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無法主宰的命運
——觀英國皇家歌劇院《阿格里皮娜》和《維特》

文：祝珍妮

OUTLINE / In 2019, critic Jenny Zhu attended two operas in London’s Royal Opera House—Handel’s

Agrippina

and Massenet’s

Werther

.Barrie Kosky’s staging of

Agrippina

, first seen in Munich last July, arrived at Covent Garden on September 23.Joyce DiDonato absolutely owned the title role, singing with authority, grandeur and high style.The same month also marked the revival of

Werther

, a production well worth catching, especially as there were hundreds of seats available in all areas of the auditorium.Juan Diego Flórez took on the title role for the first time in London.

上、 右頁：《阿格里皮娜》劇照

2019年末，筆者在英國皇家歌劇院聆賞了亨德爾的《阿格里皮娜》（

Agrippina

）和馬斯內的《維特》（

Werther

）兩部歌劇。

《阿格里皮娜》：女強人的政治權力游戲

當得知亨德爾的第一部歌劇《阿格里皮娜》將在英國皇家歌劇院首演時，興奮和好奇使我迫不及待。首先，它出自大名鼎鼎的導演巴里·科斯基之手；再則，領銜飾演阿格里皮娜的是喬伊斯·迪多納托。結果完全沒有失望，科斯基的這一出色制作釋去了我之前的疑惑。

科斯基的這個版本是由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和荷蘭國家歌劇院合作的，2019年7月首先在慕尼黑登臺亮相。

上、 右頁：《阿格里皮娜》劇照

這部《阿格里皮娜》是亨德爾在意大利逗留3年之后寫成的，劇本創作是紅衣主教格里瑪尼。這部音樂新鮮生動的歌劇，1709年在威尼斯首次公演時，立即取得了成功，隨后連續演出27場。但在亨德爾1712年定居倫敦后從未再演過。20世紀起，《阿格里皮娜》開始在德國復興，并在英國和美國首演，之后演出愈加頻繁。到了21世紀的2002年和2007年，該劇分別在紐約市歌劇院和英國國家歌劇院上演，同時也使之成為亨德爾最受歡迎的歌劇之一。

《阿格里皮娜》的故事發生在古羅馬。皇帝克勞迪奧據傳在海上溺亡，他的妻子阿格里皮娜計劃讓兒子尼爾洛涅成為新皇帝。阿格里皮娜對尼爾洛涅鼓吹說他是當仁不讓的候選人，同時又利用兩個戀人帕蘭特和納爾西索對自己的欲望，魅惑他們參與自己的計劃。然而，克勞迪奧幸免于難，當他與軍事指揮官奧托涅出現時，阿格里皮娜的計劃受到了威脅。因奧托涅救了克勞迪奧，后者將王位許給他以謝其救命之恩。但奧托涅愛著美麗的波佩阿，寧愿不要王位。阿格里皮娜知道克勞迪奧也垂涎于波佩阿，于是計劃利用兩個男人對波佩阿的渴望，欺騙克勞迪奧說奧托涅背叛了他，以便讓尼爾洛涅稱帝。而與此同時，尼爾洛涅也戀上了波佩阿，一場多角戀愛就此展開。阿格里皮娜攛掇帕蘭特和納爾西索殺死奧托涅，然后再讓兩人殺死對方。波佩阿愛著奧托涅，她開始懷疑阿格里皮娜，感到奧托涅是無辜的，于是用計謀愚弄了克勞迪奧和尼爾洛涅，洗清了奧托涅的罪名。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野心勃勃的阿格里皮娜成了孤家寡人。在這部作品中，權力和欲望的聯系千絲萬縷，是一出表現政治操縱和騙術的黑色幽默劇。劇中試圖利用周圍人的性愛實現自己的野心的阿格里皮娜，與其他充分表演出欺騙性、虛弱性、性癡迷或不道德的角色一樣丑態百出。而全劇中唯一的君子則是奧托涅。

