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彪
內容提要 新冠疫情將會動搖過去幾十年中建立起來的產品內分工體系的基礎。未來各國只有不再繼續沿用降低交易成本這樣一個純經濟概念來支持疫情后的產品內分工,社會成本才可能是產業配置的最終決定標準。過去由西方發達國家跨國企業主導的全球價值鏈(GVC),將會在未來發生猛烈的規模縮減、范圍縮小、地理變更和形式變化,但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將中國產業鏈完全撇開或替代。疫情后中國還要堅決維護以嵌入GVC形式的經濟全球化,但是原來的嵌入戰略需要調整。中國參與新一輪經濟全球化的方式,可能要由過去的出口導向的全球化戰略轉向利用內需的經濟全球化戰略。基于中國企業對GVC與地方性產業集群雙重嵌入的現實,未來中國政府應該主動地推進全球產業鏈集群的建設步伐,以應對未來全球化方向演變的趨勢。
新冠肺炎疫情與經濟全球化的關系,是評估本次疫情蔓延后果中最重要的現實問題。從世衛組織宣布將疫情列為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PHEIC)以來,中國國內企業全面停工停產開始,很多人認為這次疫情是全球供應鏈“去中國化”的壓力測試。2020年1月30日美國商務部部長羅斯在接受福克斯電視臺專訪時聲稱,中國的新冠疫情“有助于制造業回流美國”。由于中國疫情阻擊戰取得了重要的階段性勝利,中國企業全面復工復產,但同時由于疫情向全球蔓延,美歐日韓一些全球化運作的大企業停擺,不僅使來自這些國家的訂單需求減少,而且使中國企業為復工復產所需要的進口原材料、中間品等也遇到了空前的困難。目前如何協調合作以維護全球供應鏈的穩定問題是為當務之急。
下一步需要密切關注的是疫情后經濟全球化的趨勢和走向。目前人們擔心的是疫情后GVC 是不是會發生大面積的、普遍的脫鉤與斷裂的問題[1]如果不做專門說明,本文中所使用的概念如GVC、全球供應鏈、全球產業鏈、產品內分工等,都是指同一個意思,是同一種意思的概念在不同語境和場合下的靈活使用。從產業的技術經濟聯系看,全球企業間的聯系就是全球產業鏈;從全球價值分配和控制的角度看,全球產業鏈就是GVC;從產業鏈中的上下游企業關系看,全球產業鏈就是全球供應鏈;從分工體系和資源配置看,GVC也是產品內分工的一種形式。。各國精英流行的看法普遍比較悲觀,認為疫情后各國出于供應鏈的穩定性、安全性和自主性,會采取措施鼓勵企業內向化發展、限制本國企業的跨國投資和布局。如果各國真的這樣做,那么起始于上個世紀下半葉、在21世紀初得到迅猛發展的經濟全球化進程將受到沉重打擊,過去幾十年中以跨國公司為主導建立起來的全球產品內分工體系將面臨崩潰和倒塌,全球經濟也將發生嚴重的倒退和蕭條。
中國經濟繁榮與上一次經濟全球化的國際產業分工和資源配置有直接的關系,是這種經濟全球化的重要參與者、建設者與受益者。如果問題真如全球化悲觀論者所預言的那樣,疫情將首當其沖地嚴重影響中國在GVC上的地位,并與西方國家跨國企業之間出現斷鏈或切割,重新回到封閉的循環走自力更生的路子。這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最壞的后果之一。為此我國必須未雨綢繆,盡早進行科學預判,全力做好各種應對方案和采取有力措施。
2020年3月13日,特朗普宣布美國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以應對新冠肺炎疫情。進入國家緊急狀態相應的措施包括136條,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條款是所有美國需要的產品都可以在美國國內生產,不用再考慮成本高低的問題,政府會給出合適的補貼方案。這意味著美國政府將采取不依賴其他國家來進行生產的原則,在產業上不依靠任何外國,自己著手建立一個獨立的美國,如能源和制造業必須自給自足,美國需要的全部商品尤其是藥物、醫護用品、醫療設備等將全面在美國生產,這對長期依靠廉價優勢對美國進行出口導向發展的國家影響巨大。
畢竟,這些都是緊急狀態時迫不得已采取的非常規措施。人們更為擔心的是在疫情解除后,西方國家會不會從產業安全可控的角度出發,把國家緊急狀態下所采取的措施常態化,這種選擇將直接毀壞現有GVC分工體系的基礎,使GVC出現普遍脫鉤與斷裂,所以必須給予重點考察。從現有GVC形成和發展的基礎來看,疫情主要可能會從以下幾個方面動搖全球制造業的基本原則,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動搖跨國企業主導的產品內分工的基礎。
