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劍鋒 秦宏 陳旺
下午4點,福建廈門領翔國際小區,67歲的河南老人張秀梅推著嬰兒車,將剛剛睡醒的孫子送到小區的滑梯上玩耍。此時,她的老伴靳國柱正疾步朝外走去,他得趕著下課鈴響,接孫女回家吃飯。買菜、做飯、帶孩子……老靳兩口子的生活是整個小區大部分家庭和老人的縮影。身處寸土寸金的城市,幾乎沒有哪個年輕人能專職在家帶孩子,遠道而來的老漂替兒女承擔起了看管和照料第三代的任務。

老漂,是指那些為支持兒女事業、照顧第三代而離鄉背井,來到子女工作的大城市生活的老年人。年輕一代的漂泊造就了這個群體的遷徙,也造就了他們復雜的心理:希望融入城市又止不住懷念故鄉、渴望子女能夠承擔養老又怕成為累贅……因為自身生活習慣、知識水平和社會公共服務等方面的影響,交織在老漂身上的矛盾情緒,往往比早已習慣城市生活的年輕人更加復雜。
在我國城鎮化的大背景下,“老漂族”是具有時代特點的一類群體。他們往往因為戶籍的限制無法享受居住城市的養老福利、醫保,同時又因為距離遙遠,無法享受原居住地的保障服務,成了“兩不靠”的尷尬人。城市服務不能忽視這些數量龐大的“老漂族”,要讓他們與當地人一樣享受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使“老漂族”的異地生活開心、踏實。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人口不斷向城市聚集的大背景下,數億流動人口從中西部涌到東南沿海省份。從出門求學到在異地成家定居,老靳的兒子是億萬流動大軍中的一員。為了減輕孩子壓力,7年前,孫女一出生,退休的老兩口經過合計,決定到廈門給孩子當“家庭保姆”。
“沒辦法,現在的年輕夫妻,只要有一個不上班,家庭經濟就緊張。”老靳說,請保姆又貴又不放心,由老人來帶孩子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除了幫子女看管小孩,養老需要也是“老漂族”形成的原因。兩年前,臨近退休的江西人陳先生在廈門買了一套小房子,準備搬過來和子女同住。“我們只有一個小孩。她在廈門定居,我們將來養老肯定要跟過來。”陳先生說,除了必要的生活輔助,在子女身邊,老人也能得到更多心理陪伴。
國家衛健委動態監測數據顯示,老年流動人口規模在2000年以后增長較快,從2000年的503萬人增至2015年的1304萬人,年均增長6.6%。國家衛健委發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8》顯示,老年人口流動持續上升。
7年過去,老靳逐漸適應了廈門的生活,卻仍沒找到在此扎根的感覺。初來廈門時,他覺得哪都比不上河南周口。最直觀的是日常的衣食住行,“老家饅頭面條,這里頓頓米飯。”老靳掰扯著手指,“一到夏天還熱得不行,風也大。”
飲食和氣候上的不習慣,僅僅是不值一提的小問題。城市現代化生活的融入、人際關系網絡的重建、育兒觀念的磨合等方面,都對老漂的生活提出挑戰。
家住廈門的公務員曾先生今年為婆媳戰爭忙得焦頭爛額。對他而言,母親的支援一方面解除了一家人的后顧之憂,另一方面也帶來無處不在的“火藥味”。
曾先生從小生活在農村,老人秉承“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習俗,一路將幾兄弟拉扯大。這種粗放的育兒模式與城市出生的兒媳格格不入,于是,小到孩子能不能喝飲料,大到值不值得花大錢學舞蹈,婆媳在許多育兒問題上總是無法達成共識。曾先生很無奈:“不讓老人管,又會讓她覺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最終這場紛爭以母親回老家,重新請保姆告終。
家庭生活之外,現代化和信息化的城市生活對于老人們來說,也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出生于1949年的老秦來自安徽宿州農村,今年初,經不住兒子的軟磨硬泡,他和老伴到廈門幫忙帶孫子。剛來一個月,他就因為把電磁爐放在煤氣灶上燒,險些釀成火災。事后他責備自己“老糊涂了”,但事實上,子女也知道,這是由于生活模式變化造成的結果,老家從來都是燒柴火灶、煤球爐,天然氣都很少用,更別提電磁爐。
在高鐵網絡日益發達的今天,許多城市的距離拉近到數小時即可到達,對老漂而言,“時差”卻客觀存在。從家中分不清的洗衣液、潔廁靈、洗潔精,到出門認不準的地鐵、公交,城市生活在年輕人看來是新奇和充滿活力的,對多數老漂而言,卻處處是障礙。
如果說功能齊全的小區可以讓老人們暫時躲避融入城市生活的困難,那么由人際關系的隔離帶來的孤獨感則讓老人無處可躲。多位受訪老漂認為,雖然城市小區中住著上千戶人家,但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交集,鄰里關系遠不如農村那般密切。以往在老家走街串巷都是朋友,出門遛彎嘮嗑輕車熟路,但在城市里,孩子上班后,老漂往往只能選擇蝸居在家。
“往前一步是漂泊,退后一步是空巢”,這是橫亙在許多老漂面前的兩難選擇。盡管和子女共同生活能夠免受別離之苦,但離開熟悉的家鄉,孤獨感卻也難以避免。
“饑苦了兒時,荒廢了學時,辛苦了壯年,困惑了老年。”“不當免費保姆,不參與兒女家務事。”
2019年,在社交媒體上一篇關于隨遷老人的文章下,數百名老漂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他們辛苦了大半輩子,本該享受天倫之樂,卻仍要像春蠶一樣工作,不少老漂萌生了回家的念頭。
今年以來,老靳見證了小區同鄉老漂的“大撤離”,有的不到兩個月就走了。“說到底大城市面向老人的文化娛樂活動還是太少了。”老靳說,“如果能增加一些針對老人的文娛活動場所,相信很多老漂就不會覺得那么孤單。”
除了充實精神世界,盡快解決老漂健康和就醫的顧慮更是當務之急。因為社會保障機制仍不完善,異地報銷費時費力。不少老漂要么常年拿著門診卡奔波于兩座城市之間,要么為了不給孩子留下過重的經濟負擔,回到老家成為留守老人。老靳希望,有關部門能夠抓緊落實和完善跨省異地就醫直接結算政策,讓老漂們能在異省他鄉享受到便利的醫保就醫服務。
“中國人口流動正經歷著從家庭成員分離到家庭成員團聚的轉變,由此造成的農村隨遷老人需要引起關注。”福建江夏學院副教授陳盛淦表示,子女在提供老人必要的經濟、生活照料的同時,也應給予情感支持,理解老人在隔代照料上的付出,包容他們的生活方式與理念。同時,社區可對隨遷老人的心理問題、家庭關系進行疏導,幫助他們適應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