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玲 張瑞紅 楊 青
(河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河北保定 071000)
《大都會》發表于2003年,一問世便被譽為后現代版本的《尤利西斯》。作為唐·德里羅的第十三部小說,篇幅雖相對較短,但整部小說充斥著技術與異化、恐怖與暴力、空虛與死亡、迷茫與回歸。
“祛魅”這一概念出自馬克斯·韋伯,是指對于科學和知識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1](P72)在本文中,祛魅指人類在資本市場全球化進程中,技術對人的種種異化,表現為現代人的拜物思想、精神焦慮、親情疏離、信仰體系和生命意義崩塌等。德里羅對家宅空間的建構表征在價值失范、世俗化、功利化時代埃里克強烈的拜物教思想及其尋找精神家園的緊迫性。
住宅由于與人的關系最為密切,所以常常成為敘事者用來表征人物形象的“空間意象”。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將之稱為“家宅”。《大都會》的主人公埃里克從底層起家,28歲的年紀已經成為帕克投資公司的老板,并娶了一位擁有歐洲及世界巨大銀行財富的希林夫家族的成員。小說開始就對他重金打造的豪華住所進行了細致的描述。埃里克的“家宅”位于89層高的摩天大樓最高處,擁有3個樓層、48個房間,除臥室外,還配有游泳池、紙牌室、健身房、沉思室、鯊魚缸和影視廳等,附屬區還有可以追蹤貨幣行情和查看研究報告的大屏幕。他的“家宅”里每個房間都掛著彩色幾何圖案的大幅油畫,還有兩部私人電梯,分別播放定制的薩蒂鋼琴曲和伊斯蘭教說唱明星布魯斯·菲斯的音樂,而他每天根據自己的情緒選擇其中一個乘坐。摩天大樓是現代社會發展的產物,興起于19世紀末美國紐約市與芝加哥地價昂貴用地不足的區域。現代的摩天大樓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城市的面子,國際大都市的標志之一。摩天大樓是財富和權利的象征。如此窮奢極侈的住宅空間已經不僅僅滿足于其居住的原始要求,更是其能力和財富的表征。埃里克本出身低微、靠資本市場發家,一朝暴富的他尤其貪戀外在的物質能帶給他實實在在的感覺以期內心的安定。于是擁有美宅、豪車的他還斥巨資收購一架戰略轟炸機飛機,還妄想買下一棟教堂。恰恰是因為資本市場中暴富的偶然性,他尤為在乎行情變化,渴望抓取更多,也更恐懼失去已經擁有的一切,徹底淪為后工業社會被物質異化的人。
巴什拉認為,在現代城市中,高樓和車輛不斷擠壓人們的生存空間,高層公寓只能稱得上“層層疊疊的盒子”[2](P31),“失眠這一哲學家的通病由于城市噪音所帶來的緊張而加劇”[2](P33)。埃里克失眠次數竟然一周高達四五次。他雖然嘗試過讀書、站立睡覺、服用藥物等多種方法都不能奏效。埃里克失眠的原因是可以被推斷的。首先是工作影響。埃里克是帕克投資公司老板,嚴密關注金融市場行情變化。長期高度緊張的工作狀態、巨大的精神壓力使他不得不在夜間鍛煉“以驅走白天的喧囂和壓力感”[3](P7)。而伴隨經濟全球化與金融自由化發展,國際資本市場24小時不斷刷新數字。為實時追蹤行情查看研究報告,埃里克在公寓里安裝了電子大屏幕。“家宅”應是放松精神的所在,埃里克的居所卻成為工作場所的延伸。埃里克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況無法得到疏解,必然會導致他失眠的癥狀加重。其次是生活環境。埃里克“住在三層樓房頂上的旋轉屋里”[3](P5),時刻處在并感受著時間的流動。每當他安安靜靜地躺下,頭腦中只有噪雜之音和時間概念。對于將數字玩弄于指尖的埃里克來說,時間的線性流動意味著資本市場財富的流動,從而意味著撈取暴利的機會。