產品內分工(Intra-product specialization)是經濟全球化的表現也是結果。它是指產品在生產過程中所包含的不同工序環節,按比較優勢和規模經濟的原則被拆散分布到不同國家進行,形成以工序、環節為對象的分工體系[2]參見盧鋒:《產品內分工》,〔北京〕《經濟學(季刊)》2004第4期。。發達國家跨國公司之所以要發起并不斷推動這樣一種比產業間分工和產業內分工更為細致的國際分工形態,是由節省生產成本和進行全球產業布局這兩個內在動機決定的,而交通運輸技術的發展、各國稅率的降低以及本世紀初以來網絡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為這種內在的必要性創造了外在的可能性,因此交易成本的大幅度下降成為推動經濟全球化的巨大力量。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2001年加入WTO 以來,中國貿易量的爆炸式增長,就與中國企業嵌入這種產品內分工體系有直接的因果關系[3]參見吳福象、劉志彪:《中國貿易量增長之謎的微觀經濟分析:1978—2007》,〔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09 年第1期。。根據“世界綜合貿易解決方案”(WITS)數據庫計算,中國2017年GVC的參與度高達60%以上,全球近200個經濟體從中國進口商品,其中中間品在全部進口中的占比平均達到21.7%(中位數),也就是說,中國已經成為全球供應鏈網絡的中心,中間品進出口占到相當高的比重[1]參見徐奇淵:《疫情對全球供應鏈的沖擊有多大?》,https://www.pishu.cn/zjsd/546060.shtml,2020年2月25日。。
產品內分工雖然建立在不同生產環節在空間上的可分離性、可運輸的基礎上,處于價值鏈龍頭上的跨國企業過去可以通過把具有不同規模經濟的工序分布到不同區位的生產單位來實現成本節省和創造利益,但是這次疫情的沖擊使人們看到產品內分工體系的脆弱性,支持這個體系不斷推進的純經濟學思考并不牢靠。
首先,雖然產品內分工可以通過考慮不同生產工序要素投入比例差異度、不同生產區段有效規模差異度在全球范圍內優化產品的生產配置,但是這只是在沒有外部突發情況下,一旦出現像新冠肺炎這種大面積的疫情沖擊,要GVC的總龍頭擔負起協調不同生產工序和生產區段的任務,其協調機制可能就會崩潰,協調成本可能要趨向于無窮大,甚至根本不可能完成。另外,即使不考慮處于GVC上的各國不同政治體制和國情的影響,因疫情蔓延的階段、程度和應對的方法不同,疫情期和疫情后各產業鏈復工復產復銷的節奏也非常難以協調,這給產品內分工體系的正常運轉帶來極大的困難。
其次,產品內分工的一個經濟學好處是它可以使企業能夠在全球范圍內組織生產,利用靠近市場的便利及時地將產品投入市場,從而降低了倉儲成本。在這種理論指導下,過去工商界一直把多余的庫存和延遲的周轉時間作為市場失靈的典型表現。為此在網絡信息技術的支持下,這個分工體系在全球范圍內精心設計和安排了采購與運輸物流體系。但是在這次疫情中,全球各地因“封城、封航、封國”而導致物流的嚴重堵塞,一些國家和地區呈現出關鍵醫用物質、糧食等供給短缺,引發了社會恐慌和動蕩,破壞了整個及時交貨系統(just-in-time system)的存在基礎。疫情后,跨國企業的戰略態度可能會對這種全球分散生產和配置的模式持保守意見,為了避免未來再次遭遇措手不及的窘境和大規模損失,企業建設的供應鏈系統會要求更加體現自主性和可控性。這樣,全球供應鏈與分銷網絡的脆弱性以及保證產業鏈安全性的需要,會使企業始終保持一定的生產剩余和更加靠近國內的生產力配置,更多選擇以短期利潤損失換取整個系統韌性的可信行為。
第三,疫情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動搖了一些國家的政府支持經濟全球化開放的政策基礎和政治基礎。上個世紀中后期建立起來的GVC治理結構,之所以可以得到各主要國家政府的大力支持,主要是因為大家都認識到可以在產品內分工中尋求到全球化的共同利益。疫情在一定程度上加劇各國對經濟全球化的懷疑態度和傾向,封閉取向、種族歧視、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興起,加上這些年貿易摩擦和沖突不斷,逆全球化浪潮選擇民族孤立而非全球團結,動搖了經濟全球化的政治基礎。如疫情中興起的種族歧視和民族主義的傾向,可以利用底層民眾在全球化中的失落感和被剝奪感,趁機轉移國內矛盾,共同尋找外部敵人,以掩蓋政府應對疫情的不足,這將摧毀經濟全球化的互信基礎。再如,不斷高漲的反氣候變暖運動,也要求各國減少碳排放,由此對產品內分工所產生的長距離運輸的抵制,要求運輸成本中包含碳排放成本。
