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地》三部曲分別描繪了近代中國鄉土社會王姓大家庭中具有不同生存狀態和價值觀念的三代人的生活歷程,展現出傳統家庭倫理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下發生的巨大變革。本文以孝觀念的變遷為切入點,通過對王姓家庭三代成員之間代際關系的變化進行分析,探討賽珍珠在中西文化融合下對理想孝觀念的期許,同時為讀者看待處于不斷發展變化之中的孝觀念提供一種新的思路和視角。
關鍵詞:《大地》三部曲 賽珍珠 孝觀念 變遷
賽珍珠(1892-1973),出生于美國,四個月大時隨傳教士父母來到中國,在不同階層生活和工作了近四十年,對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有著深刻的理解。1938年,具有雙重文化身份的賽珍珠因其長篇巨作《大地》三部曲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賽珍珠在《大地》三部曲中,通過對新舊交替時期王姓大家庭三代人不同生活軌跡的生動描述,編織了一幅近代中國皖北大地上新舊文化交織的動態圖景,清晰地勾勒出家庭倫理觀念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發展歷程,孝觀念的變遷正是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典型縮影。孝道是中國社會的獨特文化現象,經過千百年的歷史積淀而滲透在中國人的道德觀念和立身之本的處事態度之中,根植于中國人的內心深處,成為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的東西,相當一部分中國人甚至并不把它作為文明的產物,而是視為與生俱來的一種天性。然而,那些飽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人們,一旦踏進中國社會,卻往往因感受到源自于孝道的文化沖擊,而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孝道的獨特性。具有雙重文化身份的賽珍珠生活在中國文化的轉型時期,與同時期各種充滿種族偏見的來華西方人士不同,她對中國世界有著真實的了解并充滿真切的感情,因而她能以一種寬容、理解甚至辯護的態度來闡釋中國文化,描寫中國風俗。而作為異鄉人的“距離感”和“局外性”,又使她比中國本土作家更善于捕捉中國社會的文化異點,以一種客觀超然的眼光去解讀中國人和中國社會。正如自傳中譯本主譯尚營林在“譯序”中所說的那樣,我們能夠“從另一個側面、另一個視角去觀察近百年的中目史與世界史”。以孝觀念的變遷作為切人點,我們不僅可以更好地認識傳統中國社會與文化,也可通過近代以來孝道的命運與變遷透視中國社會與文化的近代嬗變。在《大地》三部曲中,一方面展現了傳統孝觀念在王姓大家庭代際傳承中發生的變遷,既寫出了以王龍為代表的第一代人對父輩的遵從和敬畏,也表現出以王虎為代表的第二代人對父輩的叛逆與反抗;另一方面,賽珍珠通過塑造傳統美德與現代精神共同孕育下具有新型孝觀念的王源,寄予了她對中國家庭未來出路的思考與見解:她主張通過文化的溝通與交流,讓中西文化在家庭中“聯嫻”,在未來家庭中建立一種充滿溫情,又民主平等的理想化親子關系。
一、敬畏與遵從——傳統孝觀念的堅世紀守
