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馳疆

《德齡與慈禧》是2019年話劇圈最熱門的作品之一。編劇何冀平的本子,北京、上海巡演7場,一票難求。臺上實力演技派和當紅流量云集,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這里最大的腕兒只有一個——“慈禧”盧燕。
1998年,《德齡與慈禧》在香港首演,盛況空前。導演徐克坐在下面,一邊看一邊哭一邊贊嘆:“真好啊!”而他最喜歡的,正是演慈禧的盧燕,不怒自威,架勢十足。21年后,盧燕再度登臺演慈禧,她一亮相,在后臺的江珊就起了雞皮疙瘩。她不自覺地對身邊人說:“好想和盧老師同臺,哪怕只是演一個小宮女。”
92歲了,盧燕仍連續5年參演長達8小時的話劇,仍穿著厚重的戲服演慈禧。

20世紀70年代,盧燕在《傾國傾城》和《瀛臺泣血》中兩度扮演慈禧,并開始了解這位權傾朝野的“女野心家”。在盧燕看來,慈禧的命運,一部分被裹挾,一部分被誤解,她有手腕,亦有無奈。盧燕常從女性角度研究慈禧,對其飲食、書畫、收藏甚至化妝技術了解頗深。
盧燕很喜歡《德齡與慈禧》的劇本,在世人熟知的“戊戌變法”背后,何冀平通過慈禧和德齡兩個角色,展現了波譎云詭中新舊思想的交鋒,也探討了女性的自我認知和解放。留學歸來的德齡成為宮廷女官,她的明朗開放瞬間感染了慈禧與光緒,也招來李蓮英和隆裕的陷害。深宮中,德齡見到了“母子”之爭、改革之難、人事之腐朽,也看到了每一個人物的悲哀和無奈。這種復雜性和多面性,正是盧燕一直渴求詮釋的東西。
“您覺得自己與慈禧有哪些相似的地方?”“我也喜歡京劇,我也喜歡打扮,我們都很愛美。”提到京劇和打扮,盧燕一下就把話題轉到了七八十年前。那是大上海繁華又動蕩的時代,盧燕住在法租界辣斐德路(現復興中路)的弄堂里。父親出身廣東望族,母親是須生名角,她還有一位名聲顯赫的義父梅蘭芳。盧燕最愛看胡蝶演的電影,每次從電影院回來都要招呼鄰居伙伴來家里演上一段。
十幾歲的盧燕相信學醫救國,立志考圣約翰大學醫學系,結果被分到了文學系,加上圣約翰沒有女生宿舍,她最終選擇轉校至上海交通大學管理系,攻讀財務學。上課之余,盧燕還做兼職,翻譯電影。當時,幾大電影院上映的片子都是“珍珠港事變”前留在上海的英文片,沒有中文字幕,需要有人“同聲傳譯”——觀眾一邊看電影,翻譯員一邊在播音室翻譯播送。盧燕英語好,就經常晚上9點去大光明電影院掙外快。“我翻譯時盡可能融入角色中,有感情地說話,男的模仿男的說話,女的模仿女的說話,生氣是生氣,甜蜜是甜蜜,好比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慢慢地,盧燕成了大光明有名的同聲翻譯,許多觀眾買票時點名要看“盧小姐”翻譯的那場。盧燕笑說,自己的演藝生涯,就是從上海交大開始的。
兼職做了兩年多,1947年,盧燕跟隨母親到夏威夷檀香山(即火奴魯魯)投奔親戚。在檀香山,盧燕做過會計,學過表演,成了新娘和母親,但最特別的,還是當記者。
1947年,盧燕在夏威夷大學攻讀商科,同時兼修戲劇與演講。離她學校不遠的地方,有一家華人報館,叫《中國時報》(China Times),盧燕成了報館的一名兼職記者。盧燕說:“當記者最好的是,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對話。那時候李香蘭來夏威夷,我就代表報館去采訪她。”
令盧燕印象最深的記者經歷,是給宋美齡接機。1950年,代表國民黨到美國尋求援助未果的宋美齡返回中國臺灣,途經夏威夷。宋美齡飛機停在美國軍事基地,來接機的國民黨官員都無法進入,而盧燕作為記者,拿著一束花就進到了軍事區。“她看看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姑娘,表情可冷漠了,所以你看那相片很有意思,她覺得應該是當地的官員來接她,怎么弄一個小孩接她。”
1956年,盧燕隨丈夫移居洛杉磯,有了新的打算:是不是該嘗試一下演員?從小,她就喜歡電影和京劇,但母親并不支持。“她覺得我做人太老實,天分又不高。”但這一回,她決定聽自己的。盧燕報考了巴薩蒂納戲劇學院,成為學院有史以來第一個亞裔學生。