作為例子,我們來看日本政府為因應新冠疫情而制定的緊急經濟對策。據媒體報道,2020年3月5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所主持的與成長戰略相關的未來投資會議上指出,在中國向日本出口的產品供給出現減少,整個產業鏈遭受影響的擔憂中,我國必須考慮讓那些對一個國家依存度較高的產品、附加價值高的產品、生產基地回歸日本國內。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的產品,盡量不要依存于一個國家,向東南亞各國轉移,實現生產據點的多元化[2]日本政府出資支持日本企業撤離中國,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3925421843747729&wfr=spider&for=pc,2020年4月16日。。由此日本總結經驗教訓,決心對中間零部件產品基地以及社會生活必備品的生產基地進行大規模調整。如打算將那些大量從中國進口電子零部件、電腦零部件、汽車零部件等附加值較高的中間產品,遷回、或部分遷回本土生產,政府為此準備援助的金額可達到1000億日元;日本推出的補助金制度,催促企業去尋找第三國螢石原料,準備替代半導體生產中大部分以中國為基地、使用中國的螢石原料進行的氟化氫生產;日本政府要求企業研發稀土的替代材料,以減少電動汽車生產中依賴中國提供的稀土原材料。此外,依靠美國的航空業零部件,日本也準備自行生產,所需要的大型沖壓機,也給予補貼。
以上理論分析與實際情況都說明,疫情后產品內分工程度即經濟全球化水平倒退,是由很多綜合因素決定的必然趨勢。未來各國可能不會再繼續沿用降低交易成本這樣一個純經濟概念來支持疫情后的產品內分工了,社會成本才可能是產業配置的最終決定標準。這意味著發達國家可能會動用巨大的政府補貼支持制造業回歸本國,意味著疫情后由西方發達國家跨國企業主導的經濟全球化模式將加速走向萎縮或蛻化。
西方發達國家對待經濟全球化的態度和重組的要求已經很明顯,至少跨國企業全球化戰線的戰略收縮、政府維護全球化的政策資源減少、國內民眾內向化的傾向等等,都意味著過去由西方發達國家跨國企業主導的GVC 將會在未來若干年中發生猛烈的規模縮減、范圍縮小、地理變更和形式變化。雖然這種戰略重組的具體情況現在還無法清晰地描述,即使借助于國際投入產出表進行預測,也只能根據很多事前武斷的假設進行推斷,但是并不排斥可以對其基本的演化方向進行預測。如疫情后關于重要原材、零配件、中間投入品尤其是醫療醫藥等產業的GVC,跨國公式可能會就此搬遷回本國,以形成政府和社會所要求的自主可控的國內價值鏈(NVC);再如一些供應鏈容易受突發事件影響的GVC布局,可能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集中于某國的某一區域,而極有可能是分散布局在全球各個主要國家的多個地區,以規避供應鏈集中化所可能產生的斷供風險。還有,美國、日本等國家將會拋棄主流經濟學長期把增長與創新分割開來的傳統,吸取數次世界金融危機起源于虛擬經濟過度發展的經驗教訓,更加強調實體經濟尤其是制造業創新在現代經濟增長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加強調生產制造過程以及將其與創新結合起來的重要性,糾偏過去“去工業化”的錯誤的經濟政策,從而加速制造業回流本國的進程。
在上述約束條件下,疫情后的中國面對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重塑的重大挑戰,如何緊緊把握這種重組的方向,趨利避害地抓住重組可能帶來的機會?其實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包括以下三方面:一是疫情后中國是不是還要堅決維護和全力推進以嵌入GVC 形式的經濟全球化?二是如果原來的嵌入戰略需要調整,那么中國重塑GVC分工體系的基本方向是什么?三是中國如何順應GVC變動和重組的趨勢,按照正確的判斷采取有效措施、制定有效政策,鼓勵地方政府和企業共同重塑在GVC分工體系中的地位?