《大地》記錄了王姓大家庭的建設之路,通過對中國農民王龍家庭生活以及人生經歷的細膩描繪,折射出封建社會末期以王龍為代表的一代人根深蒂同的傳統孝觀念。王龍及妻子阿蘭對王龍父親所持的態度就是一個傳統的舊中國農民典型的恪守孝道的體現。王龍未婚前,多年如一日地侍奉父親生活起居,從未抱怨。也許最令賽珍珠感動和感慨的是困難時刻毫不遲疑的子孝。由于自然災害對糧食的破壞,全家人都在饑餓和衰弱中度過,王龍寧愿不管孩子也要先照顧父親,在去南方逃難這一艱苦而又漫長的路途中王龍也從未想過丟棄病弱的父親,文中有過這樣的描述,“至于老人,他比誰活的都好,只要有吃的東西總是先孝敬他,哪怕孩子們沒有……即使王龍自己掉下肉來養他也應該吃的”(1)。賽珍珠真實記錄了一個中國兒子最為淳樸的孝觀念,這種最淳樸的孝已經成為無意識的一種條件反射,讓人感動和倍感質樸,當然也有時候讓人覺得愚昧,有些愚孝的意味。開篇王龍娶親的情節中,首先展現給讀者的便是父親對王龍行為的一系列質疑,他嚴厲訓斥王龍浪費水和茶葉、花錢大手大腳,甚至埋怨王龍沒有及時送水、做飯,卻絲毫不見王龍對父親有任何叛逆或反駁。父親在黃家隨便討了丫頭和他成親,盡管王龍心里很不高興,但卻對父親的安排毫無疑議。接親途中有一處細節更暴露出王龍思想觀念上的保守和愚鈍:在當時流行剪掉辮子的民國,剃頭師傅勸他剪掉辮子,嚇得王龍緊忙躲開并大聲說道:“沒問我爹我可不能把辮子剪掉”②。他不曾想過留辮子到底有沒有必要,好不好看,只是知道父親沒有準許剪發,在父親不在場的情況下仍然恪守父訓,可見遵從父親對他而言已經內化為一種習慣。在作品中王龍的父親始終呈現出衰弱、腐朽的狀態,但這樣一個喪失勞動能力的舊式農民,在家庭中卻擁有著最高的權威和地位,對王龍的一切都有絕對的支配權,這也呈現出傳統孝觀念僵化迂腐的一面。
憑借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風俗的長期觀察與思考,賽珍珠既看到了中國家族式的統治建立起的緊密家庭關系。同時,她也意識到傳統家庭倫理中一些不合理因素對家庭成員個人意志和發展的束縛,這嚴重阻礙了中國人走向現代化。舊中國的男性受封建禮教熏陶,只知道自己要恪守父道,卻不知怎樣和父輩平等交流,這是中國式子孝的遺憾,賽珍珠的認識是很清晰的。于是她通過《大地》中故事情節的具體安排,描繪出這種單向保守的傳統孝觀念給子輩的人生帶來的痛苦與不幸。在父親的強制包辦下,王龍娶了未曾謀面的阿蘭,僅僅度過幾年安樂生活,這一美滿的幻象就被打破。王龍發家后逐漸滋生淫欲,他開始嫌棄阿蘭不俊俏的相貌和寒酸的扮相,把妓女荷花買回家做小妾。阿蘭為此痛苦不堪,最后因病去世,王龍在悔恨和愧疚中度過余生。王龍婚嫻的不幸反映出賽珍珠對子輩在婚嫻和生活中盲目順從長輩的安排有著強烈的抵觸。此外,王龍與兒子們的關系也同樣折射出根深蒂同的倫理道德觀念給家庭帶來的負面影響。王龍在兒子一代身上演變成為壓迫者,他按照傳統倫理綱常去規范子輩的人生,卻因此時常與子輩處于矛盾沖突之中。小說中沒有一處能讓讀者看到兒子們對他的尊敬與服從,相反,叛逆與對峙卻多次出現。賽珍珠以王龍逝去、大家庭瓦解作為父子沖突的結局,實際上暗示了傳統孝觀念已然無法適應社會變革與發展,必將被時代浪潮所推翻。
二、叛逆與對峙——傳統孝觀念的裂變
《兒子們》這部作品講述了王龍的三個兒子憑借父親的家業,分別成為地主、奸商和軍閥的故事。他們在物質生活上依賴著家庭,情感方面卻逐漸背離。王龍的逝去不僅埋葬了那個父權至上的時代,同時開啟了第二代人傳統孝觀念的裂變之路。王龍試圖以自己的父權來掌控三個兒子的事業、婚姻、家庭等,但是三個兒子都在不同方向上違背了他的意志。王大是最早對父親的安排發起反抗的人,他兒時就想要掙脫家庭的束縛,去南方求學,而王龍卻認為這只是他一時胡鬧,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兒子,直到王龍發現大兒子與小妾荷花有不正當的關系。在那樣一個保守的封建社會中,王大的行為無疑是對父權和倫理綱常的極大挑戰。王虎是兄弟三人中最為叛逆的一個,父親想送他去上學,他卻受當時社會革命的影響堅持要當兵,“我不是普通的青年……我要的是榮譽”(3),青年時期就表現出對權力與地位的追求。王虎渴望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父親從不在意他的想法和意愿,總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去安排兒子的事業;王虎對自主的婚戀十分向往,追求梨花是他對愛情的初次嘗試,直到他告訴父親自己愛上了家仆梨花,父親便把梨花占為已有,這終于激起他對父親的公然反抗,最后帶著怨恨離家,王龍牛前再沒有見過他。王虎時刻盼望著父親去世,以便得到他的遺產來擴張地盤,他甚至“為此常常在深夜恨得咬牙切齒”(4)。王龍死前一再哭著哀求兒子們不要賣了土地,而他剛剛死去他們就違背父親的遺愿把土地變賣、各自分家,這也標志著傳統大家庭的瓦解。三個兒子始終以物質利益為中心,以父權為束縛,他們代表了親情淡漠的一代。
