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人

南風

今天是尼娜的十歲生日。福利學校的午餐時間，她佝僂著，抱著撿來的瘸腿流浪狗，站在人群中排隊。

生日這天，她想給自己買個巧克力蛋糕，但又有些舍不得，一個蛋糕，姨媽要給富人們縫補多少衣服才能賺到啊。可憐的姨媽，為了供養她，打了三份工，縫衣服縫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正在尼娜猶豫要不要買小蛋糕時，大塊頭托比和他的小跟班亞倫、貝奇大步走進餐廳。他們并沒有理會長長的隊伍，亞倫和貝奇推開正在排隊的人，為托比讓出道來。

尼娜聽到聲音，趕緊躲到人群深處，拉起帽子，蓋住腦袋，她可不想惹麻煩。

“不用我們多說，你們該知道，這所學校是誰家的產業吧？”亞倫長著香腸一樣的厚嘴唇，唾沫星子齊飛。

大家鴉雀無聲。

“咳咳，”竹竿一樣瘦高的貝奇立刻接過話，“當然是我們的天之驕子托比！托比家族，贊助了你們中大多數孤兒的學業。托比，就是你們的超級英雄！明天，你們的超級英雄托比，將在學校禮堂進行演講，所有人必須到場！”

“超級英雄！”亞倫的香腸嘴跟著一張一合，手臂高高揮舞。

“超級英雄！”其他孩子們只能跟著附和。

而此刻蜷縮在人群里的尼娜，左手托著托盤，右手抱著一只瘸腿的小狗，尷尬地左右張望。

“你，出來。”托比瞇著綠豆一樣大小的眼睛，指了指人群中最矮小的尼娜。

“我……我嗎？”尼娜瑟瑟發抖，走出人群，低頭盯著小狗。小狗也瑟瑟發抖，把頭埋進尼娜的懷里。

“你對我們的超級英雄托比有什么不滿嗎？”亞倫的香腸嘴大大張開，像要把尼娜吞掉。

“沒……沒有。”尼娜像不倒翁一樣搖頭。

“我知道你，你就是那個跟著姨媽住的孤兒，要不是托比家族贊助你的學費，你現在還在食堂后廚擦地板呢！”貝奇一把將尼娜的托盤打翻，飯菜都從尼娜的飯盒里灑了出來。

“你聞，她身上有地下室的霉味！我奶奶說了，那是窮人的味道，一輩子都洗不掉！”亞倫嘲笑。

“你看她和這只流浪狗，多般配啊，都是沒人要的！”貝奇哈哈大笑。

尼娜無言，只能把頭再低一寸，將小狗抱得更緊了。

“我再問你一次，誰是你的超級英雄？”亞倫朝尼娜走近一步。

在亞倫和貝奇的身后，托比懶散地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你們不要嚇唬她啦。尼娜，你自己說說，沒有我，沒有我的家族，你還能活嗎？我，是不是你的超級英雄？”

“不是。”尼娜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會說出這兩個字。

托比憤怒地挑了挑眉頭，空氣在瞬間凝滯了。還沒等尼娜反應過來，亞倫和貝奇已經一步步逼近他，亞倫一把奪走尼娜手中的小狗，貝奇抓住尼娜，無論尼娜如何喊叫，他們都不予理會，帶著狂叫的瘸腿小狗，揚長而去。

“汪汪汪！”小狗在亞倫的懷里掙扎，朝尼娜大喊。

尼娜聽見了，小狗在向她求救。

尼娜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她往前奔跑，拽住亞倫，卻被反手一甩，重重摔倒。

“放心，我們會把它關起來。它和你一樣，只配住在最黑暗的地方。”托比低下頭，貼著尼娜的耳朵輕輕說。

尼娜跪在地上，眼淚掉下來，打濕了地板。

（二）

尼娜回到家里，地下室一片漆黑，冰窖一樣冷清。

“小姨！”尼娜大喊，無人回應。

尼娜嘆了口氣，看來小姨還在裁縫店瞇著眼睛縫衣服。尼娜擦了擦沒干的眼淚，點亮蠟燭，做起了家務，打掃房間、鋪床、煮好明天的早餐……然后，尼娜搬了一個板凳放到水槽前，站上去開始清洗碗筷。