關于第一個問題,回答應該是直接明了的:中國如果就此順應逆經濟全球化趨勢回歸內向型經濟循環,僅僅依靠國內市場聯系進行發展,那就不僅剛好幫助某些西方政客完成了他們想達到而不能親自實施的目標,而且就在歷史的關鍵時刻選擇了一條不利于國家整體長遠發展的道路。歷史和現實以及國際經驗都證明,中國整體上走內向化發展的道路肯定是沒有出路的,只會使發展進程受阻和發展水平倒退。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原先參與經濟全球化的形式、方式、模式和機制不要改變,實際上,繼續實施原先的全球化戰略也是行不通的。
關于第二個問題,即從出口導向的GVC戰略轉向基于內需構建的GVC戰略,中國重塑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的必要性可行性及與基本方向是什么?關于必要性與可行性方面的論證詳見筆者最近幾年關于開放經濟轉型升級的研究,在此不再重復。關于基本方向問題的回答則必須考慮全球化的趨勢和走向,也必須結合中國發展的現有水平和嵌入全球化的基本事實。
基本方向一:在新的形勢下實施新一輪“走出去”戰略,更加緊密地嵌入西方國家跨國公司主導的GVC。這可以密切追蹤跨國公司主導的GVC的重組趨勢和戰略走向,采取跟隨戰略主動強化與其配套和外包關系。如2019年12月10日簽署的美墨加貿易協定的最新修訂版,在有關汽車的條款方面規定,每輛汽車75%以上的零部件必須來自北美原產地,且汽車制造商70%以上的鋼鐵和鋁原料都必須來自美國、墨西哥和加拿大,這就把日本、中國和歐盟等國家和地區很大一部分汽車制造商排除在外。同時,該條款規定了生產汽車零部件的工人的時薪不能低于16美元。這時,中國汽車零部件生產企業和一些原材料生產企業,可以考慮對這個貿易協定區進行直接投資,把一部分產能轉移過去。有時,甚至可以追隨其投資布局主動為其配套。疫情在某種意義上說創造了這種機遇。現在部分國外企業面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相似的困境,這為中國資本走出去,對陷入困境的產業鏈關鍵性企業,特別是產業鏈中上游原材料、關鍵零部件企業進行追加投資制造了機會。這樣,就可以以資本為紐帶強化和鞏固全球產業鏈的上下游關系。
基本方向二:把抗擊疫情與新基建相結合,沿“一帶一路”構建以我國為主的GVC。隨著疫情向全球蔓延,中國應該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聯合各國共同抗擊疫情,彰顯負責任大國擔當,打好與全球供應鏈上合作伙伴的“疫情關愛”牌,為其他國家提供抗疫經驗、必要的醫療服務和物資援助,為他國防疫做出別人不可替代的貢獻,從而贏得世界的認同與尊重。這時“一帶一路”建設將面臨新的任務和重要的合作機遇,這是一個對沖逆全球化趨勢的可行選擇。從中長期看,中國在疫情防控中展現的負責任態度、取得的防控經驗,以及現今在5G和醫療健康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的新的技術與應用,將使“一帶一路”建設形成新的投資機會、新的合作領域和新的商業模式。具體可以將在國內提出的“新基建”戰略,擴展到“一帶一路”國家及全球各國的疫后重建。這種新作為將鞏固和優化我國主導的全球化供應鏈地位,更深入地推進經濟全球化的發展。
基本方向三:爭取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的盡早簽署。這既是一個有效的抗擊逆全球化趨勢的措施,也是構建東北亞GVC、鞏固中國在全球產業鏈地位的有效辦法。在中日韓產業鏈分工中,目前主要是垂直分工,即知識技術密集的中間投入品主要在日本、韓國生產,中國則處于加工制造的環節。如日韓雖然要從中國進口一些電子零部件、電腦零部件、汽車零部件、氟化氫、稀土等中間產品,但是總體上中國處于附加值較低的生產加工制造裝配環節。如果中日韓自由貿易區落地,這個區域將形成非常有投資吸引力的新的世界經濟增長極。加快推進中日韓自由貿易區,主要內容是要在自貿區中先行推動對日韓的自由港區建設,建設中日韓產業鏈的合作標桿。鑒于當前的世界政治經濟格局,首先在國家層面完成這些目標和任務有一定的困難,但是并不排除可以鼓勵省級層面率先行動,建議成立專門部門負責協調中日韓三國企業在航運、商品通關、人員跨境往來等方面遇到的各種困難,打通特殊時期貿易流通的梗阻。同時創新中日韓三國之間的貿易往來渠道,在商務溝通、物流、通關、國際結算以及售后等方面,更多利用互聯網線上平臺進行非接觸式交易,最大限度降低疫情對中日韓之間跨國供應鏈的影響。