埃里克內心藏匿著每個賭徒都有的拉斯維加斯心理,為利欲所驅使,而不得安寧。再次,埃里克的“家宅”外部環境也不容人樂觀。身居鬧市,噪音無孔不入。哪怕半夜也能感受到室外的燈光、忙碌活動的人群及各種車輛穿梭的聲音。而外,噪音的產生與摩天大樓也有必然的關系。根據百度百科,風會在高于地面10米以上加快速度,比如在200米的高度,風速會比10米處高出3級,造成很大的噪音。埃里克住在900英尺,即274米左右的大樓頂層,風速更大,不可避免地加重他失眠的病癥。霍米·巴巴指出,空間秩序的錯位“模糊了家與世界的邊界,而且詭異的是,私密空間與公共空間的彼此交錯產生了一種既分裂又令人迷失的幻景”[4](P13)。閃變的電子屏幕和無法消逝的噪音連接著家庭與世界的空間,也預示著埃里克最終融入地面世界喧囂的洪流,在世界的另一端確認身份、找回自我的宿命。
空間是社會關系生產和某些關系再生產的場所,家宅空間也不例外。汪民安教授認為,“理想的家庭就是對血緣關系和夫妻關系的反復再生產,并使之保持一種持久而穩定的凝聚力。”[5](P155)埃里克父親早亡,母親也不在身邊,新婚22天的妻子埃莉斯·希夫林從未在家中出現。兩人的蜜月還沒有結束,他就有段時間沒看到妻子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兩人在路上相遇,妻子才發現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傳統的家庭帶給人的是安定和幸福,但唯一能維系親密關系的婚姻形同虛設,他的“家宅”蛻變為情感的荒漠。“家宅”異化的可怕場景是當埃里克夜不能眠,感到猶豫和沮喪的時候,便逐一走遍48個房間,走過游泳池、棋牌室、健身房、鯊魚缸和影視廳,在狗圈旁停下,對著狗說話。[3](P7)德里羅對埃里克住宅的描寫也暗示著沒有溫暖和情感浸潤的“家宅”已經失卻庇護的意義。在這單調無聊、孤獨壓抑的家宅空間里,沒有任何可以維系身份穩定和保持精神平衡的支撐,反而讓他更加失落、喪失自我,深陷失眠焦慮的漩渦。
居于權力象征的摩天大樓之頂,埃里克作為有產階級的一員與貧苦階層隔絕。他希望通過外在的物質證明自己的存在與成功,而身居華室的他已然失去情感的交流,失卻本性認知。沉浸于拜物教從本質上看是埃里克內心恐懼失去擁有的一切,深層不自信的體現。透過埃里克的家居體驗,一個孤獨的、焦慮的、物化的、耽于幻想的資本家的典型形象在家宅空間書寫和生產意義中加以突顯。小說以家宅空間的描寫開篇,深刻揭示出全球化資本市場下技術對人及世俗親情關系的異化,也昭示了獲取精神救贖的復魅之旅的緊迫性。
汽車,自誕生之日起,一直負載著超越交通工具范疇以外的社會屬性和文化特征。[6](P68)埃里克的加長豪車不僅是快捷的交通工具,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擁有這種豪車的是“投資銀行家、土地開發商、風險投資家、軟件企業家、全球衛星通訊巨頭、貼現經紀人、愛管閑事的媒體主管,以及那些被戰爭和饑餓拖垮的國家的流亡元首”[3](P9)。這個龐然大物霸氣十足,蔑視群車,凌駕于一切非議之上,是埃里克唯我獨尊、冷酷無情、一意孤行的性格表征。埃里克的冷酷無情充分體現在他與下屬及醫生助手的交往方面。從小說文本得知,三年來他從沒正眼看過一直為他服務的技術主管希納,也沒有看過一次次為他打開車門的司機易卜拉欣。即便承認保鏢托沃爾忠于職守,“行動舉重若輕,規矩、利索”[3](P29),也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說一句話。雖然他經常與體檢醫生交流,但對醫生助手盡量不去注意,更不想跟他說話。對周末召來正在休假的財務女主管,也不以為意、言語輕侮。甚至在她為他提供最值得參考的投資信息時,他卻沒有在看她,琢磨著他認為早該被淘汰掉的自動取款機。