左、 右頁：《阿格里皮娜》劇照

迪多納托飾演的阿格里皮娜，不可置疑地證明了這位女高音歌唱家為何能成為叱咤國際歌劇舞臺的明星。她既出色地表現出阿格里皮娜自恃的無所不能和野心勃勃，又在受挫時表現出軟弱和缺乏自信；她出于野心需要去誘惑身旁的男人們，渴望被愛卻又缺乏愛人的能力。迪多納托嗓音的色澤、光芒和堅強力度，將亨德爾光彩奪目和變幻多端的樂句，處理得完美而輕松，結合她一流的表演和充分的幽默感，將這個角色塑造得極為出色。

迪多納托說過，她看到這個劇本時，就迷上了它。作為一位演員和歌唱家，她一直全身心地投入自己飾演的每個角色中。她說：“我感覺《阿格里皮娜》就像一部最現代的戲劇，這要歸功于導演巴里·科斯基超越時代的處理。阿格里皮娜使我想到很多心靈受到創傷的堅強女性，她們聰明，但卻是受苦的妻子。你可以輕易地說阿格里皮娜邪惡，癡迷于權力，但她別無選擇，因為除了站在丈夫身旁，她本身在社會上沒有地位。”她也談到學習這一角色的挑戰性：“這個劇本的意大利語文本，是所有歌劇中最密集、最詳盡、最浩繁的。《阿格里皮娜》要傳遞許多信息，阿格里皮娜比周圍所有無用的男人要領先好幾步，故事就像今天的新聞一樣在不斷展開。亨德爾真是天才，他如此深刻地了解人類心理，我從他那里學到了最多的東西。”

阿格里皮娜不是劇中唯一詭計多端的女人。三個男人都渴望得到的波佩阿，不僅美麗，亦非常工于心計，同阿格里皮娜旗鼓相當。露西·克洛飾演的波佩阿，戲份很多，需要極為充沛的精力。她邊唱邊舞，有時頓足、旋轉，交替擺弄裙擺，甩頭發和至少十幾個很大的臀部擺動，超出了戲劇性的必要界限。波佩阿的音樂，輕盈且富有節奏感，生動活潑，克洛出眾的嗓音在色彩幾近飽和的、從低到高的音域中游刃有余，時而抒情、時而熱情洋溢。在把三個愛慕者都約來、意在奧托涅面前愚弄克勞迪奧和尼爾洛涅的一場臥室鬧劇中，波佩阿將三個愛慕者哄得團團轉——這確實是一部兩個女人占上風的歌劇。

左、 右頁：《阿格里皮娜》劇照

阿根廷假聲男高音弗朗哥·法吉奧利飾演尼爾洛涅——被阿格里皮娜寵壞的兒子。他穿著連帽衫，頭上刺青，神經兮兮，沉迷于波佩阿。他遵從阿格里皮娜策劃的“競選”活動，走進臺下“窮人”（觀眾）中吹噓自己，同他們握手，以爭取支持，科斯基的這個創意極富娛樂性。法吉奧利將一些難度很高的快速顫動的樂句，唱得既富彈性又如行云流水。加上他閃閃發亮的金屬色調和色彩豐富的服裝，生動地刻畫出了尼爾洛涅這個陰陽怪氣的無能兒形象。

劇中唯一道德正直的角色是奧托涅。艾斯汀·戴維斯飾演的奧托涅腳踏實地、溫文爾雅，即使在遭到阿格里皮娜的兩個戀人瘋狂毆打至頭破血流時，他對波佩阿的愛也仍未退縮，最終贏得了自己的“皇冠”波佩阿。戴維斯的假聲男高音聲線柔潤，熱情又克制，同法吉奧利發出火焰般色彩的快速、跌宕起伏的樂句形成鮮明對比。

美國假聲男高音埃里克·尤里納斯和意大利男低音安德里亞·馬斯特羅尼，分別飾演阿格里皮娜欲望游戲中的兩個棋子——害羞的納爾西索和男子氣概的帕蘭特。飾演克勞迪奧的意大利男低音詹盧卡·布拉托，以及與他搭檔、飾演萊斯博的玻利維亞男低音何塞·洛薩，都是首次亮相皇家歌劇院。