基本方向四:以國內超大規模市場為依托,進一步加強我國沿海地區與東北經濟圈、中西部地區的經濟聯系和經濟循環,在此基礎上構建以東部沿海地區尤其是長三角地區為龍頭的國內價值鏈。過去在出口導向戰略下,中國嵌入的全球供應鏈實施的是“大進大出、兩頭在外”的外向型經濟戰略,由此拋開和忽略了沿海與內地、與東北經濟之間原來存在的緊密的經濟聯系,在發展進程上更沒能實現共振和聯動,這當然也是西部大開發戰略和振興東北戰略沒有達到預期目的的重要原因之一。這種忽略國內經濟聯系而專注全球產業鏈聯系的戰略取向,在實現沿海地區率先發展方面是一種成功的探索,但是不利于國內區域間的均衡發展、公平發展。遇到逆全球化浪潮,這種戰略也很容易傷害到自己。其實,中國經濟的韌性和存在巨大回旋余地的重要表現是,在逆全球化趨勢下,以超大規模市場中的國內經濟循環和聯系可以適度替代GVC的作用,以沿海發展帶動東北振興和西部開發。按這種思路構建國內價值鏈,也是防止全球經濟風險傳遞并影響我國經濟發展的重大戰略決策。
關于上文第三個問題的回答,即中國如何順應GVC 變動和重組的趨勢,制定有效措施以推進地方政府和企業共同重塑在GVC分工體系中的地位,將在下文詳細論述。
根據全球供應鏈在疫情后可能的內向化發展態勢,從全球產業鏈演變的特性可以推演它有兩個方向:一是在縱向分工上趨于縮短;二是在橫向分工上趨于區域化集聚。
在縱向分工上趨于縮短,是指原先在產品生產過程中分散在不同企業中,以工序、環節為對象的縱向分工體系,縮回到單個跨國企業內部進行,一個企業內部可能包含了不同的工序和環節。可以把這種傾向所導致的結果稱之為“縱向一體化”,是一種逆產品內分工的行為。它可能不符合比較優勢和規模經濟的原則,但是卻符合縮短供應鏈的自主可控的要求。在橫向分工上趨于區域化集聚,是指原先被拆散分布到不同國家不同企業生產的工序和環節,回縮到一個國家或若干鄰近的國家(如美加墨自貿區)進行集中生產,從而在一個區域形成產業空間集聚化的趨勢。因此,如果把全球供應鏈分工縱向縮短、橫向集聚的趨勢集合考察,可以很明顯地得出,為了在產業鏈內向化演變中獲得分工的利益,縱向分工也可以在一個專業化的產業集群中,采取縱向非一體化的形式,把生產的工序和環節交給不同的企業集中在特定空間進行,這樣就能避免全球供應鏈在回縮中可能損害經濟效率的情況出現。
如果上述趨勢成立,那么這一產業鏈演化傾向與自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尤其是加入WTO之后的中國嵌入GVC的模式就出現了高度的相似性。在實踐中我們觀察到,中國嵌入GVC的方式是一種“雙重嵌入”模式,即企業加入產業集群、產業集群又抱團嵌入GVC的全球化模式[1]目前GVC理論的分析框架,主要在產品內分工結構中研究發達國家企業(發包者或鏈主)與欠發達國家企業(供應商或接包者)的關系。早期的研究大多關注的是單體企業獨立嵌入GVC,而對現實中企業加入產業集群、產業集群又抱團嵌入GVC的現象研究關注不夠。這些研究也難以真正揭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企業嵌入GVC的特征性事實、原因和效應。。具體來看,在現實中中國企業嵌入GVC的模式主要有兩種:其一是在跨國公司主導的國際生產體系中進行,即通過爭取跨國公司大買家發包訂單的方式直接嵌入GVC;其二是企業首先加入地方制造業集群,然后這些制造業集群抱團整體嵌入GVC。在改革開放的早期階段,中國企業嵌入GVC的形式大多屬于第一種,即以單體形式獨立嵌入外資主導的GVC。第二種嵌入形式的大規模流行,一般認為是2001年中國加入WTO之后[2]參見劉志彪、吳福象:《一帶一路倡議下全球價值鏈的雙重嵌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8期。。
