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腳下，穿越時間與空間

撰文&攝影_趙登文

有些瞬間與片斷，注定會成為一生中永恒的記憶。

在這片廣闊的天地間，因環境、風物、生活方式的不同，人們的生活也是多姿多彩。

零下40C°的世界

走進冬天的禾木村，就像走進了一個熱烈而冰冷的天地，不經意之間，你會感覺到生命融入到一種神奇和音韻之中。禾木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總是毫不客氣地用龐大的身軀，不僅把春夏秋三個季節擠在短短的五個月里，而且大有隨時把眾多生命無情吞沒到嚴寒中的氣勢，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里留給生命的空間是狹小的。

第一次去禾木的時候，也是冬天。聽說要坐馬拉爬犁，對于第一次進入零下40 多度冰雪世界的人來說，這是多么原始、多么有趣的工具。在沖乎爾鄉，我看到了上百個馬拉爬犁的主人，一律穿著大皮鞋，大氈筒。出發時，爬犁的主人囑托我穿厚點，我將所有的保暖衣物全部穿在了身上，出門后才發覺遠遠不夠。最后爬犁的主人給了我一件皮大衣，還有一雙大氈筒，載著我，在茫茫雪野里滑行了三天才到達。

一路上從興奮到僵硬，出發前的所有想法都封存到了冰雪層。每天都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馬爬犁，身體在寒風中凍得十分僵硬，零下40 多度，相機快門根本無法正常按下，所有的拍攝欲望都隨寒流飄然而去。通往深部山區的盤山道是起伏而曲折的,當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坐落在林海雪原之間的人字形小木屋時，突然覺得自己正觸摸到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在那里你聆聽著雪松和白樺的交響，目睹著夕陽勾勒在牛羊身上的輪廓，體味著雪海深入眾多小木屋飄逸的炊煙，腳下一不留神便摔倒，一切都是那樣自然。

圖瓦村夾在兩山之間，不寬的山谷，剛好供幾十戶人家居住。小木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小路向四周松林延伸。每家圖瓦人的房前都是柵欄，大門就在柵欄中間，房后也有柵欄，大多用來圈圍牛羊。圖瓦人對柵欄很重視，無論在哪里安家，必修柵欄。

雪地上平地生長的木屋，有些舊了，像久遠的年代里盛裝的水墨，一個部落，多么自由的生活，一個村莊，遠離了當代和盛世的喧鬧，給人留下不一樣的生活印記。

雪域深處，探索極地村莊

在雪海深處，圖瓦人孤獨地延續著自己的傳奇。村子總是那么安靜，世塵的喧鬧和時間的流逝被風雪擋在了山外，斜尖頂的小木屋經長時間的日曬雨淋開始變暗、發黑，雖是冬季，但仍散發著松木的香味和古老的氣息。你隨便進入一戶人家，就會看到女主人承擔了家庭的重任，挑水、擠奶等。

大山深處的圖瓦人，熱情好客，帶著古樸原始和善良的氣息

你剛坐下，主人就會端上酸奶、奶酒、奶茶等，食品可以隨意，但奶茶是必須要喝的。當你喝完第一碗，等在旁邊的主人馬上就會給你添上第二碗，你從人們嚴肅的神情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么，只好把第二碗也喝了。喝完了，人們才會告訴你，在圖瓦人家里喝奶茶，必須要喝兩碗，因為你是用兩條腿走進來的，喝完兩碗奶茶，你再用兩條腿走出去，吉祥平安。

走近每一個角落，雪山、森林和溝谷都構成一幅磅礴大氣的環境。只有那些雪地上踩出的小路,那縷灰藍的、消散在大林莽上空的炊煙,或許還有兩聲懶散的狗吠,才提醒你這里仍有一兩戶守冬的牧民在生活著。