麗貝卡·林斯特的舞臺裝置是一個巧妙的旋轉金屬建筑物，可在黑色，白色，灰色和銀色之間轉換，以重新配置舞臺的內部和外部的各種外觀。金屬面板開閉分合，以顯示和隱藏房間，猶如迷宮。這個由鋼梁和百葉窗組成的“大魔方”，通向一系列陰暗的權力游戲走廊，在其中阿格里皮娜策劃陰謀，波佩阿在臥室展開鬧劇。盡管沒有任何風景，但這個大金屬盒仍給了歌手們充分展示才華的空間。劇中人物在光怪陸離的走廊和樓梯上的歌唱和上上下下的位移，使人聯想到科斯基的另一部制作《卡門》。

克勞斯·布朗斯的現代服裝設計以黑色和白色為主題，恰當地配合和呼應了林斯特的舞臺設計和劇中人物的個性。阿格里皮娜在后來換上的一襲藍黃兩色的緞子長袍和包頭，給這個女強人添加了一抹魅力。波佩阿優雅、色彩紛呈的服裝，是舞臺黑白色統領下的愉悅調劑。而尼爾洛涅的連帽衫和點綴了五彩閃亮圖案的服裝，同他的角色相呼應，也為歌劇增加了一些噱頭。

科斯基喜歡的漫畫風格，很適合這部諷刺意味深長的嚴肅喜劇。他的這部作品聰明、清晰，劇中人物很少靜止不動，基本都在不停歌唱、舞蹈、走動。這部喜劇展現了他最佳的導演能力，也使演員發揮了出色的歌唱水平和演技。

俄羅斯指揮家馬克西姆·埃梅里亞尼切夫，也是該劇慕尼黑首演時的指揮，此次是他在皇家歌劇院首次亮相。為歌劇伴奏的“啟蒙時代管弦樂隊”是按照亨德爾時期的樂隊編制編排的，只有15件特殊制作的樂器。這個小型樂隊的演奏給人以非常美妙享受的巴洛克古風音樂。

此文完成前，聽聞又一新版《阿格里皮娜》將于2020年2月在美國大都會歌劇院上演，導演為著名的蘇格蘭歌劇與戲劇導演大衛·麥克維卡爵士（Sir David McVicar），而迪多納托仍將領銜飾演劇名主角。

《阿格里皮娜》劇照

《維特》劇照

《維特》：充滿激情的愛情悲劇

觀馬斯內的《維特》的感受，與亨德爾的《阿格里皮娜》不同，可說二者是一張一弛：《阿格里皮娜》劇情縱橫交錯，人物為權色鉤心斗角，甚至劍拔弩張，音樂色彩紛呈多變，歌唱和表演有時速度很快，需要全神貫注；《維特》故事情節不多亦不復雜，注重刻畫人物內心細膩復雜的感受，節奏緩慢，音樂優美舒緩，可以從容品味。

年少時，我曾經讀過郭沫若翻譯的歌德中篇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當年，這本朋友中私下傳閱的“禁書”已頗為破舊，或許之前的那些讀者如我一樣，也曾反復咀嚼這個打動了無數年輕心靈的悲劇。“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郭沫若這首附于書前的短詩，深印在我腦海中。但那時我又何曾知道有一個以此為題材的歌劇呢？

歌劇《維特》是馬斯內1887年完成的，腳本由三位法國戲劇和歌劇劇本作家根據歌德1774年的小說寫成，1892年在維也納首演。我對它的初識，是緣于喬納斯·考夫曼（Jonas Kaufmann）。我非常喜歡這個當今世界歌劇界最出色的男高音，在所收集的碟中，就有他在法國國家歌劇院演出的《維特》，演唱均極為出色。歌劇簡約的風格、動人的音樂和集中表現人物不斷發展的情感動蕩，使我十分著迷。英國皇家歌劇院2004年首演了這部由法國著名電影編劇、導演貝諾·雅克（Benoit Jacquot）的作品，此次再度上演，我沒有錯過。現場的欣賞令我更深的體味到這一作品音樂色彩的豐富濃重，故事也更撼人心弦。馬斯內的音樂充滿了法國抒情和詩韻，為浪漫憂郁的詩人維特注入了新的生命。