產業集群中成員企業抱團嵌入GVC,與單體企業孤立嵌入GVC 相比具有很多競爭優勢:一是集群內可以有大量中小企業參與,這有助于形成發達的生產和技術網絡,形成分工精細的供應鏈體系和生產性服務系統[1]Deborah K. Elms and Patrick Low(Edited),“Global Value Chains in A Changing World”,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2013,pp.171-183.。二是集群中成員企業抱團嵌入GVC,有根植性的地方創新系統和地方生產系統提供保障。地方創新系統借助產學研網絡,通過知識溢出、學科交叉、產業融合等途徑提高創新效率,營造創新環境。地方生產系統借助產供銷網絡,通過地方化經濟和城市化經濟等外部效應,降低生產成本,優化營商環境。三是集群中成員企業通過抱團式嵌入GVC,依托公共機構提供的各種生產性服務和集體行動,能夠深化單體企業的產品升級和工藝升級,克服單體企業功能升級面臨的種種困難。四是與早期中國企業參與跨國公司主導的被俘獲型的GVC相比,產業集群抱團嵌入GVC一方面能繼續為跨國企業代工,有助于深化GVC的國際合作;另一方面通過將總部放在國內、工廠集中地放在當地工業園區的方式,能夠對抗各種不確定性風險,還可以主動融入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創新網絡,實現GVC、NVC和全球創新鏈等之間的戰略互動。
這就是說,歐美日跨國企業對全球供應鏈的重組趨勢,總體上與中國地方化的產業集群發展態勢高度一致。這意味著未來全球產業的競爭態勢,將會從過去跨國公司總部面對無數分散供應商(工廠)的格局,轉化為集群對集群的競爭,這將使全球產業競爭對最終市場的爭奪更加激烈,競爭的程度和水平空前提高。為此,中國企業和政府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
基于中國企業對GVC雙重嵌入的現實,未來中國政府應該主動地推進這種既加入GVC又嵌入產業集群的全球產業鏈集群的建設步伐。最近黃奇帆在一些演講活動中提出來要加快建設產業鏈集群的思想,即中國要抓住歐美部分產業停擺、經濟衰退的機會,加快“引資補鏈”,在粵港澳大灣區、京津冀、長三角、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等地區重點打造一批空間上高度集聚、上下游緊密協同、供應鏈集約高效、規模達幾千億到上萬億的戰略新興產業鏈集群[2]參見黃奇帆:《新冠疫情蔓延下全球產業鏈重構的三點思考》,https://3g.163.com/3g/article_cambrian/F9IOL8R40 5349AL5.html?isFromOtherWeb=true,2020年3月29日。。這個思路在全球供應鏈松動以及回撤的趨勢下,確實是有利于實現加快先進制造業世界級集群建設步伐,增強其國際競爭力的目標。建議疫情后國家的政策取向應該朝著下列方向用力:
第一,優化專業服務環境,依靠產業鏈招商等手段實現“引資緊鏈”。過去中國地方政府在實踐中發明的“產業鏈招商”等靈活辦法,為外資提供上下游配套的“溢出”效應環境,這為地方制造業產業集群融入經濟全球化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外資進入產業鏈集群,加強了它與中國經濟的內在聯系,是這次中國全球產業鏈能夠具備一定抗擊疫情風浪的重要特征,也是未來中國已經形成或即將形成的產業鏈集群成為吸引全球高端制造產業鏈落戶中國的基礎。雖然現在出現逆全球化趨勢,全球產業鏈有松動傾向,但是中國要以更加開放的理念和態度,塑造更加優良的營商環境,擁抱更多的外資進入中國,進入產業鏈集群。如果說過去放管服改革是為了降低包括外資在內的企業的營商成本的話,那么未來我國則必須為外資和民營企業提供更加強大的專業化服務,以增強產業競爭力,降低企業交易成本,優化其營商環境。因為,產業的轉型升級和高技術產業發展,不僅需要政府的放管服改革和職能轉變,更需要能夠為其提供知識技能密集的專業化服務環境,如很多戰略性新興產業需要提供大學人才培育、IDC服務、云計算、人工自能、物聯網等條件。
