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悲劇》的第三卷描寫了一場精彩的庭審,辯方律師為了打贏官司幫克萊德脫罪設計了幾個辯護的版本,而檢察官則發誓要判克萊德有罪。雙方在庭上進行了精彩的敘事,為了讓法官和陪審團成員信服,他們的敘事必須保持連貫性,即時間、因果關系及情節上的連貫。
關鍵詞:庭審時間線因果關系情節 連貫性
由20世紀美國文學中第一位杰出作家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所創作的最長小說《美國悲劇》絕對稱得上是一部經典的法律小說,這部作品塑造了一些典型的律師形象,同時還花了大量篇幅描寫刑事案件偵查、追捕和懲罰中的法律方法和程序以及后來的審判場景。
小說取材于一起發生在美國紐約的真實刑事案件,男主人公克萊德·格里菲思也是以真實人物為原型而創作的。克萊德成長于一個貧窮潦倒的宗教家庭,父母以沿街傳教為生。年少輕狂的他在堪薩斯城一家豪華酒店做服務生,因交友不慎,整天沉溺于酒色而無法自拔,他逐漸從一個天真幼稚的少年人變成一個玩世不恭、怙惡不悛的年輕人。一次尋歡作樂之后他和幾個同事軋死了一個女孩。為了避禍,克萊德前往紐約投奔有錢有勢的叔父,在叔父的工廠里擔任要職,負責主管一個部門,不久他認識了純潔善良的貧窮女T羅伯達并與她相戀。后來,克萊德又結識了美麗的千金小姐桑德拉,這是讓他擺脫貧賤,躋身于上流社會的大好時機。而此時羅伯達卻懷孕了,私下找醫生墮胎被拒,走投無路的她多次要求與克萊德秘密結婚。但是克萊德為了實現擠入上層社會、謀取富貴的夢想決定謀殺羅伯達,經過一系列的部署安排,他達到了目的。但他很快落入法網,面臨裁決。當時美國正在舉行大選,兼職大法官一職的檢察官梅森發誓要判克萊德有罪。經歷了助理捏造證據、辯護律師大筆撈錢等風波后,克萊德終究還是沒能逃脫電椅之刑。這部小說分為三卷,第三卷是故事的高潮,主要描寫案發之后,克萊德如何被捕入獄接受審判和定罪,中間還穿插了有關美國兩大政黨和司法機構利用克萊德一案大搞政治投機的丑聞。本文將對小說中庭審敘事的連貫性,即從時間、因果關系及情節的連貫這三方面進行分析研究。
一
有評論家認為在這部小說中德萊塞的敗筆出現在他為情節而情節以至于堆積了多余的對話和細節,而且后半部是冗長乏味的審訊過程,以文獻記錄代替了形象描寫。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在談到《美國悲劇》時也曾說:“你讀他的作品得戴氧氣罩,服用安非他命才不致睡著。”然而,在筆者看來對庭審場面的詳細描述其實是一個塑造人物形象、構建案件的過程。對于讀者來說,克萊德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墮落以及犯罪的過程,讀者從小說的前半部有了深刻的了解,但是對于小說中的其他人,如陪審團成員、克萊德的父母親及其他親戚,他們看到的只是表象,對克萊德的了解也是不真實不全面的,要真正了解他的本質與品性必須通過庭審這一環節,也正是這一決定命運的庭審能更加透徹地揭示一個人的真正本質。董衡巽則認為,德萊塞對一些場景的描寫是富于想象力的,“它們像是真實報道,而實際是虛構的,但虛構得讓你覺得像真事似的,這是想象的成功”。從這一層面來看,文獻記錄正是小說的精華所在。