自從住進吐爾遜家，我們的越野車就再沒派上用場，白天拍攝，晚上和吐爾遜一家人嘮嗑，嘮他的家人、牲畜、土地和草場。圖瓦男人一輩子大概就騎兩匹馬，20 歲時，家里人給他備一匹馬，他騎著這匹馬在阿爾泰大山里來回奔波。20 歲是男人的象征，有了自己的馬，就必須要去干男人應該干的事情。到了40 歲，男人騎著他生命中的第二匹馬，一直騎到老。據說圖瓦小伙子追姑娘，只能追兩個，第一個不行就追第二個，這第二個必須成功，否則他就可能成為光棍。人們會對單身小伙子們說：再瘦弱的山羊，走過兩座山峰，也就壯實了；再沒有雄心的鷹，飛過兩個山峰，也就上了藍天；再笨的人，第一次不會干事情，第二次也就會了。

我常?；叵肫鹉切┤戆宦兑浑p眼睛的圖瓦人，回想起在嚴寒中嘴邊冒出的呼氣云煙。放緩腳步,放平心境,才能慢慢感知極端生活環境中溫暖的生活脈絡,而在空間與時間的轉換中,最值得探索和把握的,不是浮云般的“最北方”，而是那些最本真的生活細節。

毛皮滑雪，古老的速度與激情

圖瓦人世世代代在這群山綠草間以狩獵和放牧為生。但是夏季牧場時間非常短暫,冬季積雪又異常豐沛,不僅車輛無法通行,即便是馬匹也很難邁開步子。因而,原始的毛皮滑雪得以被長期保留下來。

2016年元旦前,我和幾個朋友從阿勒泰市前往拉斯特村,拜訪毛皮滑雪板的手藝人。拉斯特村只有100 多戶人家,絕大部分都是哈薩克族。進入村莊深處,我們來到了斯蘭別克·沙和什家,院子積滿了厚厚的雪,僅僅劃開一條小路供人行走。院子右側是用于制作和展示毛皮滑雪板的屋子,里面擺放著馬皮、木板、錘子等用于制作滑雪板的器具。61 歲的斯蘭別克身形依然健朗,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他從12 歲便開始滑雪,14 歲時,從爸爸那兒學會了制作毛皮滑雪板的技藝，是家族里繼承古老滑雪板手藝的第四代傳人。

以前牧民家都住在遠處的山溝里,交通工具沒有現在發達,冬天時大雪封山,家中添置用品或傳遞書信,只要有滑雪板,哪兒都能去。古老毛皮滑雪板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之所以稱為毛皮滑雪板,是因為整個滑雪板是用馬前小腿的毛皮包裹而成。滑雪板的使用非?？茖W,下山時順毛滑行,速度極快，上山時逆毛而上,可以防止雪板向后倒滑。在滑雪板的中間,有幾根用于固定雙腳的牛皮繩,當滑雪的人雙腳被固定后,手握一根比身高略高的木棍,便能很順暢地滑行。這與現代滑雪手持雙桿截然不同。

即使經過漫長的時代變遷,今天生活在阿勒泰的居民仍保留腳踏自制的毛皮滑雪板、手持單支木桿在雪地里滑行的古老傳統。當你于晨光熹微時走進禾木,從山腳往上看,會看到四五歲的孩子們在村里的山坡上,嫻熟地腳踏小毛皮雪板,撐著長棍子往山上走；去圖瓦人家做客,會發現差不多家家戶戶的墻上都懸掛著毛皮滑雪板；每當一場大雪過后,村中的年輕人三三兩兩,相約到一個山頭,踩著滑雪板疾速往下沖刺。

毛皮是制作古老滑雪板最重要的元素

阿勒泰早在距今一萬年左右就開始了滑雪活動

TIPS

1.一年7 個月冬天，大雪將村莊與外界隔絕，滑雪成了當地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為更好地傳承和發揚古老滑雪文化,禾木每年都會舉辦古老滑雪比賽。參賽的除了周邊的村民，還有不少外省和外國滑雪選手慕名前來。