第二,強化專利戰略,依靠密集的研發投入等手段實現實施“技術補鏈”戰略。現階段中國絕大多數嵌入GVC的產業集群,都是處于生產制造的低附加值環節,靠拼價格參與全球產業競爭,而高端的技術密集環節大多分布在發達國家。無論從降低對外依賴、提升集群供給能力、形成完整的集群產業鏈的角度,還是從提高附加值、邁向GVC中高端的角度,這些全球產業鏈集群都應該加強對產業鏈核心環節的研發突破。我國的供應鏈地位能否被取代,最終還是取決于我國的產業配套體系是否完善,供應效率是否領先,產品質量是否可靠。在此意義上,強化我國供應鏈地位的最關鍵因素,在于提升我國企業的技術水平和生產率,把關鍵環節掌握在自己手里,實現自主可控的產業發展格局。在具體操作上,建議各產業集群中的政府機構牽頭,一方面按照揚長補短的思路,在產業鏈集群中尋找本集群關鍵技術和環節的缺失和瓶頸,另一方面利用國家建立的全球專利庫數據,查詢該類技術的研發和掌控人的信息,做到有的放矢地招商引技,或制定有針對性的研發投入策略。
第三,改進收入分配,依托國內經濟大循環來實現“市場強鏈”戰略。中國過去的經濟全球化是出口導向型的,利用的是西方提供的市場。當今逆全球化趨勢的國際環境使中國再繼續維持這一戰略變得越來越困難。同時隨著國內收入水平的提高和超大規模市場的逐步形成,中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的模式可能需要轉向利用內需市場來逐步替代出口導向,即未來中國經濟高水平開放的形式,可能是基于內需的經濟全球化模式。具體思路是要把現有的GVC與國內價值鏈(NVC)銜接起來,通過加強沿海地區、內地和東北地區的經濟互動與循環,沿長江經濟帶開發與“一帶一路”倡議的聯系和互動,使國內經濟循環成為促進全球產業鏈集群成長的強大因素。銜接GVC與NVC聯系的主要措施是:一是利用內需吸引力虹吸全球先進生產要素,以為我國發展創新經濟服務;二是實施更加開放的創新戰略而不是閉關鎖國,不僅要利用全球化城市平臺吸引更多的科技和知識,而且要爭取把中國的創新產出成果與世界分享;三是要從根本上改進國內的收入分配結構,均等勞動者的各項權利,解決全體國民消費的后顧之慮,使人口規模決定的潛在市場優勢充分發揮出來。
第四,鼓勵并購重組,基于集體行動等手段來實現“組織固鏈”戰略。我國很多的全球產業鏈集群在組織特征上,往往呈現出分散化、無關聯趨勢,集群中的企業雖然較多,但是大中小企業之間的聯系不夠緊密。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是,這些產業集群往往不是自然生長演化出來的,而是政府用優惠政策招商引資打造出來的,企業經常是鄰近空間集聚而不是按照產業鏈的上下游關系來耦合和聚合,這使中國全球產業鏈集群在參與全球競爭時因缺少實力和組織而缺少協同,往往壓價競爭和過度競爭。實施“組織固鏈”戰略的主要辦法,就是要以集團行動的方式獲取正外部性,按照集群對集群的競爭思路,一是從縱向企業之間的固有技術經濟聯系看,要對集群內處于一條產業鏈的企業進行大規模資產重組或業務整合,用產權聯系形成緊密的縱向一體化大型企業;或者用外包合約方式,形成業務上具有緊密聯系但產權上具有縱向非一體化的特征的企業群體。二是從橫向企業產出品具有差異性和相似性的角度看,可以多途徑、多渠道、多辦法引進不同類型所有制,不同規模、不同地區和不同國家的企業來集群集聚,以便相互競爭和相互學習,提升集群的發展水平。三是可以按照集群企業加入GVC的類型,全面引進世界主要國家的“大買家”或“鏈主”與集群內企業鏈接,使“鏈主”之間產生一定的選擇和競爭供應商效應。一般來說,美日歐三類跨國企業大賣家由于文化差異和習慣不同,對于GVC治理的模式和風格是相差很大的,利用這些差異把它與集群內企業很好地銜接,會形成良好的壟斷競爭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