現實中法律訴訟的步驟是小說情節展開的基本依據。庭審準備階段通常包括調查、挑選陪審團、審前動議等訴訟步驟。控辯雙方的代理人與律師通常在此階段會面,法官出場,建立陪審團。《美國悲劇》也是嚴格按照這些程序進行描寫的。《美國悲劇》庭審中的敘事是對小說前半段所描述的已經發生的事情的敘述,如果我們把它看成是一件真實的事件,那么庭審敘事的對象就是真實的故事,它也是小說前半部分的再敘述,是故事的濃縮版。真實故事在敘述開始之前已經發生,真實故事用自己的時間將情節串聯起來,它并不在乎有沒有敘事行為的出現,也不會受任何敘事方式的影響,所以它的存在與敘事行為及敘事方式沒有關系,它完全是一個自然存在的完整的主體。然而,在庭審中,犯罪與調查出來的故事是相互依賴的,這些故事的相互作用產生了第三個故事——審判,審判中的敘事不但受敘事行為的影響,還受到敘事方式的影響。“審判不是講述一個單一的故事,而是從多樣化(沖突)的視角講述的多個故事中的二者取一的版本。”(此處是筆者所澤)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方式或語言敘述產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庭審中對同一事件總是會有兩個對立版本的敘事,因為刑事訴訟涉及生命的予奪,控辯雙方都會構建他們對事件的一個有罪或無罪、最輕或最重量刑的敘事版本,所以雙方的敘事中可能包含真實的信息,也有可能是虛假的信息。因此,在法庭上怎樣呈現有利于自己這一方的敘事才是最重要的,對于控辯雙方來說若想還原事實,想準確地描述一件復雜的事情,他們需要一條所謂的“紅線”,然后試著準確地指出什么時候發生了什么,而這條“紅線”就是時間線。
“事件被界定為是過程,過程是一個變化,一個發展,從而必須以時間的序列或時間先后的順序作為它的先決條件。”(此處是筆者所譯)在敘事中,真實是依賴時間的。庭審敘事也是一樣的,它是時間連貫的,是根據事件發生及發展的時間順序來敘述的,事件序列通常呈現為順時序。它是對小說前半段所描述的現實中已經發生的事情的再敘述,它的敘述對象是真實故事,但敘事的內容卻不一定是真實的,庭審敘事無法完全還原事實的真相,也就是這一特性決定了律師所使用的敘事策略。因此,律師在法庭上并不是簡簡單單地描述事實,而是要對故事進行安排,重新建構結構。這就需要先對故事做一個總體設計,然后一點一點地將這個設計變得完整,使得每一個部分形成一個整體,變成一個和諧的結構。這個故事要向法官說明這些事實發生在當事人身上意味著什么,要讓法官和陪審團成員信服。
下面來看看克萊德殺害羅伯達的經過,找出精確的時間線,這是克萊德花了好幾個星期制定出來的計劃:
七月六日中午:兩人前往尤蒂卡(期間需避開買一頂草帽),然后去草湖一游。
七月七日:前往大比騰或三英里灣(假裝說去那里結婚),結婚前先玩樂一番去看看湖上的景色,找個偏僻之處把小船弄翻,使得羅伯達溺亡,造成意外翻船兩人都淹死的假象。
真實的進程是:
七月六日中午:兩人前往尤蒂卡。
七月七日:草湖一游(找借口騙羅伯達沒法在這里結婚)。
七月八日中午:前往岡洛奇和大比騰。
七月九日正午前不久:羅伯達的尸體被打撈上來,報紙刊登相關消息,稱其為一起謀殺案。
事情大致是按照克萊德所計劃的一步一步進行的,庭審時控辯雙方也是按照這一時間線進行講述的。這里涉及“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兩個概念,“故事時間”是指所述事件發生所需的實際時間,“話語時間”指用于敘述事件的時間。庭審敘事中的時長與故事事件本身持續的時長是有區別的,庭審敘事中的時間是壓縮后的時間,屬于概述或省略性質的而非描述性的,即“話語比描述的事件簡短。敘事性陳述概括了一組事件”,也就是“話語時間”。庭審敘事中的話語時間大大短于故事時間,開庭陳詞中檢察官梅森詳細介紹了羅伯達的一生:從她最初離開老家到最后終干受了點菜德的騙.把這件事的整個發展討程都說得很詳細。羅伯達二十三年的“故事時間”轉換成“話語時間”也不過區區一頁紙的篇幅。這是概述功能,庭審敘事還會用到省略功能。因此,在庭審中大量地使用某些持續性的動詞或副詞是必不可少的,梅森在講述克萊德認識羅伯達后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所發生的故事就使用了不少時間狀語,比如:“克萊德剛到萊柯格斯才四個月”,“而在這以后只不過兩個月”,“從六月五日到七月六日”,“從一月起到七月五日止”。