2.除了古老滑雪，圖瓦人和哈薩克人還會開展傳統民俗競技活動，包括馬拉爬犁、賽馬、叼羊、姑娘追、大弓射箭、雪地摔跤等。

天山和帕米爾高原深處的放牧生活

編織是一個柯爾克孜族女人的基本技能

氈房有多大餐布就有多大，這句話足以形容柯爾克孜人待客之熱情

TIPS

柯爾克孜人十分勤勞，在牧區時?？吹綃D女們用羊毛紡線、染色，編制原始的手工地毯；進入氈房，那些腰帶、帽子、頭巾、各種裝飾，都是婦女們手工編制和刺繡的，十分美觀。

玉其塔什，柯爾克孜人的樂園

柯爾克孜族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陌生，20年前我就工作在柯爾克孜族的群體之中。參加過高原獨特的婚禮，睡過帶有濃濃羊糞味的舊氈房，傾聽遠方傳來的庫木孜聲音……

記得第一次到高山牧場是10年前的事了。柯爾克孜人的夏牧場，無路可行，只有順著牧道，跟著牛羊在山間峽谷中前行?？聽柨俗稳俗分萸樽?，落腳就是家，晚上到了平坦的草地，就可以讓畜群休息，累了一天的牧羊人也開始搭起簡單的行李過夜。那些瘦小的羊兒也是經歷了艱難的過程才能到達牧場，在翻越一道山巒時，一只小羊羔無力再向前行了，叫聲十分可憐，阿孜別克老人就把小羊抱起裹在衣襟里，又翻身上馬，那一瞬間讓我感到了高原無所不容的博大溫情。

太陽剛剛露出山背，10 萬頭牲畜就開始吆動了，這個季節擠奶是女人們最操心的活，她們每天清晨總是先擠奶后放牧。走進一個氈房，看到女主人阿依夏正在做馬奶子酒。夏天的草原上會用羊皮熟制的皮囊灌馬奶子，一個龐大的家庭會有一條傳了幾代人的皮囊，專門用來盛馬奶子，年代越久，配制的馬奶子就越濃越香。說話間阿依夏端上一大碗馬奶子讓我喝，到這樣的高山牧場來，能喝上一碗馬奶子是一生的福氣。行路中，我們住到了我的柯爾克孜好朋友孜亞達家中的氈房里。孜亞達一家為我們端上了大塊羊肉、烤肉、抓飯、馕和各種點心。高原牧場遠離塵世，沒有電視，沒有手機信號，沒有城市多彩的娛樂。最值得歡慶的，就是客人遠道而來，宰羊，喝酒，唱歌，通宵達旦。我的待遇是吃到了羊頭，據說這是柯爾克孜族給予第一尊貴客人的禮節。

氈包里，柯爾克孜族牧民還有我的朋友們歡聚在一起，兩大碗酒在我和主人之間傳遞，語言不通，但阻擋不了歡樂，你唱你的民族歌曲，我唱我的地方山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就這樣，醉臥在氈房。

清晨走出氈房，整個牧場被乳白色的霧籠罩著，天邊的云彩，那么高，那么遠。太陽騰空出世，萬道霞光灑射到草原上，紅的紗窗，綠的草毯，再加上從幾百個氈房里冒出的縷縷白煙，叫人陶醉。我呆呆地望了好久，然后不停地按下相機快門。在這里，羊兒跑，馬兒叫，擠奶的姑娘向你微笑。還有那穿過草原的條條小溪，彎彎曲曲，從遠處的雪山冰川淌流而來，給牧民帶來歡快，然后又帶著草原上的笑語，悄悄地流向遠方。

記憶如那些若隱若現的光影，在我的腦海里不斷出現。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讓我無法從記憶中刪除。因為我們始終不能像牧民一樣生活在這傳奇的草原之上，更不可能在駿馬背上馳騁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