他的冷漠還體現在對同行充滿敵意。他對被刺殺的國際貨幣基金會總裁阿瑟·拉普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強烈的無序憎恨”[3](P30)。當他得知曾經的朋友,俄羅斯最大的傳媒企業巨頭尼古拉·卡岡諾維奇遭槍殺,竟然感到放松和高興。他的理論顧問維婭·金斯基一針見血地指出:“他死了,你就可以活著了”,“你有足夠的理由竊喜。”[3](P71)你死我活的競爭是資本自由市場的游戲規則。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惺惺相惜的同情。
埃里克對被資本市場拋棄的人更是冷漠、麻木。在科技和財富的幻境里,“網絡資本的力量足以把人們甩到路旁的溝里去,讓他們嘔吐和死去”[3](P77)。在資本主義自由市場里,普通勞動者們受市場驅使,成為世界市場上的用來交易的商品。一旦失去交易的價值,就如垃圾一樣被拋棄。于是這些在風險和危機壓抑下的人們不得不涌到時代廣場百老匯游行抗議。他們有著不同的膚色和體型,帶著滑雪面具。他們打砸汽車、用燃燒的車胎筑成路障、引爆投資銀行、放火點燃汽車、襲擊防爆警察等。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憤恨該往誰身上發泄,只有通過破壞毀滅周邊的事物,以獲得心中的平衡。對于這些暴力抵抗全球化的人,在埃里克眼中不僅是“市場催生出來的怪胎”[3](P76),更是成為公共空間的暴徒。那對于非暴力抵抗的人他會有同情嗎?埃里克安坐在防彈豪車里,有三位保鏢保護,仔細而殘忍地觀看自焚者自焚的整個過程。埃里克作為資本市場捍衛者扭曲人性、泯滅人性的形象在德里羅無動于衷的文字描述中得到充分呈現。
埃里克的豪車更是最先進的儀器和設備打造的高端技術空間:密不透風的防彈玻璃、通過口授便能啟動的機器設備,儀表盤電子屏、夜視儀、紅外線攝像頭、微波爐、心臟檢測儀,甚至可折疊衛生間等隨時為他的指令而待命。根據福柯對技術和權力的考察,新技術正如意識形態一樣試圖通過其權力機械效應建構公民經驗,并變成最為接近于全景建筑的人體控制圣物或無意識壓迫方式。[7](P39)網絡技術的發達和電子屏幕的無處不在使埃里克的豪車成為這樣一種全景敞視中心。在這封閉的空間里,埃里克可以監視車內外發生的一切,對他的下屬們發號施令,甚至接受常規體檢。這里儼然是權利機制的象征。在這輛豪車上,他一天之內召見了技術主管、貨幣分析師、財務主管、體檢醫生、理論顧問等。
他不僅習慣帶給別人工作壓力和職業焦慮,在技術異化或權力規訓下自己也淪落為“半機械人”,表現為“一種技術狂、反諷、性虐待和失常”[7](P40)。埃里克不斷追尋技術突破,習慣將新的電子產品視為過時,渴望走在時代前面,擁有最先進的東西。電子屏幕是后現代工業社會人們崇拜的技術偶像。他的家里、公司和汽車上到處裝有電子屏幕。他的豪車還裝有“部署在距轎車后座不同距離處各種尺碼的平板等離子電視屏”[3](P32),可以旋出、折疊,“每個屏幕上都混雜著日期、流動的符號、高山形圖標和跳動的數字。他每隔兩秒鐘就關注一下這些屏幕。”[3](P12)埃里克關注屏幕主要是關注屏幕上瞬息萬變的信息,而后者是投資分子的最愛和生命之光。技術狂的生活使他經受著肉體和精神雙重的壓抑和控制,郁結難遣,從而迷失自己。性愛是他發泄壓力、尋找自我的一種方式。一天會見三個情人。有時甚至連衣服還沒認真脫,就做愛完畢,甚至讓與之偷情的女保鏢開足電槍的所有電壓打暈他,在電擊的痙攣中感受奇異的快感,刺激早已麻痹的神經。行蹤不定的年輕妻子埃莉斯卻成為埃里克的路人甲。曲終人散之際,兩人竟然在街道上這個公共空間發生關系。在后現代主義敘事中,被技術圍剿的人就這樣喪失人格,走向主體的崩裂,就像物化社會的其他物一樣,變成一種平面符號。[8](P22)現代主體墮落為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
