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化空間中的敘事策略
——論電影《寄生蟲》中的空間意象呈現

□ 楊舒杰

2019年奉俊昊導演的《寄生蟲》榮獲第9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這是首部獲此殊榮的非英語電影。影片在風格、攝影、剪輯、創作思維、空間設計和敘事結構上蘊含著豐富的美學價值與藝術價值。其中，影片對于電影空間的精妙設計增強了環境的造型感，將空間之魂融入立意之理，從而輔助影片敘事，推動情節發展?！霸谟捌臄⑹轮校臻g其實始終在場，始終被表現。有關空間坐標的敘事信息被大量地提供出來，無論選擇何種取景方式”①。該片的創作者通過對縱深空間、平面空間、對比型空間的安排以及對二等分平面分割法的使用，構成了三個完整、真實且富有差異的敘事環境。

一、縱深空間：暗藏戲劇性故事

我們所生活的空間屬于三維空間，以高度、寬度和深度來衡量。但銀幕的本質是二維的，銀幕只有高度和寬度。銀幕上的縱深感是三維世界呈現在二維世界時產生的錯覺，借此錯覺我們可以把二維空間營造出三維空間所擁有的縱深感。當景物在空間上呈現出很深的清晰范圍時，即產生縱深空間?？v深空間容量大、隱喻豐富，可以很好地輔助影片的敘事。

在電影《寄生蟲》中，創作者在表現別墅的場景時，最常用的就是縱深空間。要想創造縱深空間，最重要的深度線索就是焦點透視。“焦點透視是西方繪畫空間表現體系的精髓所在，它先假設觀眾有一個固定的視點，將畫框看作是觀察物體的窗戶，又假設觀者的視平線上會有一個統一消失的滅點。這種對視點和滅點的設定使焦點透視建立在一個幾何的、邏輯的科學基礎上，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空間透視系統”②。影片中，鏡頭對準別墅二樓的走廊，左右兩邊墻壁的延長線延伸出去，在縱向平面后就會交匯出兩個對稱的滅點，即為兩點透視。整個空間對稱、寬闊，擁有明顯、規則的透視線，無論是在一樓的會客廳、餐廳、廚房還是二樓的浴室、走廊、衣帽間都用到了這種透視法則。

同時，作為深度線索，色彩分離和影調分離都能控制畫面的縱深空間。由于不同色光的波長不同，人們產生的心理感受也就不同，所以人們會覺得暖色的物體距離自己更近，冷色的物體距離自己更遠。影調即為灰度階，保持畫面的縱深感，就要控制灰度階的變化范圍，明亮的物體距離自己更近，暗淡的物體距離自己更遠。如果把亮而暖的物體置于畫面的前景，暗而冷的物體置于畫面的后景，那么就會加強空間的縱深感。電影《寄生蟲》就多次使用了這種手段，使別墅的空間顯得更為廣闊。在哥哥基宇坐在會客廳與社長夫人交談時，位于前景的會客廳光線為很明亮的黃色。同時因此刻表現的時間為六月晚上的七點鐘左右，所以位于后景餐廳和廚房的光線設計成了較暗的深藍色，由此既合理地展示了日暮時刻，又加強了空間的縱深感。

二、平面空間：局促扁平的狹窄世界

“平面空間是縱深空間的對立面。縱深空間能夠在二維的屏幕表面營造出三維畫面的錯覺。而平面空間不是一種錯覺。平面空間強調了屏幕表面的二維特質”③。平面空間扁平、局促、約束感強。因平面空間與縱深空間相對，所以平面空間最大化地減去了畫面中的縱深線索。同理，運用在縱深空間中的色彩分離和影調分離可以反向運用于平面空間的構成中。既然暖而亮的物體看起來距離自己更近，冷而暗的物體看起來距離自己更遠，那么如果把冷而暗的物體置于畫面的前景，亮而暖的物體置于畫面的后景，就會減弱空間的縱深感。電影《寄生蟲》在表現金司機一家的半地下室時，就運用了這一法則。影片開頭，位于畫面前景的金司機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吃面包，此時的客廳呈綠色調，光線較暗，而金司機右后方位于畫面后景的小走廊卻發出暖黃色的光。這樣一來，前景后移，后景前移，前后景空間融為一體，空間就變得扁平了。

晚上，基宇的富有朋友敏赫登門。敏赫在位于后景的房門處脫鞋，金司機一家在位于前景的客廳和敏赫問好。后景房門上方的燈和小走廊上方的燈黃且亮，前景客廳的光線綠且暗。客廳里身著暗綠色襯衫的基宇背對鏡頭，使得前景光線更顯暗淡，色調更冷。前景退后，后景靠前，整個空間又一次變成了一個平面。運用缺乏縱深線索的平面空間，讓這間半地下室更顯狹窄和扁平，體現出金司機一家在夾縫中生存之艱難，單是為維持生計就需用盡全部力氣。而富有朋友敏赫穿過暖黃色的走廊，走進淺綠色的客廳，他大方、爽朗、積極的精神狀態和金司機一家窘迫、消極、萎靡的精神狀態形成了對比。影片中的其他場景也是如此，敏赫的身后總是明朗的暖黃色，金司機一家的身后總是頹喪的淺綠色。可見敏赫和金司機一家來自不同的世界，照亮他們人生路的主題之光也相差甚遠。