一年之間的事情被壓縮成了幾個小時,這是一個帶有最高速度的概略,但這一概述和省略交替的敘事方式并沒有影響到敘事的真實性和連貫性。前面這些只是一個鋪墊,一個引起注意力的策略,最終,關鍵的事情出場了,這就是“戲劇性高潮”,接下來梅森大概用了五頁紙的篇幅展開描述克萊德是如何策劃犯罪陰謀及實施過程:編造假名,隱瞞他和羅伯達的身份,引誘她到艾迪隆達克斯山區某個荒涼的湖上,殘酷地把她殺害或是淹死。在關鍵時刻梅森甚至還拋出了他手中已有相關人證物證的殺手锏,他對這種擴展的描述與概括的描述的交錯運用的策略實際上是傳達了他注意力指向的意圖,他的這一策略加上敘事時所使用的一系列敘事行為對在場的人起到了重要的影響:。急不可待的聽眾也都俯身向前簇擁著,如饑似渴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眼。”“陪審團和聽眾眼淚幾乎又是奪眶而出。”兩名辯護律師也被唬得茫然失措,兩眼直瞪,連一直擺著一副無辜受辱的沉著神態的克萊德好像馬上就要昏厥過去似的。庭審敘事中這種對擴展與概括的描述節奏的把握要達到的目的就是既不能讓法官、陪審團成員及在場的其他人由于速度過快而過度疲勞,又不能使他們因為速度過慢而厭煩,還得起到特別的激發效果。不管律師的敘事技巧如何,也不管他們采用了何種敘事策略,都不會導致時間線的混亂與脫節,克萊德殺人案中時間線的連貫性是無懈可擊的。
二
庭審中時間線是確定“事件鏈”的關鍵,那么,控方和辯方是如何將一條“紅線”設計得更加完整、和諧,使之對自己的辯護更有利呢?辯方該如何建立一個無罪的時間順序呢?
辯方律師在接到辯護任務時就已經認定克萊德是有罪之人了,他們不會相信那些惡毒、殘酷的計劃與行動竟然都是毫無惡意的。因為從克萊德開始實施犯罪行為那刻起到最后這整個過程都有目擊證人和大量的物證,要想在時間線上多做文章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們把重點放在了事情的因果關系上,這樣一來,雙方的事實陳述在敘事結構上就有所不同,為的是凸顯法律關系中的目的、動機、犯罪行為的危害程度。“事出有因”,凡事均因果相連,導致羅伯達死亡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如果是謀殺,動機何在?庭審過程中雙方律師存討論“事出有因”這一問題時,他們必須強調行動與人物的互相依賴性,否則法官和陪審團成員是不會輕易信任他們的陳述。為了證明克萊德不是蓄意謀殺,辯方律師可謂是絞盡了腦汁,他們設計了幾個辯護的版本,首先他們決定以克萊德神經錯亂,或是“腦病爆發”這一理由進行辯護,他們覺得這是最方便、最穩妥的辯護理由,結果證明程序煩瑣行不通,于是他們又推出其他方案,比如羅伯達是自殺而死的,證據就在于羅伯達給克萊德所寫的信中字里行間都流露出一種憂郁情調,當她要求和克萊德結婚遭到拒絕時就縱身跳入水中,而克萊德一時被嚇昏過去所以沒有搭救她。或者說克萊德的帽子被風吹走了,他想撿帽子卻把小船給弄翻了。種種設想和辯護方案都無法自網其說。因為這一過程中的許多環節明顯看出克萊德是事先計劃好的,比如:住旅館登記的是假名字,為了方便作案還多買了一頂帽子,羅伯達臉上有被相機砸到的傷痕,羅伯達留在旅館的手提箱以及克萊德隨身攜帶的手提箱,還有克萊德掉進水里上岸后換下被扔掉的那套衣服。這些無法解釋清楚的細節導致了整個敘事漏洞百出且前后矛盾,根本沒法讓整個敘事變成一個完整、和諧的結構。
最后兩名辯護律師打算從道德的層面進行辯護,證明克萊德是一個道德上的懦夫,南于道德上的怯懦間接導致了羅伯達的死亡,并非事前預謀。這一辯護理南和克萊德本人一些令人生疑,而又非常離奇的行動并行不悖。故事的關鍵部分則改為在小船上克萊德同意和羅伯達結婚,或者克萊德把他另外有了女朋友的事實和盤托出,后者因為極度興奮或情緒不穩定忍不住跳起來撲向他導致小船失衡,而他是個天生的懦夫,怕被追究責任,于是倉皇逃走,造成了羅伯達溺亡的后果。