王龍與子輩兩代人孝觀念的變遷是近代中國社會巨大變革在思想觀念上的縮影。賽珍珠敏銳察覺到中國傳統社會中約定俗成的倫理道德在此時期所發生的巨大變化,作為其核心的孝觀念不可避免地受到沖擊。新舊思想的二元對立造成兩代人在道德觀念和處事態度上反差極大,子輩逐漸產生一種對立情緒,父輩的想法或做法都可能被視作束縛與摧殘從而進行反抗。作品中賽珍珠用了這樣一個詞“不敬父母的時代”,她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中國儒家道德特別是孝道因為某種原因在傳承中淡化以至缺失。于是賽珍珠通過兒子們在個人利益及情感需求方面的爭奪與博弈表現出與父親的抗衡,其中王虎是最有代表性的。他青年離家,在成長過程中最缺少關愛,價值觀念與人生道路也偏離得最遠。堅如頑石的王虎在人生之初選擇疏離父親,而離家后的生活卻充斥著矛盾與沖突,一生從未享受過正常家庭的溫情與歡樂,最后慘淡收場。在王虎的人生軌跡中,賽珍珠一方面驚喜地看到第二代人自主意識開始覺醒、對自由和獨立生活的向往;但另一方面,她又為親子之間溫情與關愛的消失感到痛心和惋惜。實際上,賽珍珠在對王虎離家后生存困境的安排中表達出自己的觀點:逃離或者反抗都不能作為解決家庭問題的理想途徑和手段,既無法真正讓子輩獲得自由與平等,又加劇了親子關系的緊張,無益于中國家庭的長遠發展。
三、回歸與超越——現代孝觀念的探尋
《分家》展現了王源及其兄弟姐妹在海濱城市生活的嶄新面貌,折射出王姓家庭第三代人思想觀念與人生道路的巨大變遷。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民主科學教育的共同影響下,這一代人無論在生存狀態還是價值觀念上,都表現出了對前兩代人的超越。王源是王虎唯一的兒子,王虎以一個專制的父親角色控制著他的一切,造成王源的童年在母愛與白南的缺失中度過。王虎為了讓兒子繼承自己的“事業”,想方設法地去改造王源。盡管如此,王源在這樣的環境下卻另有選擇,他從小就向往著安穩的田同生活,對父親槍林彈雨的戎馬生活十分厭棄,這也預示著第三代人在思想觀念的巨大轉變。一方面,王虎的強勢使王源感到壓抑和束縛;但另一方面王源卻享受著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懷,所以他對父親始終是既懼怕又依戀。雖然他為父親的軍閥身份感到恥辱,但當他得知自己的革命對象正是父親時,他選擇放弁革命理想;面對父親為自己包辦的婚嫻,他沒有做任何屈服,公然大聲反抗,但聽說父親為此生病時又對自己的決定有所動搖。他始終在矛盾中痛苦地掙扎著,理想和現實的沖突使他備受煎熬。他只能選擇掙脫父親以愛之名的束縛,正如文中所說“王源已經中了新時代的毒,內心充滿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隱秘而頑同的自由思想”(5),王源離家后時常提醒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選擇,自南是他的權利。而當王源回國后得知父親多年來為了滿足他在國外巨大的開銷,生活十分落魄,在感動與感激中重新愛上了父親,最終與父親和解。與王家的前兩代人相比,王源的孝是有選擇的,呈現出調和性的一面,他愛父親但又不失去自己的底線,他始終追求兩代人之間的精神平等,渴望獨立的人格。