她熟練地清洗著。忽然，她抓住了一個玻璃瓶。哪里來的玻璃瓶？定睛一看，這玻璃瓶上還綁著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難道是姨媽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尼娜激動地用抹布擦拭著玻璃瓶，才看清玻璃瓶中有一個紫色的精靈。精靈的后背上，綁著一個粉色的蝴蝶結，蝴蝶結把精靈裝點得滑稽又可愛。

“你，就是尼娜，對吧？十歲，五年前父母死于瘟疫，后來和姨媽住在貧民窟的地下室。生日是今天，一月五號。”艾瑞克查閱著手上的資料卡。

天，紫精靈開口說話了！

“你是生日精靈？”尼娜激動地抱著玻璃瓶，隔著瓶壁親了親粉色蝴蝶結，愉快地轉了幾圈，從板凳上跳了下來。

“喂，小鬼，停下！快停下！”艾瑞克大喊。

“精靈大人，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嗎？你就是我的超級英雄，對不對？”尼娜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不對！所以我討厭小孩，他們看了太多童話書，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聽好了，一切都要按規則來，規則就是我只能實現你一個生日愿望，沒有例外。”艾瑞克撇撇嘴。

“沒有生日蛋糕，我也能許愿嗎？”

“有生日蠟燭就行。”艾瑞克注視她。

尼娜轉過頭，望了望灶臺上的白色蠟燭。她抱著玻璃瓶，深吸了一口氣，一步步走向溫暖的燭光，走向夢境般的魔法。

“想好了嗎？”艾瑞克不耐煩道。

“嗯。”尼娜點點頭。

“魔法念出，覆水難收。美夢成真，詛咒兌現。”艾瑞克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念出了魔法世界古老的預言。

“詛咒？”尼娜不解。

“是的。做任何事物都有代價！你許下的愿望成真后，魔法的咒語會越來越強，強到你無法控制……所以，許愿的時候謹慎一點。如果你想撤銷愿望，記得保存好蠟燭，在許愿地方再次點燃它。忘了的話，我可不會幫你。聽見了嗎？”艾瑞克忽然苦口婆心起來，這些小家伙，怎會知道失控的魔法有多么可怕呢？

尼娜好像沒聽見一樣，興奮地對著蠟燭說：“傻子才會撤銷愿望呢！無所不能的生日精靈啊，我的生日愿望是——”

尼娜雙手合十，默默許下愿望，只有她自己能聽見，愿望到底是什么。

艾瑞克睜開眼睛，望著閉眼許愿的尼娜。艾瑞克揚起纖細的手指，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輕輕打了個響指。

灶臺上的白色蠟燭熄滅，房間歸于黑暗。

魔法正式生效。

（三）

尼娜變成了隱形人。

沒有人能看見她。起初，她依然佝僂著背，怕人們發現她。后來，她發現自己徑直走過托比一行人面前，他們依舊談笑風生。只要她足夠小心，不發出聲音，不接觸他人，就沒有人能發現她的存在。

“那只小狗你關哪里了？”貝奇問。

“當然是學校的儲藏室。鑰匙就在我的口袋里，尼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亞倫得意。

尼娜嘴角揚起了一絲笑容。

她大搖大擺，挺直背，走近瘦高個貝奇，跳起來打了一下他的后背。

“亞倫！你打我！你個死香腸嘴！”貝奇大叫。

“什么玩意？沒有！你個死竹竿！”亞倫吐了口唾沫。

尼娜忍住笑意，又從側面絆倒了亞倫。

亞倫怒火中燒：“貝奇，你是不是有毛病！”

兩人扭打起來。在兩人扭打的間歇，尼娜悄悄接近他們，順走了學校儲藏室的鑰匙。

尼娜躡手躡腳地打開儲藏室的門，救出了流浪狗。流浪狗一瘸一拐地跟著尼娜。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見尼娜，它依然能聞見尼娜的氣味。

尼娜蹲下身去，輕輕抱住它。它也伸出舌頭，舔了舔透明的尼娜。

無論尼娜去哪里，它都會追隨尼娜。

“乖，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尼娜為小狗受傷的腿綁上繃帶，站起身來，朝學校的禮堂走去。