真實的情況是克萊德事先精心籌劃這次謀殺并一步一步地按照安排好的步驟采取行動接近完成這一罪惡計劃。然而在他正要加害于羅伯達時,罪行變成了一次意外事件,克萊德直接的罪責僅在于他沒有救起正要溺死的羅伯達。作為控方的檢察官梅森一方面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另一方面對克萊德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他發誓要將克萊德送上法庭判他有罪。所以他的做法就是要牢牢釘死嫌疑犯的時間線和他的作案動機,讓他咬定一個日后無法改變的說法。他在開庭陳述時指出:“人民控告克萊德蓄謀已久,并以惡毒、殘忍、欺騙的手法,殺害了羅伯達·奧爾登,然后企圖讓世人永遠不知道羅伯達·奧爾登的尸體下落,從而逍遙法外。”“這個克萊德·格里菲思,甚至在他犯下這一罪行以前,就陰謀策劃了好幾個星期,然后按照事先擬定的惡毒而又殘忍的方案付諸行動。”
從語法層面來看,雙方利用表現事情的發展過程來表達事件的因果關系,辯方律師則把克萊德是否和羅伯達訂婚作為辯論的突破口:“但事實上,一丁點兒都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足以說明:克萊德·格里菲思和羅伯達·奧爾登正式訂過婚,或是說明他是同意跟她結婚的,除了她信里那些話以外。而她在信里的那些話,列位先生,清清楚楚地說明:他之所以同意跟她結婚,僅僅是因為她有了身孕,使他在道德上、物質上感到非常擔心——當然,他對她懷孕一事是負有責任的。”“已故的姑娘已成為被告感情變化以后的犧牲品。不過,盡管在道德上或是在社會上來說它可能是罪孽深重,但在法律上并不構成犯罪行為。”
在思想上、道德上說,是個地地道道的懦夫,而絕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慘無人道的罪犯。跟許多人身陷險境時毫無二致,他是思想上、道德上的恐懼情結的犧牲品。為什么呢?這一點,迄今還沒有人能做出應有的解釋。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感到害怕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懦弱和恐懼這兩種特性,才使他身陷目前險境。
針對“事出有因”的辯論,辯方認為克萊德是一個懦夫,他的遲疑不決,他的怯懦導致了悲劇的發生。而控方則認為克萊德把結婚旅行作為殺死羅伯達的機會,以便實現他進入上流社會的目標。雙方各執一詞,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證明自己的觀點,于是克萊德在羅伯達落水后的心理狀況成為辯論的爭議焦點。
三
“抗辯式的庭審首先關注的不是構建案件的事實;相反,它是試圖通過構建一個更為合理的有真實感的版本來說服陪審團。”(此處是筆者所譯)在法庭上做好敘事,既是技術也是藝術。如何讓法官和陪審團相信自己的敘事和觀點,是每個訴訟律師都要面對的難題。庭審敘事必須是連貫而又可信的。
沃特·費舍爾教授提出了敘述范式理論,他認為,人們通常通過直覺,而不是邏輯來判斷敘事的可信程度。想要做好敘事,就要把握兩個核心因素:可能性和連貫性。敘事的連貫性可分為形式上的連貫性和實質上(或內容上)的連貫性。保持實質上的連貫性,要注意在敘事過程中合理地安排情節要素(如場景、動作、動機)和連接這些要素的細節。實質上的連貫性可以分為一致性(不同情節要素之間的結合)和完整性(情節要素要貫穿始終)。前面已經從時間和情節對敘事實質上的連貫性進行了論證,下面探討一下不同情節要素之間的結合的一致性。