第三代人孝觀念的變遷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縮影,在時代的洗禮和社會實踐中,青年的自我意識有了很大程度上的覺醒,這一代人的孝觀念既體現出自主與平等,又不失溫情與關愛。賽珍珠既看到西方民主平等思想為中國家庭注入新的活力,同時她也意識到傳統家庭親子間的真摯情感才是維系家庭關系的紐帶,于是她在小說的結局安排了王源與父輩的和解,寄予了對理想中國家庭的期許。王源獨自來到美國,盡管中西文化在他身上發生碰撞、沖突,使他具有了雙重性格,但他始終是王虎的兒子,王龍的孫子,他始終保持自我,永遠不會在異國他鄉中喪失自我。透過王源,實際上可以看到一批新知識青年的涌現,他們在保守和求新,傳統與現代間掙扎。王源無法遵從父親對他事業和婚嫻的安排,卻也無法擺脫社會和家庭的一切規范和制約,他在逃離傳統束縛、追求白南平等的同時,又以傳統倫理中理性的一面來規范自己。在《分家》的最后,王源回到了他生活過的那片土地,他的回歸讓人看到了綿延數千年的傳統美德不會僅僅因為一兩代人的迷失就淪為歷史的塵埃,這種至親至情的傳統始終流淌在時代的血液里,那是生命中無法舍弁的一種本源。賽珍珠以王源的理性回歸作為結局,表達了她對中國家庭未來出路的見解:子輩單方面的服從或絕對的反抗都過于極端化,無法使中國家庭走出困境;只有以折中調和的態度開辟第三條道路,以溝通、理解代替反抗與對立,才能建立起充滿溫情、民主、和諧的親子關系。
《大地三部曲》以王家三代人的轉變為線索,透視出近代以來孝觀念的時代變遷:從社會的規范性走向主觀自律;從單向的義務性走向平等互益;從道德的約束性走向情感驅動。王龍和王虎作為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他們既為人子也為人父,凝成一條生命線牽引著小說的進程。賽珍珠意識到就是這條生命線組成了凝聚力強大的中國,是它讓中國人民生生不息。第三代人王源成為賽珍珠對中國未來的一種別具匠心的設計書寫,王源的精神氣質中,既飽含著祖父王龍的堅守與質樸,又多了自我反省、自我確定與自我超越的勇毅與擔當。某種意義上,王源是中國富有開創精神和開拓意識的一代,他不是簡單地回歸到由祖父輩所開創的傳統化的家庭之中,而是在試圖與這一傳統接近、對話和傳承的同時,擴充這一代人自己的精神文化視野,并嘗試建構新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而賽珍珠及其《大地》,借助于“父子關系”這一元素、“大地一家庭”這一平臺,完成了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農民及其后代們的價值追求及道德觀念的揭示,展現出他們的“精神”傳統、這一傳統的消散以及試圖重建這一傳統的努力。在這一恢宏的敘事抱負中,并不是簡單地呼應時代歷史變遷的軌跡,平面化地呈現一個家庭三代人價值觀念的演變,而是不乏理想色彩和浪漫情懷地勾勒出了一幅中國大地上充滿史詩性的時代精神畫卷。
①②③④⑤[美]賽珍珠:《大地三部曲》,王逢振等譯,人 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頁,第25頁,第32頁, 第108頁,第203頁。
參考文獻:
[1]姜德成,儀愛松.文學與他者:賽珍珠兩個世界和雙重文 化視角[J].前沿,2010(16).
[2]何日取.近代以來中國人孝觀念的嬗變[D].南京大 學,2013.
[3]姚君偉.賽珍珠《我的中國世界》的多重價值[J]國外 文學,1997(2)
[4]張秀英.一個異國人眼中的中華孝道之“子孝”——賽 珍珠的《大地》[J]劍南文學(經典教苑),2012(5)
[5]孫梅,常洪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父道與孝道[J]宿州 學院學報,2008(3).
[6]陳思和,段懷清《大地》是美國文學經典,也是中國文 學瑰寶[J]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1).
作者:于喆,吉林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