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怡 黃德志
摘要:石天河的詩歌創作《希望》是其個人理想信念的寫照,一定程度也反映了其人生歷程中的思想轉變?!跋M焙汀敖^望”兩個主體伴隨著作者心理情緒變化而變換著邏輯位置,同時多重修辭手法和描寫方式的運用為詩歌增色不少,而其背后透露出的石天河的人格力量與一代詩人的精神風骨值得細細品讀。
關鍵詞:石天河 《希望》 詩歌創作 精神力量
文學史上關于希望題材的詩歌、散文屢見不鮮,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在這些充沛的表達中,“希望”或被塑造成遠方的燈塔、天邊的銀河,甚至是可惡的娼妓。在石天河的詩歌《希望》中,首句“希望——她是個薄情的女郎”便深深打動了筆者,“薄情”指不念情義,多用于一方不念情義而拋棄另一方,缺乏感情。難道石天河是和“希望”在開啟一段戀情?是石天河拋棄了“希望”,還是“希望”拋棄了石天河?為何“絕望”到來時又是“希望”降臨之際呢?“絕望”和“希望”又是何種關系呢?
表面看來,詩歌出現了兩個主體,“希望”和“絕望”。細細品讀,我們可以發現詩歌其實有三個主體,除了“絕望”和“希望”外,還有作者接連變化的心理狀態、情緒情感,這三者構成了一個三角關系。詩歌運用比喻、想象、排比、反復等修辭手法,以作者的心理情緒為中心,“希望”和“絕望”不斷變換著邏輯位置,主體位置的變化又帶動著作者心理情緒的起伏。本文聯系石天河的生平遭際,著重分析詩歌中所體現的作者和“希望”的關系、“希望”和“絕望”的關系、“絕望”和作者的關系。
一、“希望”帶給石天河飄忽不定的恐慌和追逐感
希望是伴隨人一生的信念與精神源泉,雖然無形卻隱隱閃爍著,陪伴著我們的成熟成長。石天河一生尋求希望,在詩歌創作中尋求希望,在勞改中尋求希望,在每一次的迷茫落魄時尋求希望。希望在人生過程中作用最為明顯最突出的時期,是人具備了思考的意識、理想的方向、奮斗的目標之后,即青春期及以后的時問段。石天河從青年時期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尤其是詩歌創作,一直以來虔誠地敬畏詩歌,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維護詩歌的尊嚴。這樣的信念給他帶來希望和榮譽,同時也帶給他落魄和苦難。“希望——她是個薄情的女郎”這樣的描寫“希望”的方式無疑是告訴讀者,他本人與“希望”相愛相殺,或是“希望”給了他在戀愛中相似的感受。但其實“希望”帶給人的充實愉悅不亞于戀愛帶給人的甜蜜喜悅,“希望”帶給人的成就感也絲毫不輸戀愛中的自信滿足……“她有時冷漠,有時失信,有時輕狂”此句擬人化地、有選擇地說明飄忽不定、看不透摸不著是“希望”的特性。正如求愛過程中令人寤寐求之的姑娘,她們驕傲的姿態、嬌俏的櫻唇吐出的嬌語讓人急切,讓人抓狂。因為作者在明處,“希望”在暗處,抽象且非物質,“希望”常常給作者帶來焦慮甚至恐慌,“我等了她許多年,許多年呀”,作者急切而又忍耐著,一年一年地等待。1957年,石天河因詩而成名,因詩而惹禍,因“詩禍”而遭遇人生苦難。但是,石天河即使遭受非人打擊,也沒有傷害過任何文學界同人,沒有為了茍活而出賣自己的靈魂,始終保持著對文學的敬畏和虔誠。1980年,石天河得以平反。在二十余年的歲月里,石天河在期待中尋找希望,在希望落空后繼續等待機遇。而這樣反復的寫法、這樣的心境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都曾出現過,比如大仲馬在《基督山伯爵》最后一句說道:“人類的智慧就包含在這五個字里面:等待和希望?!保?)魯迅在《墓碣文》開頭寫道:“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保?)尋求希望的人反復掙扎,而“希望”本身依然是“罩著面紗,站在彼岸”。此時此刻與其說“希望”是罩著面紗的薄情的女郎,不如說“希望”是海上縹緲蒸騰的霧氣,若隱若現?!懊慨斘覄倓偪吹剿囊唤z微笑,/轉瞬間,一陣風又把她吹向遠方”,與上文的冷漠、失信、輕狂相呼應。短短的三句詩歌擬人化地將“希望”的飄忽不定描寫出來,同時運用排比、反復等手法突出作者隨著時間流逝心理的變化,準確描繪出“希望”帶給石天河的追逐感和不安定感。但“希望”是否真的是像作者描寫的那樣若隱若現忽、遠忽近呢?其實不然。
