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
中國傳統節日在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不斷吸納歷史、宗教、哲學等文化元素,形成了豐富的民俗活動,兼具敬祭與緬懷、祈愿與慶賀等多重文化內涵,具有深廣的群眾基礎和相對穩定性①。端午節是我國首個入選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統節日,孕育于長期的農業文明生產實踐中,凝聚著國人深深的家國情懷。端午節講求在固定時空節點通過特定方式參與節日活動來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以及人類自我的身心和諧的傳統,充分體現了天人合一的價值理念。在身體參與方式逐漸被線上虛擬參與壓倒的情況下,互聯網時代傳統節日的傳播形態也面臨著轉型的現實要求。
文化認同是個體對所屬民族群體文化的內在認可和社會心理上的認同,進而產生的文化歸屬感與自豪感。文化認同本身表征為肯定的價值判斷,體現為歸屬于這一文化群體的內部成員對群體內外部文化要素所反射之價值效用是否符合傳統文化價值標準的承認方式和認可態度②。端午節民俗活動體現著特定地域人的行為、觀念和文化心理,其源起、傳承和變異都與特定地域的人群緊密相連。傳統節日的最大功能在于能夠以文化習俗的力量“讓民眾自動在同一個時間經歷相同的活動,在相同的儀式中體驗相同的價值”③,社會的共同記憶通過愉悅的氛圍得以鞏固和延續。
作為一種與社會發展密切相關的社會意識形態,節日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必然會隨時代變遷而不斷變化。當代中國文化日益朝著產業化和市場化的方向發展,商業資本在時間和空間雙重維度拓展擴張,淺質化的文化生態便得以塑造,媒體教化功能被娛樂功能稀釋,變成了以點擊率和收視率為驅動導向、創造宣泄式的狂歡場景的塑造者。傳統節日文化產生于家國同構與農耕社會背景,而現代社會節日狂歡意味著“把人從常規、單調、謹小慎微而屈服于秩序安排的日常生活中暫時解放出來”④,起到減壓釋重的作用。從歷時維度來看,節日傳承并非也不應當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畢竟所謂的狂歡也只是“暫時通向烏托邦世界之路”⑤。互聯網平臺尤其是新媒體的不斷開發與應用,賦予社會群體公開傳播觀點和情緒釋放的權利,從觀念認知到行為態度都與前互聯網時代有著較大不同,這些差異使傳統節日在媒介傳播形態上具有特定的時代表征。
在眾多媒介形式同臺競技的互聯網時代,電視媒體積極打造多平臺的節目制作與發布機制,通過對節目形式的創新營造出濃厚的儀式氛圍,電視儀式的傳播價值不僅在于節目形式與類型,更在于對本民族思想信念、審美心理、價值觀念以及精神氣質的折射⑥。近年來,央視陣營依托頻道特色,以不同觀察視角、固定欄目新形成節日傳播矩陣。除了中華龍舟賽直播以及《我們的節日·端午節》《傳奇中國節·端午節》的節目特色,綜藝頻道節目是最大亮點。《最潮是端午》(2019)緊扣新中國成立70周年,從樂、食、品、行四個維度解讀新時代的端午文化,展現了祖國大江南北、海內外建設基地等不同地域的端午祝福以及當地民俗,給觀眾以天涯共此時的端午節日氛圍。《端午道安康》(2020)結合當前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形勢采取錄播形式,突出端午求安康的節日內涵,增加《平安中國》詩朗誦等節目呼應社會現實。
互聯網將端午節文化習俗的參與儀式由傳統的實地參與即人際傳播和群體傳播,變為了以網絡媒體為信息載體的間接參與。群體同時同場的儀式參與在互聯網時代變成了間接的現場信息的傳遞,民眾通過這些互聯網上呈現的節日活動的信息,同樣可以感受傳統文化的氛圍和氣息。2020年是攻堅脫貧的決勝之年,愛國主義情懷、團結奮進干勁是全面脫貧的精神動力,央視總臺結合端午節的愛國精神核心推出系列作品,如新聞新媒體產品《粽香傳習語,家國情綿長》、央廣網微視頻《習聲回響·端午節,聽習總書記談民族精神》、環球資訊廣播融媒體產品《春風習習——端午節,聽習近平講文化課》等,一方面顯示了國家領導層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視與肯定,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端午節的傳承價值和當代意義。
如果說網絡虛擬空間是注重情感的自我參與式體驗,那么現實社會空間中達到共情的傳播效果則有賴于儀式活動中的氛圍感染。端午節為每年農歷的五月初五,此時正值中高考時期,一些地方針對中高考群體舉辦了緊密結合傳統文化的端午慶典活動,讓人耳目一新。如2018年端午節當日,長春文廟除發放“金榜題名祝福粽”外,還舉辦了一場名為“粽享春城端午情,共祝中華家國興”的成人禮儀式。親身體驗古代的成人禮儀式,可以讓參與者“意識到自己是特定文化環境中的主人,體驗到一種人生的滿足”⑦。
