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破浪

田勝勝

1

一片混沌之中，瑪琳有了自己的意識。

她從魚卵中鉆出來，還未細細品味這世界的色彩，馬上，一場屠殺便到來了。

兇猛的黑魚迎面撲來，頃刻間，十多只小魚就進了他的肚子。

“救命呀！救命呀！”

瑪琳鉚足了勁兒拼命游著，直到她真的確定自己安全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定下心來，她開始審視周圍的環境。她不清楚自己的長相，然而她看得到身旁成百上千的，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兄弟姐妹們：細長的身軀，烏黑而小的眼睛。

想必她自己也是這般模樣吧。

一只老龜氣定神閑地游過來。瑪琳上前有禮貌地打招呼：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我是誰？我在哪兒？”

老龜瞇著眼，他在這河流里生活了上百年，這樣的問題，他不是第一回遇到了：

“想知道自己是誰，就跟我來吧。”

老龜把小魚群帶到一片河床上，這片河床上全是沙石。

“這些沙礫的背面，譜寫著你們大馬哈魚的詩篇。”老龜說道，“所有你們想知道的都在上面。”

魚兒們躍躍欲試，然而老龜又接著說：

“詩的內容也許有些殘酷……如果退縮，現在還來得及。”

沒有一條魚兒退縮，瑪琳更是迫不及待地翻閱這些沙礫。

沙礫上是一條路線，一條詳細的行程路線。

“它由你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總之，是很古老的老人家寫下的。”老龜輕輕地說著，“你們是大馬哈魚。這湖里的精靈，你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一代代，都需要經過這條艱苦的線路跋涉。”

這些話有些可怕，然而老龜說的時候，卻是波瀾不驚，不悲不喜。

大家閱讀著沙礫上的詩句，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在讀到詩歌的最后幾行后，所有的魚兒都沉默了。

大馬哈魚苗的生長太過緩慢，如果不能在湖里的食肉魚類全面蘇醒前遷徙，那么終將會被趕盡殺絕。然而，一旦選擇了去大海，便是選擇了坎坷艱險，不能回頭的一生！

“我想，我們應當去大海。”一條魚打破了平靜。

“爸爸媽媽走過的路，我們也沒問題。”

“是啊，我們盡快出發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一條年紀最大的大馬哈魚發話了：

“那么，我們明天一早準時集合吧，不想遠行的，明天就不必來了。”

第二天，絕大多數的大馬哈魚都集聚在了一起。

2

瑪琳和她的伙伴們開始了長途跋涉。

他們唱著歡快的歌曲，順流而下，吸著江上帶著樹葉味道的清風，喝著湖里甘冽清潤的清水。

夜以繼日，艱苦跋涉。日子就這么順著水向東流去。

滿天的星光投在江面上，魚群緊緊相擁在湖面休息，順帶欣賞夜色。

“瑪琳！你看！樹上有東西！”

說話的是一條名叫哈琳的魚，她比瑪琳早出生了半秒，所以按輩分，她是瑪琳的姐姐。

瑪琳將頭探出水面，樹梢上有一群猴子在嘰嘰喳喳。幾只小猴子在打鬧，兩只大猴子在蹦蹦跳跳地把小猴子們拉開。

“嘩啦”一聲，一只小猴子腳下一滑，落進了水里。瑪琳和哈琳嚇了一跳，連忙閃開。

猴群嚇了一跳，“呼啦”一聲從樹上逃竄下來，小猴子濕漉漉地爬上岸，猴群里發出嘰嘰咕咕的笑聲。瑪琳和哈琳在遠處探出頭來，悄悄觀察著。

“他們是一家子吧。”

“這是猴哥哥、猴姐姐、猴弟弟、猴妹妹……”瑪琳笑著，一個個指認，“咦，還有兩只體型很大的猴子，他們是誰？”

“那是猴爸爸，猴媽媽。”哈琳姐姐笑笑。

瑪琳也在笑，心中卻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澀澀的。

“想什么呢？”哈琳湊到她的旁邊。

“沒什么。”

3

距離入海口越來越近，瑪琳的體重也與日俱增。

在游入大海的一瞬，他們身心疲憊，然而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快樂。他們長大了，從那弱不禁風、隨時都可能被吞噬的小魚苗，長成了體型碩大的大馬哈魚，他們高興地呼喊著：

“大海——我來了——”

藍色的海洋，咸腥的海水，斑斕的珊瑚，無邊無際的海床，一切仿佛一個美麗的夢。現在，這個夢已觸手可及。

爸爸媽媽當年來到大海，也一定為這波瀾壯闊的景象陶醉吧？

瑪琳又一次想起了沙礫的最后幾行，她吐了幾個泡泡。

“嗨，好朋友，干嗎去想這些奇怪的問題？”小丑魚在海葵上曬太陽，他無憂無慮，嘻嘻哈哈。

“不行。我要想，一定要想。”瑪琳很固執。

“海底的七星巖上有一只海星，他年歲大，可以破解很多難題。”小丑魚見瑪琳如此堅持，便指了一條路。

老海星居住在深海的七星巖之上，那里一片漆黑，沒有一絲陽光照射進來。唯有的，是那零星的幾只提燈安康魚的光亮，如同漆黑夜空里的孤星。

瑪琳、哈琳，還有成百上千的成年大馬哈魚，此刻來到了老海星的身旁。

老海星年歲已高，說起話來慢條斯理：

“讓我來猜一猜你們的來意……‘命運，你們現在思慮的問題是這個，沒錯吧？”