二、“絕望”與“希望”具有辯證統一關系
人,只有在經歷難以克服的苦難之后,才能真正對萬物存在深刻的認識。作者的詩歌題目是“希望”,那為何還對希望對立面——“絕望”進行描寫呢?魯迅道“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說的正是希望與絕望二者密切的聯系,由絕望及希望才能更好地理解詩人對于希望的態度以及其心理感受。在詩歌第二段的開頭“只有當她的姊妹——絕望,/披頭散發地向我猛撲過來的時候,/她才會突然把我擁抱在懷里”,以擬人化的手法,形象生動的細節描寫和動作描寫反映出“絕望”和“希望”是一對姊妹,但她們的性格截然不同,一個冷酷無情且直截了當給人當頭一棒,一個活潑靈動又忽冷忽熱讓人捉摸不透。筆者覺得此句話頗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哲理含義。當無路可走、心如死灰之時,突然有一束閃爍希望的微光使人重新燃起斗志,繼續追尋生命的意義;當絕望占據心房無法掙脫之時,希望又開始彌散心間,給人溫暖和慰藉。而“只有”二字十分準確、傳神地寫出了“希望”和“絕望”站在絕對不同的立場,“希望”的堅定是在“絕望”到來之際,“絕望”的出現是在“希望”不斷往返于心間、耗干最后一絲期待之時。但其實“希望”和“絕望”更是相互依存的姐妹,只有遭受過最深的絕望的打擊才能感受到希望的洗禮,只有經歷過希望的眷顧才能懂得絕望的生死疲勞。希望給人光和熱,絕望助人冷靜和成長,絕望是希望的必經之路。但同時她們也在互相檢驗、互相比較,檢驗彼此存在的價值,比較對方對人心作用的影響大小。她們既是姐妹也是競爭對手,也是一件事物的正反面,絕望和希望的關系簡單又復雜。二者的特殊性是在比較權衡中得出的,具有辯證統一關系?!熬o緊地偎著我,吻著我,/直到重新溫暖了我冷卻的心房”。擬人化的手法再次得到貼切的應用,此時“希望”和“絕望”對立的關系通過“溫暖”和“冷卻”這兩個關鍵詞體現。而“希望”帶給人的感受也與上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再是冷漠、失信、輕狂,而是溫暖、明艷、深情,伴隨著“絕望”的出現,“希望”反而也降臨在作者的世界里,在人們的生活中發揮著重燃人心的作用。“希望”其實并不“薄情”,她一直就在那里,并沒有遠去,她之所以在石天河的眼中是“薄情的女郎”,只是因為最能顯現“希望”對石天河的人生最具有價值的時刻還沒有到來。只有人們處于最深的絕望之時,希望才能顯示其對人生的真正意義。所以,寫“絕望”實際為了突出“希望”,而希望的意義是在二者的比較權衡中得出的。無論再怎么強大的絕望終究都會被希望取代,所謂絕望只不過為了孕育更強大的希望而存在。第二段中的兩個主體實際也具有一主一次的邏輯地位,“希望”是主體,“絕望”是次體,寫“絕望”是為了烘托“希望”。二者雖為一件事物的正反面,卻也相互聯系,相互關聯,相互依存,失去任何一方都無法體現其自身的價值。
三、“絕望”是一塊煉心石
“希望”是海上薄霧,一邊失信一邊輕狂,而“絕望”就像海上猛獸,嘶吼著披頭散發地撲向人類,沒有一絲柔情,不留絲毫情面。鑒于上文對詩歌內容的分析已相對詳細,這里我們看看石天河的生平遭際,從他本人的經歷中更好地理解詩歌的含義。石天河熱愛詩歌,屬于詩歌,可謂“詩即人生”。他與詩歌的緣分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但他曾自述:“我從小愛詩,然而我與詩似乎只有孽緣而沒有善緣,使我三十三歲后的青春年華都付與了悠悠逝水。”③石天河在1957年因“《星星》詩案”而遭判刑,1980年平反后在重慶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任教至1985年退休。