成人禮和端午節二者表面上看似乎毫不相干,但實則有著共通的內在涵義。凱瑞認為:“傳播是一個符號和意義交織成的系統,而傳播過程則是各種有意義的符號形態被創造、理解或使用的社會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現實得以生產、維系、修正和轉變。”⑧傳統節日的傳播過程就是這樣一個創造傳統文化符號并理解運用的過程。在儀式所建構的時空場域中,話語作為一種語言符號,在不同時空和不同人物表達時,其所象征的集體記憶就不同⑨。成人禮在古代一向被視作個體成長中的重要儀式,加冕成人意味著一個新的人生節點的開始。成人禮的行禮地點也很有講究,《禮記·冠義》載:“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⑩古人選擇在宗廟舉行成人禮儀式,一方面是出于對先人的尊重,欲使其見證新生晚輩的成人,增強成人禮儀式的莊嚴隆重;另一方面,族人聚集在公共的儀式場所,也宣示著參與者對共同祖先的認同。
隨著時代變遷,把成人禮儀式的地點轉換到文廟或者其他公共場合,同樣有著類似的效果。而把成人禮的儀式放在端午節舉辦,切合畢業季中學生學業階段和生理成熟時期的關鍵節點,這與節日中“節”的涵義相一致,都是在社會人倫層面對時間變化過渡節點的著重標記。端午節的內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根據時代的需要對其進行適當的修正和轉變反而是對其更好的生產和維系。就活動儀式符號的意義來看,如果說贈香囊、系五彩繩寓意辟邪求吉祥,那么發放“金榜題名祝福粽”則是對在人生重大考試取得理想成績的一種美好祝福;如果說端午闔家團圓包粽子是血緣關系的維護和凝聚,那么成人禮儀式則是親情之間長幼相攜的一種期許和互動,本質上都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家庭本位理念的體現。
文化符號是地域文化在歷史發展中逐漸形成的精神象征,是構成地域形象的重要因素和表現形式。社會歷史的不斷變遷帶動了節日符號內涵的調整與豐富,作為一個民族化、大眾化的傳統節日,端午節本身就是集各種價值符號為一體的媒介載體。具體而言,端午節的符號結構由器物符號、人物符號、地標符號、儀式符號四部分組成。
器物符號以艾葉、雄黃酒、龍舟等為代表,與其他幾類符號共同營造了端午節的節日情境。遵循著道法自然的理念,人們從自然界中尋求方法,于是在實踐中逐漸形成了插艾葉和菖蒲除濕邪、喝雄黃酒避蟲蛇、劃龍舟促進新陳代謝的節日習俗,借助艾葉、菖蒲、雄黃等自然器物的力量來達到人與自然相和諧的理想狀態。民眾在使用和調度這些自然器物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中國傳統節日所具有的顯著的文化符號標簽;同時,這些器物符號借助風俗習慣、倫理道德等具體形態而變得具體。
人物符號是文化記憶在時間層面上的積攢。文化記憶理論認為,文化記憶的人類學內核是死者記憶,意在說明歷史人物在塑造社會共同記憶方面的作用,同時文化記憶理論還把這種“死者的記憶”作回溯性和前瞻性的區分[11]。以愛國主義先驅屈原、直言敢諫的伍子胥、孝女曹娥等歷史人物為代表的符號,傳達著公眾對高尚價值觀念的敬仰。
地標符號如汨羅江、秭歸屈原故里以及吳越等地所建的屈子廟,往往在空間上配合人物符號共同架構出立體的歷史記憶。中國有憑吊懷古的文化傳統,屈原投江地和屈原故里正是借助歷史名人屈原的文化符號試圖建構一張地域傳播名片。作為專門祭祀屈原的固定場所,屈子廟屬于典型的建筑媒介,具有很強的偏向時間,即專屬于屈原的符號場域在時間的維度上更長久。地域為端午節的人物與歷史符號群落提供了一個落腳點,而地標符號作為端午節符號的重要組成也在深刻影響著端午節民俗文化特色的指向。
儀式符號是以一套完整的行為程序為基礎而固定化所形成的意象符號,端午節頌《楚辭》、賽龍舟、祭屈原、插菖蒲等節日活動正是這種儀式符號的具體體現。傳播的儀式觀強調傳播場景中的形式感,極富有文化氣息的活動氛圍,集國學經典誦讀、體育競技、人物祭祀、衛生防疫等極具現代節日理念的活動程序為一體。端午節是中華傳統節日時間文化鏈條上重要的一環,通過程序性的節日慶典,民眾沉浸其中,固定的時間節點、既定的活動程序共同建構了民眾對端午節的節日印象空間。
從情感認同的含義上講,它指的是個人或群體對某一事物在感情上產生肯定、贊同、喜愛的積極感受;對傳統節日而言,就是在內心情感上認可、喜愛并自覺傳承、維護與之相關的傳統習俗。在情感上建構公眾對傳統節日的認同,大致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在情感認同建構的可能性層面,充分挖掘傳統節日在功能屬性上的內涵,只有當傳統節日具備滿足公眾的某些需要的內在功能時,才會有使公眾對其產生情感認同的可能。重要傳統節日被列為法定節假日,使得充分發揮節日功能在實際操作應用上的可能性不斷增強,在放松身心、調節作息、維系人際關系等方面產生了明顯的積極作用。其次,基于傳統節日給個體帶來一定的積極作用并達到某些心理上的滿足后,個體就會自然而然對傳統節日產生喜愛、認可的態度。最后,這種情感認同會進一步優化個體對傳統節日的認知,從而在行為層面積極參與到傳統節日氛圍的營造中去。