對于庭審敘事來說,重要的地方在于“實際分析之微妙復雜性,而不是強烈的減縮之簡單性”。這就要求不同情節要素之間的結合需要一致性。比如羅伯達之死,這個給定的事件不能從其語境中孤立出來加以分類,“殺死”可能不是謀殺,而是一次意外或偶然事件,它的性質需由語境中一些微妙的細節來判斷和決定。這也是庭審敘事的優勢所在,它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和目的重建“事件鏈”以及串起這些事件的原因,使得情節與情節結合得更加完美連貫。可以看出,被告方在答辯中并沒有對羅伯達溺亡這一事實進行否定辯論,而是對他們這次旅行的性質和原因進行闡釋,也即是說,辯方律師承認“大比騰一游”這個事實,卻對其性質及原因有質疑。
“對復雜情節的描述都需要額外的論證負擔,這正是說謊者要盡力避免的。因為杜撰復雜情節需要各種知識能力,而且解決各種復雜情況往往會牽涉到很多人,因而比較容易得到驗證。”因此,辯方唯一能進行反擊的環節就是“大比騰一游”的性質及原因到底是什么。湖上之行究竟是克萊德的主意還是羅伯達的想法呢?游湖汁劃只有當事人知道,羅伯達已經是死無對證,那么決定權就在克萊德手中,他如何解釋都行,只要不和已有的證據矛盾即可,如果能證實湖上之行是羅伯達的想法,那么預謀殺人的動機就可以完全排除。
辯方律師為了讓庭審對自己更有利,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于是大膽地把克萊德推上了證人席,由他來講述自己的故事,換句話說是把花了五個月精心編好并且從動作到表情都演練完美的故事在法庭上再表述一次,在他們看來事實本身要通過敘述者的敘述才顯得合理。《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明確指出:“一切有理智的人,也就是說,自己的思想具有一定的連貫性,其感覺同其他人相一致的人,都可以作為證人。”這樣看來克萊德完全具備充當證人的資格,于是按照早已編好的證詞,克萊德說出了離開草湖前往大比騰的真正原因:“我去那里,壓根兒不是出于自愿。只是因為她不喜歡草湖,我才去那里的。”“而且,我使出了全部力量來好讓她高興些。我真是恨不得能逗得她——哪怕是一丁點兒——高興也好。”他精心編好的那些話使人聽起來覺得誠懇極了。對于大比騰的意外事件,克萊德是這樣解釋的:他鼓足勇氣,把自己的心里話告訴了她。羅伯達起初大吃一驚,垂頭喪氣,開始哭了一會兒,說她還是不如死了的。可是后來,她又露出比較高興的樣子;接著,驀然間,她跳了起來,試圖走到他身邊來。她伸開胳膊,好像要跪倒在他腳下,或是投入他的懷抱。不過,就在這會兒,她的一只腳,或是她的衣服不知怎的被什么掛住了,她身子不南得東歪西倒了,最后跌入水中,因為自己的懦弱和膽小,同時為了保命他就往岸上游去。事情發生后為了不讓她蒙受奇恥大辱,于是,他就決定什么都不說。克萊德的敘事不管是形式上還是實質上都有其一致性和連貫性,這應該歸功于兩位律師,他們把整個事件中不連貫、不協調甚至是自相矛盾的部分加以處理,并且故意忽略掉那一連串分不開也擊不破的、早已經過充分查證的、過得硬的罪證,從而成功地把支離破碎的事件序列轉變成了連貫的、令人信服的敘事故事,甚至連手提箱帽子等許多令人牛疑的細節都解釋得一清二楚,加上克萊德聲情并茂的敘述,整個敘事非常成功,可謂是無懈可擊、勝券在握了。
庭審中,律師為了打贏官司會利用各種敘事技巧,這些不同的敘事構建了不同的故事情節,而不同的故事情節在發展的過程中同時也制約了敘事的張力,造成了人物形象及性格的多重性,使得陪審團成員對案情的判斷難度加大。另一方面,在庭審中律師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委托人的利益,在敘事中不可能把所有的相關信息和盤托出,他們會在整個信息量中做出正確的選擇,并將其表達出來。例如,大家都知道克萊德謀殺羅伯達的真正原因是他愛上了有貌有財有地位的桑德拉,而羅伯達只會妨礙他日后的錦繡前程。在庭審中由于被告和原告雙方的協議,并得到了陪審團的充分諒解,并沒有公開她的真名實姓,克萊德和她的交往過程更是略略帶過,這部分的敘事在語篇上顯得有些不連貫。身處事外的陪審團成員在控辯雙方各執一詞的情況下如何闡釋隱藏其中的原因呢?陪審團在處理信息時,有很多語境假設,他們如何把缺失或不連貫的信息聯系起來構成一個前后銜接流暢連貫的語篇呢?他們又是如何透過表面看實質呢?認知語言學派把連貫看成是一種心理現象,認為語篇連貫能夠依靠交際者的推理、判斷以及信息填補等認知過程來生成,從而實現順利交際。