說到“絕望”,他的的確確經歷過并深深承受過絕望。在那一段受迫害、滿是絕望虛妄的時光中,石天河的身體受到摧殘,但其心靈卻“滌除玄鑒”,更為澄澈、堅韌。他在經歷大災大難之后,早就成為一個具有特立獨行的自由精神的詩人,早已超越了任何崇拜、信仰,因而,也超越了絕望。他要像隕石一樣“風雨憑陵夜,流光灼大荒”(4)。閱讀《希望》,會有一個明顯的感覺,那就是“先生……經過二十余年的煉獄之旅,晚年則鮮明地表現出對于‘人道“民主價值的重新審視和歷史性反思”㈢。他始終堅持著不畏強暴而崇尚正義的錚錚鐵骨,深陷冤屈而堅持人格尊嚴的不屈不撓。正是他遭受絕望后一遍遍等待希望、一遍遍堅持希望,才有了文壇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絕望是妖魔,但戰勝絕望,歷經磨難,孽緣會終了而善緣重續。于是,石天河一如既往地熱愛詩歌,堅持以文學創作、文學批評及文學教學與研究為基本的生存方式和人生的樂趣。值得稱道的是,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石天河都虔誠信奉人道、自由、正義,以及理想主義的文學原則,努力恪盡一個文學家的最高尚操守。坎坷的人生歷程并沒有使他意志消沉,怨天尤人,反而更顯露了一個老而彌堅、上下求索的高貴靈魂。
石天河的詩歌作品《希望》是他人生遭際的寫照,一生在詩歌創作中追求希望,而后因詩獲罪陷入絕望,在舉步維艱之際希望再次降臨,“平反”把他拉回到生活與創作的正軌上,給他再次出發的勇氣,引導了朦朧詩的創作潮流。在這首詩歌中,“希望”和“絕望”被擬人化地塑造成為一對姊妹,以“戀愛式”的描寫方式講述了作者追逐“希望”中遇到的艱難、“希望”“絕望”的態度轉變,以及內心情感的變化。藝術手法上,對擬人后的“希望”“絕望”進行細節描寫、神態妙寫、動作描寫,并運用句式的重復強調作者內心的焦灼等待。第二主體“絕望”出現后,作者對比了“希望”先前對作者的失信輕狂與此時的溫暖動人,細細描繪作者的心理感受和情感狀態的變化,得出希望帶給人溫暖常常是在絕望出現之際的結論,即只有人們處于最深的絕望之時,希望才能顯示其對人生的真正意義。“希望”的意義是在與“絕望”的比較權衡中得出的,“絕望”的出現更是全面地反映了第一主體“希望”對于人生的重要作用?!跋M迸c“絕望”具有辯證統一關系,雖為一件事物的正反面,卻也具有相互聯系,相互關聯,相互依存,失去任何一方都無法體現其自身的價值。石天河的詩歌《希望》雖不是文學史上的不朽名篇,但其中對“希望”“絕望”兩大主體的精妙構思以及藝術手法的運用為人稱道。而透過這首詩,那一代人面對苦難時代對希望的仰望追逐與不懈堅持是真正值得欣賞的精神所在。
①[法]大仲馬:《基督山伯爵》,韓滬麟、周克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409頁。
②魯迅:《朝花夕拾·野草》,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頁。
③黃潔:《石天河作為真正文學家的理由》,《重慶文理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
④石天河:《石天河文集》,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版,扉頁。
⑤毛翰:《詩禍余生石天河》,《詩探索》2004年Z1期。
參考文獻:
[1]劉成才石天河六十年文學創作論[J]重慶文理學院學報,2010(1).
[2]黃潔.石天河作為真正文學家的理南[J]重慶文理學院學報,2015(3).
[3]王先霈,王耀輝.文學欣賞導引(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作者:劉嘉怡,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黃德志,文學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