埃里克投資失敗貌似由于判斷失誤造成的,然而從本質上說,應該是“自掘墳墓”。被物欲裹挾著的人生,被高科技逼仄的生活,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卻沒有可以放松身心的時間和空間,必然導致投資巨人的判斷失誤。偏離自然正常軌道的數字天才,面對自然的選擇,也必將毀滅。難道現代技術帶來的普遍的異化問題是無解之題嗎?金斯基認為解決之道在于“糾正時間的加速。讓自然回歸正常”[3](P68)。當埃里克因投資失誤傾家蕩產,他終于厭煩了屏幕,按下鍵讓屏幕退回車壁的內柜,恢復成車內自然的壯觀狀態。車內空無一物的狀態是他擺脫數字技術束縛,內心無比寧靜,無比自由的空間表征。
豪車這個私人空間是埃里克的性格表征也是他的命運的縮影。他的車最后停在第十一大街離鋒利的鐵絲網圍起來的停車場很近的地方,周圍有幾家堆滿垃圾的修車鋪和破舊的街面店鋪。這里與他的車很配,被砸癟變形的車門,砸出裂紋的防彈玻璃,遍體的劃痕,噴漆的涂鴉,男人的尿漬,女人扔的沙子。這輛平時招搖過市代表著高科技的豪車在暴亂中只能被動接受打砸,毫無反擊之力。平日趾高氣揚的埃里克亦是如此,被長期操控的技術蒙蔽了心靈,無法聽取他人的建議而一意孤行,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結果傾家蕩產,無力翻身。海德格爾以其先見之明最早在《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中把技術力量與現代人的“無根”或“無家可歸”狀態聯系在一起。[7](P36)德里羅以后現代敘事方式在空間的流轉中將埃里克塑造為后現代工業社會中“無根的浮萍”的異化典型,在豪車的封閉空間里成為技術的奴隸,被技術扭曲人性,變為冷血、殘忍、偏執的單向度的人,在這個困囿人性的牢籠里漸漸迷失自我,失去理智,不僅成為技術的受害者,也成為謀殺保鏢的劊子手。當心靈無以寄托,家園難以追尋,身份變得模糊,生活被嚴重異化時,他的選擇便是對賽馬合伙人科茲莫的問答,“什么事不是丑聞呢?死亡也是個丑聞。但我們都得死。”[3](P113)于是,在唯一可確定的死亡前發現自我,實現自我認知,回歸精神家園成為他唯一的追尋。
伴隨現代科技的發展和技術理性的膨脹,人們對技術和物質過分崇拜,對自然大肆破壞,引發諸如人口爆炸、能源危機、環境污染、生態失衡等嚴重災難性的后果。大衛·格里芬在對技術理性產生反思,提出“復魅”的概念。“后現代的復魅并不是要恢復原始的神秘甚至迷信的觀念,而是主張在消除異化的基礎上,……在生態倫理支配下的自由而健全的后現代社會,讓人們多幾分對人類社會終極命運的關注……。”[9](P69)對于埃里克而言,復魅就是尋根的過程,超越現實中的異化狀態,消解祛魅,返回此在存在的自然狀態,發現自我,回歸精神家園。
美國學者米爾恰·伊利亞德在《神圣與世俗》中提出“神圣空間”這一概念。對于基督教徒來說,教堂,作為他們精神的寄托和人生意義的來源,因其特殊性而成為神圣空間。住在紐約繁華的第一大街上世界上最高的住宅樓里,埃里克為什么要穿過整個城市去美國犯罪率數一數二的地方去理發呢?埃里克要去的理發館是他個人宇宙的“圣地”,是親情的表征。這點可通過小說中對理發館的空間描寫看出端倪:“埃里克站在人行道上,望著對面的廉租房。他瞅著一排五間樓房中間的那一幢,心里泛起一陣孤獨的寒意。四樓的窗戶都是黑黑的,外面的火災逃生梯上也沒有裝飾花草。這是一幢灰暗的樓房。街道也是灰暗的,但住在這里的人民習慣了吵鬧擁擠,習慣了鐵路邊的噪音……埃里克的父親就是在這里長大的……他站在這個地方,慢慢體會著他父親的感受。”[3](P134-135)置身這里,億萬富翁埃里克的人物形象變得豐滿,自我身份也逐漸得到確證。