歌劇復排上演吸引了眾多歌劇愛好者，主要因為維特的飾演者是秘魯男高音明星胡安·弗洛雷茲（Juan Flórez）。弗洛雷茲的音量雖然不是很大，但嗓音明亮，靈活而有力度，美聲唱法非常出色，多明戈說他唱的羅西尼歌劇水平比任何人都高。近年來弗洛雷茲開始飾演一些抒情的角色，維特便是其中之一。他主要通過抒情的歌唱（而非演技），表現出浪漫的夢想家維特的沉思內省和不安、對夏洛特強烈而無望的愛和令人動容的悲劇結局。他的聲音和表演在隨著維特的悲劇命運變得不可避免時，力度不斷增強。第三幕中，維特絕望時的著名詠嘆調“春風，為何將我喚醒”（Pourquoi me reveiller）優美而悲情滿溢，是歌劇的高潮，弗洛雷茲出色的演唱贏得了觀眾由衷的熱烈掌聲。

在皇家歌劇院個人首秀的美國女高音伊莎貝爾·倫納德（Isabel Leonard），非常完美地飾演了夏洛特。她溫柔嫻靜，將自己對維特的柔情深藏，向他明白表明自己已訂婚，因而不能接受他的愛。然而私下里因激情與習俗和榮譽相撞時，她內心痛苦掙扎、絕望無助。倫納德的聲音圓潤柔美，她的演唱非常好地表達出故事發展中不同的情感。第三幕里夏洛特手上拿著已經讀了無數遍的維特寄來的信，唱出苦苦思念他時的詠嘆調“信之歌”（Werther!Qui m’aurait dit...Ces lettres!），倫納德的演唱感人肺腑。扮演夏洛特妹妹索菲的美國女高音希瑟·恩格布森聲音甜美，亦是首次在歌劇院登臺，表演相當出色。索菲的生氣勃勃、天真和無憂無慮，同維特的憂郁對比鮮明，為嚴肅的故事增添了生動的色彩。南非男中音雅克·英布拉沃嗓音渾厚，他飾演的阿爾伯特，自負、鎮定而又寬厚大度，在知道維特愛著夏洛特時，他并不嫉恨，而是視他為朋友。

《維特》劇照

開場時，夏洛特的六個活潑可愛的小弟妹們圍著她轉，不合時宜地唱著圣誕歌，又乖乖地等著她分面包的場景十分輕松愉快。在故事結尾的圣誕夜，當血跡斑斑、奄奄一息的維特在夏洛特的懷抱中離開這個世界，外面傳來孩子們歡樂的圣誕歌時，這一戲劇性的強烈對比可說是極大地強化了故事的悲劇色彩。

查爾斯·愛德華茲的場景充滿想象且極富魅力：令人沉醉的廣闊天空和云彩、綠色植物掩蓋的院墻、陳設簡單的室內古樸凄清，與故事的悲劇氣氛相呼應。最后一幕場景的戲劇性改變，使維特的死亡成為焦點：維特昏暗簡陋的小屋自舞臺后方慢慢推進到前臺中心，屋外則大雪紛飛。夏洛特在最后時刻哭訴著對維特的愛，他帶著一絲微笑離開了這個世界。

英國著名指揮家愛德華·加德納保持了樂隊與歌手之間的完美平衡，將馬斯內音樂中強烈震撼的激情與夢幻般的浪漫成功地糅合在一起。這部抒情歌劇，有戲劇沖突，但情節不多也不復雜。這部歌劇音樂優美，歌詞如詩，是極為美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