符號豐滿了整部電影的敘事。第一次見面時,程勇要求白血病人摘下口罩,他們先是面面相覷然后無奈摘下,這體現出白血病人的劣勢地位。而當程勇因為販賣假藥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時,趕來送他的白血病人們都主動摘下口罩致敬。口罩這個符號的運用,實際上展現了主人公程勇的成長歷程。不同的符號運用體現著不同的影片特色和導演意圖,兩部電影對視覺符號、語言符號和聽覺符號的運用多有不同,這也是分析兩部電影不同之處的重要方面。
從視覺符號來看,《我不是藥神》偏好通過夸張的動作來表達感情。比如賺得第一桶金后,程勇等人把錢拋向天空,咧開嘴大笑;又如程勇大把甩錢,要求夜店經理跳鋼管舞;還有夜店經理跳鋼管舞時,思慧的臉近乎變形的近景鏡頭。同樣是關乎尊嚴的故事情節,《江湖兒女》“教育”打傷斌斌的孩子這一情節中,并未通過夸張的動作和強烈的反應來塑造斌斌和巧巧的地位,而是通過光的運用和場景的烘托來實現。在巧巧看到UFO后豁然開朗的情節中,也沒有過分夸大的動作,而是通過鏡頭的轉換和色彩的改變來表現她此時的心境。
從語言符號來看,《我不是藥神》的臺詞比較密集,基本上有情感表達的地方都有臺詞的加持,比如“我不要做救世主,我要賺錢”“人命關天,為了救人命而違法有什么錯”“誰家沒有個病人,你就能保證你一輩子不生病嗎”“我們作為執法者,就應該站在法律這一邊”等等。而《江湖兒女》中臺詞的主要作用不是表達感情,而是通過不同人物的臺詞來探討江湖的定義,比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們江湖上的人說話都愛兜圈子”“可是我現在是跑江湖的,我一路跑過來找你”等。有些臺詞看起來是不經意間說出來的,但實際隱含著新時代下江湖定義的變化。此外,雖然兩部電影都用了方言,但《江湖兒女》的方言使用量和復雜度明顯要高于《我不是藥神》。
從聽覺符號來看,兩部電影都加入了大量的配樂烘托氣氛,表達感情。《我不是藥神》的配樂多為原創音樂。而《江湖兒女》更喜歡采用具有時代特色的音樂,比如《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和《黃飛鴻》等。
總的來說,《我不是藥神》在迎合觀眾日常習慣的符號,這些符號有的是日常生活中真實存在的,比如說火鍋和夜店;有的是觀眾早已習慣的出現在各類影視劇中的“擬態符號”,并對其加以放大。而《江湖兒女》的符號運用則更具地方性和時代性。大巴和煤礦搬遷是山西人記憶中獨特的符號,涌動的湖水和待淹沒的房屋是三峽人民記憶中獨特的符號,錄像廳、迪廳是屬于20世紀80年代的獨特記憶。
《我不是藥神》和《江湖兒女》都以社會邊緣群體作為故事主角,表現了對現實的觀照,但是兩者在現實意義上存在一些區別。《我不是藥神》通過對白血病群體“買藥難,買藥貴”這一現象的深入挖掘,以真實故事為藍本,揭露了社會發展過程中醫藥保障不完善的問題。這個問題是真實可感的,也是迫在眉睫的。最終,《我不是藥神》的火爆影響了政府決策,推動了醫藥改革。
《江湖兒女》則通過斌斌和巧巧命運的轉變來探討轉型時期的社會變遷,這種探討包括固有價值觀的破壞、物質主義的興起和男女角色的轉換等。這些問題是社會發展過程中如影隨形但又捉摸不透的,是無法通過外力糾正的。此外,影片中也涉及大同煤礦搬遷新疆、三峽大壩水利工程建設等重大的社會事件。
現實主義影片是現實的一面鏡子。盡管《我不是藥神》和《江湖兒女》在敘事手法、人物塑造、符號意義和現實意義等方面存在差異,但其對現實的觀照是相同的,是同樣值得贊嘆的。我們既需要《江湖兒女》這樣具有地域特色和時代特色的,采用紀錄片式手法拍攝的現實主義影片,也需要《我不是藥神》這樣的現實主義類型片,將更多的目光吸引到邊緣群體身上,吸引到這個時代的苦痛上,而不是只把電影當作一種娛樂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