他穿越整個市區,哪怕經歷街道擁堵、游行、葬禮、對自己豪車的打砸甚至死亡威脅也要來這里理發的動機也就昭然若揭——在冷冰冰的人情關系和無情的數字資本中尋求一點親情。像極了離家20載的普羅米修斯歷盡千辛萬苦也要回到生他養他的伊薩卡一樣,漂泊在孤獨的、冷漠的、貪婪的技術世界里,埃里克渴望找尋自己的精神家園。埃里克有著不幸的童年,五歲時父親因病撒手人寰,便和母親相依為命。新婚妻子若即若離,不得不過著疏離的婚姻生活。除豪宅里豢養的俄國狼狗和鯊魚,現實生活中竟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牽掛。
空間有時承載著人物與故事,凝聚著歷史的記憶,聚合著復雜的情感。破敗的理發館就是這樣一個承載著埃里克童年最美好的回憶的地方。理發館里,“墻上的漆正在脫落,暴露出斑斑點點的淡紅色的灰泥。天花板上有多處裂痕。他父親很多年前帶他來過這里……那是第一次來……”[3](P136)理發,不過是成年男人的一個借口,執意而來只為重溫父親的故事。埃里克頗多磨難的一日行旅成為尋根范式的最好注解。埃里克禁錮的心靈在重溫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中慢慢打開,在這個充滿溫情和懷舊氣氛的空間里,他第一次吐露心聲,“有人要殺他”,這個一直盤桓他心頭的威脅。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夠信任別人,才能感受到實實在在的物體和面孔,才有安全的感覺。于是,資本帝國金融大鱷步下神壇,有了人情味,與他的司機一起吃飯聊天,也開始盯著司機的臉看,研究他苦難的過往。對身邊熟悉的陌生人從漠視到關心,埃里克朝著復魅的方向慢慢發生轉變。
理發館是埃里克心靈之旅有意義的驛站,但絕不是終點。使埃里克最終擺脫精神痛苦,回歸精神家園的是另一個“神圣空間”,一座廢棄的大樓。這里住著埃里克的前雇員本諾·萊文。本諾原是一名計算機應用專業的助理教授,為了賺到100萬,到埃里克的公司就職,因密切關注埃里克的行蹤被疑有心理問題而遭降薪降職,后被解雇。失業后,他處心積慮組建的家庭解體,銀行存款也所剩無幾。不甘被技術淘汰的命運,為證明個人價值他開始謀劃殺死埃里克。
本諾住在“一所被廢棄的房子,窗戶被釘上了木板,進出的鐵門上了鎖”,“樓道上到處是散落的墻灰、各種垃圾和泥沙,還有馬路上吹來的碎屑。”[3](P155)他住在這棟樓的三層,這里只有一扇房門,其他所有的門都不見了。這扇門觸發母親帶他看電影時的回憶。幼年喪父,與母親相依度日的艱難瞬時涌上心頭,情感如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埃里克發表了整篇小說中最長的內心獨白。習慣發號施令,精于數值計算的他思維已經陷入混亂。埃里克反復絮叨著殺害保鏢托沃爾一事及電影中“破門而入”的各種情節,其中還穿插著對丟失的眼鏡的惦念。他多次強調父親去世后,母親帶他看電影,不下兩百次觀看破門而入的場景。門往往體現人的身份和價值,“門”的意象反復出現,是他不幸童年積累的痛苦的閘門,也是他與外界溝通的唯一通道。埃里克踹開這扇門,是他“打開心結”的象征。所以進門之前,他念念不忘的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童年時遭受的心理創傷,失去父親后灰暗的冰冷的孤獨的壓抑的生活。