民眾對傳統節日的認同情感有時并不是一種顯性存在,當受到外來文化的威脅時,保護民族傳統節日的危機感會使這種認同情感在短時間內迅速顯化。傳播的儀式觀強調傳播場景中的形式感,將傳播過程視為參加一次神圣的彌撒儀式。在儀式的參與過程中,人們并不關注是否學到了什么新的東西,而注重在規則化的儀式程序中使特定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得到描述和強化[12]。這與文化認同的核心即認同該文化所包含的理想、信念和價值觀,有著相近的價值訴求。共同參與節日儀式活動,可以激發民眾在價值取向、思維模式、行為模式等方面所形成的共識,增強民族和社會的凝聚力、向心力。
中國傳統節日重在以道德倫理來教化世人,追求一種精神層面的修為與提升,而非以單純娛樂消遣為目的。如果說,在端午節拜望長輩并且行孝道之禮是家庭禮制文化的具體表現,踐行的是忠孝、合和的家庭觀念,那么,祭祀屈原則是今人對前人的緬懷和紀念,體現的是仁義、愛國的入世情懷。作為端午節的核心價值內涵,愛國主義與當代中國社會主流價值觀宣傳的民族精神內核一脈相承,古老而不失時代價值。誦讀“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等經典篇章,營造出一個共同的文化情境,來自遠古的憂國憂民的慨嘆穿越千年,于端午節時分回響于耳畔,這無疑是現代人對古老的民族信條的重申。
許多節日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端午節是為數不多流傳至今的節日。從某種意義上講,端午節形成與發展的過程就是一幅社會民俗生活與多元意識形態不斷融合、展現中國社會風貌的歷史畫卷。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在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形成并不斷提高,而傳統文化就是形成民族文化認同的重要手段,脫胎于傳統文化的民族傳統節日則是這種傳播手段的表現。一個對本民族文化不認可、不愛護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當國人對自己的節日開始認同并且積極維護它的延續性時,民族文化自信的表達才會更有底氣。
注釋:
①陳艷.中華傳統節日的文化內涵與傳承探究[J].中共濟南市委黨校學報,2015(05):98.
②馮天瑜.中華文化詞典[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20.
③高丙中.對節日民俗復興的文化自覺與社會再生產[J].江西社會科學,2006(02):9.
④鮑海波,薛龍.文化走秀、紅包狂歡與儀式生活的重構[J].媒介批評(第六輯),2016:188.
⑤[蘇聯]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 6卷)[M].錢中文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95.
⑥張兵娟.電視儀式傳播:理論、范式與研究視角[J].新聞愛好者,2016(01):60.
⑦韓永青,李芹燕.傳播媒介對“象征性現實”的策略性重構——論電視媒體傳播中國傳統節日文化的路徑[J].新聞界,2009(02):141.
⑧[美]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M].丁未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12.
⑨龍柏林,劉偉兵.記憶整合:中國傳統文化整合的時間路徑[J].青海社會科學,2018(03):175.
⑩胡平生,張萌 譯注.禮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7:1180-1181.
[11][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M].潘璐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26.
[12]高丙中.對節日民俗復興的文化自覺與社會再生產[J].江西社會科學,2006(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