年近30歲,有3個孩子,還是中國人,這些標簽都成了盧燕闖蕩好萊塢的絆腳石。她一度自我懷疑,直到丈夫對她說:“如果你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才干,就嘗試一下,否則這一生都會有遺憾。”在她眼中,丈夫的理解和鼓勵,是自己事業的堅實后盾,也是人生轉折的關鍵所在。
30歲才到戲劇學院讀書,盧燕比其他同學更努力。1959年,盧燕被選中擔任百老匯音樂劇《八月茶室》的女主角。劇中,盧燕扮演一名藝妓,因此專門找老師學日語,苦練多月,終于完成了表演。
盧燕性格里有種爭強好勝的基因,這也是她在好萊塢最堅硬的盔甲。試鏡時導演說她不夠豐滿演不了酒吧女郎,她立馬跑回家重新裝扮;演戲時被嫌棄口音,她徹夜練習,直到口干舌燥。那時候,劇組里流傳這么一句話:盧燕準時到,盧燕臺詞好,盧燕一條過,盧燕能省制作費。
1960年,盧燕被選中擔任電影《山路》的女主角,成為第一位在好萊塢講英文臺詞的華人女演員。盧燕飾演一名中國士兵遺孀,與男主角、當時的好萊塢巨星詹姆斯?史都華有大量對手戲。電影公映前,盧燕發現自己的名字比史都華小了近一半,認為這是對中國人的歧視。“片酬什么都無所謂,但是名字得跟男主角一樣大,因為這是歧視,我不能接受。”劇組回復盧燕,這是史都華合同里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跟他齊名。“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在搪塞我,后來看到史都華跟格蕾絲?凱莉的《后窗》,凱莉的名字也縮小了,我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20世紀80年代起,盧燕又開始用紀錄片的形式為華人發聲。1983年,她為紀錄短片《縫紉的女人》配音,把中國移民堅忍不拔的精神展現給美國觀眾;1984年,她又帶領一支攝影隊多次深入西藏,拍攝紀錄片《失落的王國》,記錄下解放后藏民的生活變遷……
“一個中國人,在好萊塢,不僅要和白人競爭,還要對抗偏見,覺得辛苦嗎?”“不覺得辛苦,我覺得這是作為中國人的責任,從來不覺得辛苦。”盧燕回答。
搜遍中國影壇,大概很難再找出像盧燕這般全能的人物了。
當演員,她是影后。20世紀70年代,盧燕回到華人電影圈,主演《董夫人》《十四女英豪》《傾國傾城》等電影,每演一部就拿一座金馬獎;到了80年代,她已經是奧斯卡、金球獎的評審,華人世界只此一位……如今年過九十,盧燕依然站在舞臺上。
當記者,她又是中美文化交流的橋梁。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環球銀幕》雜志創刊,盧燕主動請纓北美記者的工作,幫雜志采訪好萊塢的導演、演員。早年中央電視臺記者前往美國報道奧斯卡,無不是通過盧燕牽線搭橋。國人熟知的《音樂之聲》《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引進,都有著盧燕的推薦和助力。
她還是個劇作翻譯。盧燕翻譯了兩部美國名劇——《洋麻將》和《普萊颯大飯店》,前者給了北京人藝,成為中國人心中的舞臺經典;后者給了上海人藝,1992年首演時連演80場,場場爆滿。
當然,盧燕最讓人感興趣的身份,還是奧斯卡的終身評委。“當評委那么多年,我一直希望看到中國導演在好萊塢有所斬獲。第一次看到張藝謀的《菊豆》,真的很興奮,他拍得太美了,鞏俐演得太好了,可惜那時候好萊塢對中國的認識太少。”在盧燕看來,中國導演和電影要走向世界,還是得拍中國的東西,“要有我們的文化背景,要有人情味”。
最近,盧燕又有了新工作,她已經完成了《德齡與慈禧》的大部分翻譯工作,準備把這部話劇搬上百老匯的舞臺。“我覺得外國人會欣賞這部話劇,他們會通過慈禧這個類似于‘女皇’的角色,了解到不一樣的中國歷史,了解那個時代中國人求新、求變的過程。”她輕輕轉動著團扇,用一種充滿期待的、出征前的口吻講述著“新目標”,仿佛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