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片提供:四川音樂學院
我國的文化大省四川,已多年不見自主自創有影響的歌劇新作問世。2020新年伊始,原創民族歌劇《卓文君》亮相蓉城,1月10日、11日,國家藝術基金部分評審專家和兩千余成都觀眾,滿懷期待與熱情,喜迎新作誕生。關于漢武帝時期兩個“文青”的愛情故事可謂千古流芳家喻戶曉,走上歌劇舞臺的蜀中才女卓文君和辭賦大家司馬相如,還是令人心馳神往為之一振。這也是改革開放40年來,四川音樂學院的第一部原創民族歌劇創作成果,怎不令人歡欣鼓舞。

歌劇《卓文君》由四川音樂學院與邛崍市政府聯合出品。邛崍是卓文君的本鄉故里;四川的音樂創作專業力量,大部分集中在川音。編劇左芝蘭本人就是這所院校的教師,她從事中國古典文學、音樂文學、戲劇文學教學多年,在舞臺劇創作上自覺實踐,成果斐然。
“愿相愛的能相知,相知的能相守”,這是左芝蘭于《卓文君》的創作初衷。她依從“上半場寫愛情,下半場寫婚姻;上半場寫個人,下半場寫家國”的總體構思,全劇由序歌、尾聲和“知音”“當壚”“朝堂”“西南”四幕布局而成,將一曲《鳳求凰》的千古浪漫情,高度濃縮在100分鐘之內。某些情節、太多細節,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左芝蘭尤為擅長于文本文辭的文學性表達,全劇詞語相對富于詩意和文采。“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第一首混聲合唱《鳳求凰·序歌》,迅即把觀眾帶入西漢時期特有的文學風騷氛圍:“鳳凰鳴矣……梧桐生矣……”文君張口豐盈文意;“那剪水的雙眸……那吐花的秀口……”相如開言揮灑浪漫。通篇華章抒盡柔情蜜意,滿目錦繡描畫才子佳人。
OUTLINE / The original operaZhuo Wenjun
premiered in Chengdu on January 10 and 11, welcomed enthusiastically by jury members of the China National Arts Fund, along with 2,000 Chengdu operagoers.
編劇為文君、相如身邊的抱樸和蘊玉,量身定做了符合人物的口語。在劇中,這兩個小角色的道白、插白、對白、補白適時點染色彩、適度平添意趣。一邊是相如文縐縐地吟誦:“楊柳春風面”,一邊是倆人直杠杠地接嘴:“憔悴”;一邊是相如沉吟:“荊釵布衣裙”,一邊聽他們碎嘴:“消瘦”。兩邊全都在形容卓文君,一邊詩意,一邊實話,奇妙而有趣。現場觀眾自是心領神會忍俊不禁。
下半場感覺畫風反轉,朝堂之上朝臣議政,“書生妄言,還鼓吹開發西南。”鼓吹開發西南?公孫弘這番話一下拐了彎,突然有點不適應。文君鳳凰獨棲,所詠所嘆文采依然;相如受命出使,所思所感壯語豪言。全劇至此,似乎《卓文君》女主“退居二線”,男主相如反倒戲份加重劇情走偏。如若以《文君與相如》為題則無須刁難,兩人大可上下半場各領風騷。但,問題是,劇名不如是。所以,算不算苛求?因為沒有細數,感覺是相如比文君的唱段更多更重?實際上,男高音誰都喜歡聽,《弄臣》女一號是吉爾達,后來聽得最多的卻是公爵那首“女人善變”;《圖蘭朵》全劇最受歡迎流傳甚廣的也是卡拉夫王子演唱的“今夜無人入睡”……那就如此這般看待《卓文君》吧。
沈亮是新銳歌劇導演中十分活躍的代表人物,參與原創或復排的舞臺劇作近50部。所以,中戲原副院長、資深女導演廖向紅,這才將此重任委以自己信得過的學生。沈亮不負眾望,她和舞美設計邊文彤、服裝造型設計張孔文三員女將聯手四川省歌舞劇院燈光設計劉志鵬,將歌劇《卓文君》的視覺審美標準提升到一個應有的高度。