大馬哈魚群和瑪琳都沉默著，她想起了沙礫上的最后幾行詩的內容。

她的祖祖輩輩，在逐漸年老的時候，逆流而上，離開大海，返回了故鄉，這是一次充滿死亡與殺戮的地獄之旅，每十條大魚，有九條會死在路上。然后，幸存的成員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他們原先出生的地方，在繁殖后代之后，也會走向生命的終結。

“我們要生命的意義，我們不要如此倉促地終結這一生……請您給我們一條明路。”

“我哪有什么明路？”老海星微微地一笑，“不過，我可以給你們講講我的故事。”

“我在這海底靜靜地躺了幾百年……可即便如此，我也深知，自己算不得‘永恒，我終究會面臨‘終結的那一天。”

“……”瑪琳愣住了。

“你們探索生命的意義，討厭生命的短暫……然而，短暫也是生命意義的一部分，生命的意義，也絕不會因為它的短暫而消減。”

瑪琳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謝謝您……”

4

族群里，有的魚兒試著在海床上產卵，然而淡水魚的魚卵，終究無法在咸水中生存。

他們歷盡艱險，費盡千辛萬苦地游入大海。現在有兩條路在眼前，必須做個選擇。

要么留下，要么打道回府，逆流而上，經歷比原來困難十倍的挫折，回到故鄉。選擇后者，便是選擇了生生不息；選擇了前者，可以在這大海里無聲無息地游走，然而最終，也是無聲無息地消亡。

“你后悔來到大海嗎？”小丑魚問道。

海水依舊碧藍而深邃，瑪琳靜靜地望著，堅定地搖頭：

“不。”

她絲毫不后悔當初的決定，哪怕是一瞬間都不曾有。

“既然這樣，你留下來吧！和我們在一起！”小丑魚游到瑪琳的身旁。

“我還會回來的，我會再來看你。”瑪琳微笑著。

“你不會的。”小丑魚低著頭。

“我不來，你也可以去看我。”瑪琳打趣道。

“大海是我的家，我從小在這里出生，即便是離開它一會兒，我也是得回去的……”

瑪琳抬起頭，望著故鄉的方向，微笑著：

“我也一樣啊……”

5

和新朋友一一告別后，大家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刻，大家不再是原來那弱不禁風的小魚苗，大家都有強健的身軀與體格。然而，逆流的阻力抵消了他們力量上的優勢。更可怕的是，他們肥美的身軀，讓饑腸轆轆的獵食者們蠢蠢欲動。

躲過了盤旋的魚鷹與鷺鷥，魚群來到了旅途中的一大難關：小瀑布。

當他們還是一條小魚的時候，他們曾經順流而下，從這里落下，那時候，小瀑布是他們美妙的滑梯。

可如今，他們逆流而上。要想繼續前行，就必須使出鯉魚跳龍門的本事，一躍而起。流著口水的黑熊們早已在瀑布上虎視眈眈，準備開始他們一年一度的大屠殺。

魚群們在水底注視著那一雙雙貪婪的眼睛。

“我怕。”瑪琳顫抖著。

“不怕。”哈琳安慰著，“妹妹，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別無選擇了……我們的數量多，他們不可能殺掉我們所有的成員，只要大部隊能到達上游，就是勝利！”

“來呀，兄弟姐妹們！沖啊！”

最年長的大哥喊了一聲，魚群得了令，便開始浩浩蕩蕩地跳躍起來。

黑熊們張開大嘴，連咬帶撲，黑熊們抓到魚兒，擰下最有營養的魚頭，魚身則丟到岸上被一群禿鷲們哄搶著。

瑪琳跳過了小瀑布，她使盡全身的力氣拼命地游著，游了一段，她遇到了哈琳姐姐，哈琳姐姐的身上已被熊的爪子劃傷。

“使勁游！我們都要堅持！都要挺過去！”瑪琳的聲音里充滿了堅定。

6

又是一個平靜的月夜。

終于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

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擔子，每一只大馬哈魚，都在快樂而輕捷地游著，仿佛回到了那快樂的童年。

他們的每一個成員都身經百戰，新傷覆蓋著舊傷。

“我們換衣服了。”哈琳幽默地說道，“真好看。”

瑪琳輕輕地笑著。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樣，然而，她看到姐姐的身軀變成了美麗的血紅色。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也是如此漂亮。

身體變成血紅色，是大馬哈魚將死的征兆。

瑪琳匆忙地找了片水域，她將卵產在一片沙礫之下。做完了這一切，她如釋重負地吐了一串泡泡。

她與她那成百上千的同伴們的身軀將會腐爛，變成河底的淤泥，滋養新生孩子們即將落腳的這片水域。

瑪琳想象著孩子的樣子：它們一定也有著可愛的身軀，烏黑的眼睛……

“可惜我們沒機會見到他們了。”哈琳姐姐笑著，嘆了一口氣。

所有的大馬哈魚，都將在孩子們孵化之前靜靜地死去。

“姐姐，我們再去看看月亮吧。”瑪琳說道。

樹影搖曳，水面上又多了些帶著香味的葉子。今夜的風依舊是涼涼的。

這天晚上，瑪琳做了一個夢：她和姐姐，還有那數不清的同伴們，歡聲笑語，從故鄉出發，開始又一段艱辛而奇妙的旅程，所有的伙伴，都是原來年幼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