三、對比型空間：心與腦的對抗，從未知走向危機

除縱深空間和平面空間外，還存在一種對比型空間。畫面被一分為二，一側為縱深空間，一側為平面空間。這種對比型空間視覺沖擊力強，可以體現出情節中的未知感和危機感。電影《寄生蟲》中視覺強度最高的對比型空間設計在金司機一家狼狽歸家的夜晚。在客廳里，哥哥基宇站在污水中抱著“幸運石”沉思。在走廊里，金司機舉著一箱應急必備品，扶墻詢問基宇為什么遲遲不動身。整個空間被分成兩部分，位于畫面左側的走廊屬于縱深空間，位于右側的客廳屬于平面空間。他們兩人雖處于同一畫面，但二者互相看不見對方，畫面從而就蘊藏了未知感?；畈辉阜畔率^，因為石頭為他和家人帶來了好運，可從天而降的意外又讓他措手不及，他唯恐剛觸及到的幸福破滅成泡影，心與腦的對抗讓他陷入了糾結和掙扎。而此時縱深空間內的金司機忙于躲難，他對于兒子心中的困惑全然不知，這樣就促成了二人行動上的相悖，導致二人的計劃均以失敗告終。

影片中，另一處對比型空間被安排在別墅的地下室。金司機因殺人躲進地下室后，開始考察這間他未來的長期居所。他彎腰查看地下室的馬桶能否沖水，因為金司機的半地下室水壓高，馬桶無法下水，只能將馬桶置于衛生間的最高位，所以他對別墅的沖水系統甚是關心。馬桶旁的墻壁距鏡頭較近，將畫面左側的空間封閉，只呈現較淺的視線范圍，因此畫面左側屬于平面空間，金司機就在畫面左側的平面空間查看馬桶。畫面右側是地下室幽長的走廊，這一部分屬于縱深空間。因為地下室是別墅的附屬區域，所以它沿襲了別墅寬廣和對稱的特點。攝影機鏡頭的位置與地下室兩側的墻壁平行，使得整條走廊的透視線明顯且規則。同時若想用固定鏡頭完整地展現一條幽長的走廊，攝影師必然會使用深焦鏡頭，畫面便擁有了較遠的清晰范圍，由此形成了縱深空間。此刻的金司機是在考察自己最基本的生活條件，用片刻的時間投入這些必要活動，可以短暫地忘記痛苦。但金司機的身后就是畫面右側展現幽長走廊的縱深空間，畫面的透視點落進了無盡的黑暗中。這代表著金司機的未來充滿了未知和危機，等待他的是無止境的孤單和恐懼。他一回頭就會再次拾起他的喪女之痛以及與自由決裂之痛。

四、二等分構圖：劃分界限，尋求多模態隱喻

“屏幕是一個平面，運用平面分割方法可以把這個屏幕分割成幾片小的區域。這些分割出來的區域可以為視覺化敘事提供獨特的工具”④。平面分割法包括二等分、三等分以及多格分割，本文主要分析的是創作者在片中運用的二等分構圖法。二等分構圖將畫面一分為二，促使觀眾去比較處在不同區域中兩個人物的不同，以及兩個分割區域本身的不同，從而產生戲劇效果。電影《寄生蟲》對畫面中的各類視覺元素進行了精妙的鋪排和設計，精美的畫面體現出創作者在構圖上的“眼力”。

在影片情節的高潮處，金司機在多頌的生日宴上殺害了樸社長。他身體凍結了片刻后，開始朝向別墅大門逃跑，鏡頭以上帝視角俯拍金司機的行動。在這里，創作者設計了最為精妙的二等分平面分割法。此時因有別墅的遮擋，只有一半的草坪可以受到陽光的直射。光影的配合在畫面中形成了一條分割線，整個草坪被一分為二。整個畫面被分成了兩個形狀、面積相同的直角梯形，左側梯形陷入陰影，右側梯形接受照射。金司機跑進陷入陰影的草坪，影子映在亮處的草坪上。明處的影子隨著暗處的金司機一起奔跑、移動，鏡頭始終保持著二等分的構圖方式。最后金司機跑下樓梯，影子便和他一起消失了。

這種構圖方式讓金司機人在暗處，影在光中，由此隱喻出了金司機的人生狀態，負罪的身份讓他沒有權利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所以他只能活在社會的陰影里。盡管他可以用摩斯密碼和兒子基宇保持聯系，但他不能與基宇進行實際意義上的接觸。金司機與家人重逢之日遙遙無期，他借助信號燈與家人聯系，家人所感知到的金司機只能算是他的影子。另外在別墅里，金司機只能晝伏夜出、偷食物維持生活，他活在了暗夜的陰影里。電影《寄生蟲》中，二等分平面分割法的運用，為整個影片的敘事和表意提供了有效的書寫空間，輔助影片產生了特定的隱喻，從而達到呼應影片主題的效果。

五、結語

電影《寄生蟲》中的電影空間將影片的人物之靈、場景之魂、主旨之意融為一體，創造出了容量大、隱喻豐富的縱深空間，扁平化、約束感強的平面空間和充滿未知感與危機感的對比型空間，組成了一條調式對比又統一的空間鏈。同時二等分的平面分割法引導了觀眾的注意力，形成了對抗律，產生了深層次的隱喻。所以說，“現代觀念的電影場景空間設計不應是表演的背景，空間本身就是電影視覺造型語言的重要因素，是藝術家表達思想和情感的重要手段與方式”⑤。《寄生蟲》中，電影空間的強烈悟性特征，展現了電影空間在視覺化敘事中的力量，其擁有的美學價值和藝術價值，值得電影從業者深入研究。

注釋：

①[加]安德烈·戈德羅，[法]弗朗索瓦·若斯特.什么是電影敘事學[M].劉云舟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07.

②金蕾.如畫：瑞典導演羅伊·安德森的空間美學[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9(06)：41-49.

③④[美]布魯斯·布洛克.以眼說話——影像視覺原理及應用（插圖第二版）[M].汪弋嵐 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41.

⑤宮林.曲徑通幽——電影空間造型三論[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4(02)：3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