這部戲,從景觀到色彩、從裝潢到服飾,無不自帶濃烈而鮮明的古蜀文化符號、西蜀市井風情。全劇最后一堂景給人的印象尤為深刻,文君與綠綺相依,滿臺交錯懸垂著大紅色線狀圖形,如蜀錦織機上緊繃的絲絲縷縷極具視覺張力,更讓人聯想感喟于文君和相如之間交織纏繞的鳳凰愛怨,和悲喜紐結的千絲萬縷。導演的調度與設計,畫面顯得相當干凈洗練,足以令人賞心悅目。只是,西南邊民歸順朝廷的處理,是否有些過于寫實?還有,在相如夢境幻覺中入戲的文君,似乎缺少相應手段,如果再添加一些縹緲虛幻的舞臺效果會更好吧?
四川音樂學院原院長林戈爾,是一個對西蜀古典文學題材情有獨鐘的作曲家,歌劇《卓文君》并非其心血來潮一蹴而就。早些時候,該劇音樂會版已然出川開聲。全新的舞臺版呈現,在豐美的視覺體驗中,音樂也似乎變得愈發斑斕。
“將琴代語兮……愿言比翼兮……”混聲合唱《鳳求凰·序歌》,超越琴歌吟誦的清雅寧和,但求感懷抒情的深遠悠然。作曲家一以貫之突出音樂風格中的民族性與區域性,上半場大量采用五聲、七聲羽調式。在這種小調性中強化浪漫的情調與性格特征。下半場因重心偏移,更富于戲劇性。緊張、沉郁、沖突、對峙,某些不明確的功能和聲與色彩和聲交替并用,某些不清晰的離調、轉調、多調更迭穿插,音樂的張力感也隨之增強。作曲家有意識模糊了詠嘆調、宣敘調、詠敘調以及短歌的界限,一切以人物情緒和內容變化的需要來創作音樂,從而形成這部歌劇不一樣的格式與章法。
林戈爾的音樂大多會讓人安心,他在生于斯長于斯成于斯的四川,這片土地上的音律多已融入血脈爛熟于心。《卓文君》的音樂素材可謂信手拈來,四川地界上的戲曲、說唱、民謠,融在歌劇里隨處可見順理成章。他注重旋律的美感,在流暢性與可聽性、親和力與表現力上自在自為,這方面于普通聽眾而言,無異于一種福音。全劇主要角色的核心唱段,寫得格外傾情用心,文君的《鳳凰獨棲梧桐秋月》《別動那張琴》,相如的《出使西南》《我要重續鳳求凰》等唱段確實精彩,有過耳不忘心弦共鳴之妙。

四川音樂學院交響樂團,西南地區一支優秀的非職業樂團,在國內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但他們確實缺少歌劇藝術實踐的機會,同全能樂團與歌劇樂團尚有一定距離。《卓文君》首演特邀中央歌劇院常任指揮許知俊掛帥,真不失為明智之舉。他的經驗和造詣不僅體現在西方經典劇目上,還特別能夠在原創新作上發揮優長舉重若輕。最近這些年,許知俊活躍于全國各地歌劇舞臺,重慶的《釣魚城》《塵埃落定》、沈陽的《雪原》《逐月》,全都是一“揮”而就先聲奪人。

在許知俊沉著穩健的掌控之下,歌劇《卓文君》樂隊表現超乎想象和預期。雖然只是音樂學院師生演奏,但他們卻應該是最為熟悉林戈爾音樂語言和寫作風格的一支樂隊,總體上的適應能力與反應能力很強,同指揮家的呼應配合嚴謹而努力,音樂的起伏流動、情緒變化、性格差異,大多比較自然順暢層次分明。無論抒情性的溫婉格調,還是戲劇性的豪放力道,基本都能聽從指揮順勢而為,偶有交錯閃失也都有驚無險,相安無事自圓其說。
希望作曲家在其豐富的經驗與扎實的功底基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視《卓文君》為孜孜以求的“知心愛人”。全劇的氣韻樂理,應保持既定的連貫性與風格的統一性。再寫一點幕間曲?這對于林戈爾并非難事。筆者對第三幕的《西南諸夷》和《大漢賦心》兩段,好像有點聽不大慣。也可能是“滇王”“夜郎王”和“部族們”還沒達到駕輕就熟的程度?總感覺不是那么太順。另外,因另由他人配器編曲,或許有時也難免會錯了意?總之,音樂在樂隊部分,還有很大的空間以調整改善提升,在聲樂與器樂進行中,節奏音型、和聲色彩、復調走向,應多施以手段,使之更為豐富亦更有效果。
歌劇《卓文君》的成功首演,不單讓我們見識到川音器樂專業師生的實力,同時也讓觀眾領教了該院聲樂專業師生的能力。他們的學生合唱團包括學生舞蹈團都不容小覷,在群戲中和場面上,盡可能做到其能力之內的表現。