本諾容身之處顯然不能稱之為“家宅”,散落著碎石塊的地面、破爛不堪的空沙發、缺了一個踏板的健身車、一張笨重的桌子、一個從工地弄來的流動廁所,曾經是廚房和浴室的地方空空如也。沒有家庭關系,沒有煙火氣息,沒有任何家居的特征。沒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著人。它既是身體又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2](P6)巴什拉筆下的“家宅”不僅是實體的存在,也是想象力建構的一個內心空間的庇護所。安居豪宅的埃里克和容身廢樓的本諾一樣,都曾擁有一個邊界固定的空間,但在兩人進行一場心靈對話前他們都不曾擁有真正意義上的“家宅”。恰恰在這個四處漏風,與自然相通的所在,埃里克和本諾拋棄技術,坦誠以對,在互為“他者”的話語體系中完成對自我的完整認知,面對死亡,戰勝內心的恐懼,在溝通中得到心靈解脫。這個破敗的難以成為住宅的地方便成為名副其實的“家宅”,被賦予了“神圣”的意義。
在殘酷的資本市場中,“生意的延伸就是謀殺。這是符合邏輯的”[3](P95)。這個世界荒誕到有人10秒鐘致富,有人勞其一生還在艱苦度日。而后者構成大都會龐大的底層,他們是那些被技術淘汰的人,無論你如何努力工作也無法擺脫邊緣人的貧苦命運。老理發師安東尼就是鮮活的例子,他年輕時在紐約開出租車謀生,夜夜十二個小時連軸轉地開車,只有要撒尿時才停下來。為了賺錢,只能在車里吃飯。白天還抽出四個小時給父親理發當幫手。即便如此辛苦勞頓,最終也沒有突破階層,過上富足的生活。反而在本該頤養天年的年紀依然經營著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老破的理發館。在金融全球化,資本數字化的后現代工業社會,傳統行業的從業者被迫生活在社會的邊緣茍延殘喘。
埃里克在本諾的控訴中感到強烈的悔恨,甚至一種負罪感。他把自己的左手掌打穿一個洞。如果忍受疼痛對埃里克來說是肉體上的一種贖罪,那殺死保鏢后,自曝于敵人并死于本諾槍下則成為埃里克心靈得到救贖的象征。從本質上講,埃里克和本諾對技術都有著狂熱的執著,兩人都把家庭幸福置于技術之上。他們是異化在不同社會階層主體的表現。兩人最終的結局也充分說明后現代工業社會是個無解的世界,玩弄技術之人必將死于技術。埃里克利用信息技術直播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吸引民眾投資,在資本市場攫取巨額財富的同時也給自己帶上權力的無形的枷鎖,將自己置身于全景敞視監獄的監控之下。在信息網絡中,監視者也是被監視的對象。本諾和餡餅刺客恰恰是利用信息共享的雙向特征監視著埃里克的一舉一動,獲取他的行蹤,從而發動威脅。螺旋式加速上升的技術發展到失控的程度必然帶來毀滅。
埃里克從位于紐約第一大道的家宅空間出發,隨著技術空間的流動,不斷變換空間位置,最終到達第十和十一大道的神圣空間,完成從祛魅到復魅的心靈之旅。埃里克也從一個內心封閉、冷酷無情、唯利是圖的人在經歷暴亂、見證多人死亡后開始對技術產生懷疑,反思生命的意義,在回憶中重溫父母的愛,并轉變為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此在,勇敢面對因己而生的仇恨,以生命的代價結束有罪的過去。埃里克閱讀過柏拉圖的作品,應該熟知蘇格拉底的思想。蘇格拉底認為靈魂和肉體處于分離的狀態。他之所以甘愿赴死,因為他相信肉體的死亡不代表靈魂的覆滅,脫離了肉體的束縛,靈魂更為自由和純潔。埃里克也相信“當他死去的時候,他的生命不會終止。”[3](P6)想必因此他有著同樣的期待,即通過死亡獲得重生,意識超越肉身,得以在虛空中保留。
《大都會》發表在美國遭受恐怖主義襲擊之后,它更像德里羅為整個人類敲響的一個警鐘,無論是個人也好國家也罷,對財富泯滅人性的狂熱追求造成的貧富兩極極端分化最終將成為暴力的理由。在全球化的21世紀,技術帶給人類前所未有的物質方面的富足,與此同時,也造成人們精神層面嚴重的焦慮和異化。如何利用好技術為整個人類造福,解決技術對人性的壓抑及對心靈的扼殺恐怕是建設人類美好家園亟待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