陪審團成員在傾聽敘事時都需要進行“雙重解碼”:其一是解讀敘述者的話語,其二是脫開或超越敘述者的話語來推斷事情的本來面目,或推斷什么才構成正確的判斷。因此,陪審團成員不管是來自于哪個行業,教育背景如何,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基本常識,通過律師敘事中提供的信息,可以激活內化儲存于他們心智之中的各種知識,找出這些信息之間的照應關系來建立話語之間的語義關聯,進而實現語篇即整個敘事的順利理解。他們是根據生活經驗來建構獨立于話語的故事的,即使克萊德從頭到尾都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也沒能躲過全體陪審員的火眼金睛,他們都注意到,“從他那整個態度表現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在說真話的人,而確實是一個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有如貝爾納普一再形容他的那樣——比這更壞的是,他確實犯了謀害羅伯達致死的罪。每位陪審員畢竟都在一面聽,一面捫心自問:克萊德既然過后還有足夠的力氣游到岸上,那他為什么就不能把她救起來呢。要不然,至少也應該游過去,抓住那條小船,幫著羅伯達抓緊船幫呀?”“于是,陪審團就得出這么一個印象:克萊德意識到自己犯了罪而又怕死,也許故意亂說一通,實際情況一定還要險惡得多。”
人會說謊但證據不會說謊。盡管辯護律師和克萊德費盡心思采用了種種手段企圖混淆視聽,隱藏事實的真相,并一再強調所有的證據都是間接證據,所發牛的事情都不是某某一個人看見過或聽見過的,只有克萊德本人能把他當時所處的異乎尋常的情況解釋得極其清楚,但陪審團成員也并非傻子,他們已經把他看成是一個不可靠、不誠實的敘述者,他是有意進行“錯誤或不充分的報道”以達到誤導陪審團的目的。“衡量證人可信程度的真正尺度,僅僅在于說真話或不說真話同他的利害關系”。“證人的可信程度應該隨著他與罪犯間存在的仇恨、友誼和其他密切關系而降低。”克萊德作為證人同時又是嫌疑犯,他的可信程度幾乎是零,他的敘事全部是一面之詞。大量驚人的人證和物證都表明他是有罪的,可謂是謀殺動機和手法已鐵證如山。
庭審中律師敘事的策略是多樣化的,作為律師不是要探尋事實,而是要講述故事,有的律師擅長利用證據,對證據進行加工讓陪審團信服,也即是依靠證據來講述故事。有的律師喜歡用故事牽出證據,證明有利的內容,反駁不利的部分,故事講得好才能打贏官司,但不管如何敘事,必須遵循時間、因果關系及情節的連貫性,任何形式的不連貫都會使陪審團的思維停頓,甚至影響他們對案情事實的理解,從而影響其對律師觀點的認同,這對委托人的判決是非常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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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2016年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課題名稱:英美法律小說的庭審敘事研究
作者:許綺,韓山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