這又要點沈亮的名兒了。集美貌與才華于一身的青年導演,遇見一群在歌劇舞臺表演藝術上幾乎為“零”基礎的學生,她得要付出超過與職業演員合作多少倍的辛苦?這次的沈亮,豈止要和演員說戲,恐怕她得像學院老師一樣從頭教起,教孩子們在舞臺上走路、站立,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頭,抬到什么高度、轉到什么角度;眼,看向幾點、視線多遠……借用司馬相如一句唱詞:“難難難!”導演和演員打交道難,同大牌演員合作更難,面對著一群而不是一兩個、兩三個的“生瓜蛋子”,肯定是難上加難。
看來沈亮著實教學有方立見成效,女生男生合唱隊員群眾演員,走上舞臺一個個有模有樣。只是那幾個在西南邊地獨霸一方的“王”,面部表情與肢體語言還顯得有些僵硬,在君王面前更是裝腔作勢裝模作樣。罷罷罷,這都是些學生娃娃,焉能用職業歌劇演員標準衡量?竟也忍俊不禁暗自哂笑。

要說主演卡司中,只有文君和相如兩個外援,川音本院青年聲樂老師也共同撐起了半邊天。辜雪蓮、張冰、馮柳蕭、孔祥如等飾演賓客、百姓、仆從,李夕冉、侯言博、楊信中等分飾老板娘、文臣武官;楊廣慶、晏競凱、徐罡昊等分飾四大才子、街市混混、西南諸夷。在主要配角中,男中音周容生飾演的卓父特別突出,他嗓音條件極好,技術與樂感也不錯,如有更多實踐機會,他應該是歌劇舞臺上一個潛質優良很有前途的人才。次女高音左世容飾奶娘、男高音王平飾卓兄,這兩個角色歌唱表演也是可圈可點。聽說第二場由史倩等四個川音本院的女高音分別領銜四幕的卓文君,同雍建軍飾演的司馬相如聯袂搭檔。遺憾的是,筆者竟錯過了這組“全川音”主演陣容。
“鳳求凰”之新傳奇,男女主演功不可沒錦上添花。中央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王慶爽、中國歌劇舞劇院首席男高音歌唱家毋攀,兩位擔綱元月10日的首場演出。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均不負眾望,他們的專業水準與現場表現,贏得全場觀眾熱烈激賞。兩位都是近年在民族歌劇舞臺上十分活躍的大角兒,雖已見識過王慶爽在《大舜》《蔡文姬》等、毋攀在《蘇武》《玉堂春》等劇目中的古典人物造型,但《卓文君》甫一亮相,仍然令人十分驚艷。這不愧為“有一美人兮”相識相知“有一郎君兮”,真是好扮相!
單有好扮相演不了文君和相如。曾主演林戈爾歌劇《蘇武》的毋攀,經過舞臺磨礪已成熟了很多。相比流落胡地的漢使節,司馬相如,這個新角色更有一種瀟灑風流的氣度。許是他對成都氣候飲食不太適應,看上去男高音歌唱家面容清癯不少,自然也就更英俊倜儻,更符合我們對辭賦大家文人士子的自由想象。重點是,司馬相如的唱段多、戲份重,尤其較為集中于下半場。毋攀演得好更唱得棒,他氣息穩定行腔流暢,音質優美,高音通透,聽上去相當過癮。編劇將其悲劇化地告別人世離開舞臺,“歸來”是他最終的愿望,“生命圓滿鳳求凰”,一首相如絕唱,引得臺下那些多情女子潸然淚落……
《卓文君》不聽卓文君聽誰?有人說,王慶爽更像小花旦而非大青衣。依筆者看來,小花旦演出大青衣,那就叫人有本事。她之前的娥皇、文姬都是大青衣,尤其是后者。在文藝、文氣上,文君和文姬,同氣相生互為依存。感覺這次的女主,表演更自然更自信,她就是她理解和詮釋的卓文君。值得肯定的是,在所有角色中,所有女一號的唱段,王慶爽下的功夫最到位,她歌聲中的情感、性格把握得特別準確,《我只求聲氣相投白頭相依》的倔強柔韌,《鳳凰獨棲梧桐秋月》的感懷幽怨,《夫君別來無恙》的溫情脈脈,卓文君的高哦低吟深入淺出都特別入耳過心。最后一段《別動那張琴》更是那般絲絲入扣回腸蕩氣。
現在的文君和相如,已形象鮮活立于歌劇舞臺。愿其從藝術的高起點向高標準不斷攀升,新戲久磨方能光彩奪目,贏得更多觀眾的肯定與喜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