（四）

禮堂中央，穿著燕尾服的托比正挺著肚子，往他紅色的頭發上抹發膠。

“海報能不能拉得再高一點？我付給你們的工錢，是都被你們吃了嗎？一點力氣都沒有！”托比陰陽怪氣地指揮著布置的工人們。

可憐的工人只得擦了擦汗，繼續懸掛印著托比照片的巨幅海報。

尼娜就站在巨幅海報的后面，沒人能看見她，甚至沒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身體越來越透明了，她環顧四周，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禮堂中漸漸坐滿了人。托比再次往頭上抹了抹厚重的發膠，握著話筒，一步步走向舞臺中央，站在他的巨幅海報的正前方，開始他的演講。

“同學們，你們好，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超級英雄》。在我們的生命中，總會出現一些人，他們無私地幫助我們，讓我們過上了更好的生活，他們就是超級英雄。10年前，在我出生之后，我的父親建立了這所福利學校，給予了你們中許多人上學的機會。你們要一生都懷著感恩之心，用你們的行動來感謝我們……”托比的唾沫星子直飛。底下的同學昏昏欲睡，努力打起精神。

就在托比最聲情并茂的時候，尼娜掀開海報，低身蹲下，拍了拍流浪狗。

“汪，汪，汪！”流浪狗從后方直接撲向托比，咬住了他的燕尾服。

大廳里人群騷動起來，托比勃然大怒，想要甩開流浪狗。小狗卻攀上了他的脖子，咬住了他打滿發膠的紅色頭發。

“啊！滾開！你這個畜牲！”托比掙扎，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流浪狗嘗到了發膠的味道，又將撕扯下的頭發吐到了托比臉上。

大廳里的同學們哈哈大笑，尼娜也笑得直不起腰來。

她總算完成了復仇，生日精靈真的太厲害了！

禮堂的演講，在一陣慌亂中散場。尼娜帶著流浪狗從后臺悄悄溜走，興奮地想要把這個消息和全世界分享。

當尼娜走到學校門口，卻看見了披頭散發的姨媽。尼娜歡快地跑上前，流浪狗也跟在她的后面。

尼娜想要擁抱姨媽，卻發現姨媽從自己透明的身體中央穿過，她只抱住了一陣風。原本，透明的尼娜還能夠接觸他人，現在，她的身體愈發透明，失去了形體，也失去了聲音。再這樣下去，恐怕她要變成真正的空氣了。

“你見到尼娜了嗎？尼娜從昨天起就沒有回家！你見到尼娜了嗎？”姨媽心急如焚，抓住每一個來往的同學詢問。

“小姨！我在這里啊！是我啊！”尼娜圍著小姨大喊大叫。

姨媽并沒有聽見尼娜的呼喊，她像一個丟了魂的人一樣，在學校里奔走，依然尋不見尼娜。無論尼娜如何哭喊，都無法被姨媽聽見;無論尼娜如何走近，都無法再握住姨媽的手。

姨媽放棄了，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校門。流浪狗咬住了姨媽的裙角，一直搖著腦袋，奮力將姨媽往學校里拉扯。

姨媽蹲下身，抱住流浪狗，摸著它的腦袋，悲傷道：“你就是尼娜經常喂的流浪狗吧，尼娜經常提到你。如果你看到尼娜，告訴她，快點回家吧，我會一直等她。昨天是她的生日，我卻沒有給她買蛋糕。尼娜，快點回來吧……我會給你買最好的生日蛋糕……對不起，尼娜，對不起，我沒能給你好的生活，還總讓你被別人欺負……”

尼娜泣不成聲：“小姨！是我啊，我是你的尼娜！你沒有對不起我，我會努力學習，給你買大房子！小姨，你看看我！”

但就算尼娜再怎么嚎啕，這世上也沒人能聽見她的聲音。

魔法念出，覆水難收。美夢成真，詛咒兌現。

她終于明白了精靈這句話的意思。

尼娜不停地往前奔跑，隨著太陽逐漸西沉，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她一路狂奔。在徹底消失之前，她一定要撤銷愿望。

（五）

地下室的廚房，艾瑞克已經點好了蠟燭，躺在那里等待著。

他知道，尼娜會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這個許愿的廚房。

尼娜氣喘吁吁地站在蠟燭面前，望著瓶中的艾瑞克，苦苦哀求：“精靈大人，請幫我撤銷愿望！”

艾瑞克打了個哈欠，指了指已經點燃的蠟燭：“魔法消失后，明天太陽升起來，你就需要自己面對那些欺辱了。”

“我會理直氣壯，靠自己的力量，活在陽光下。”尼娜鄭重地點點頭。

“小鬼，別光耍嘴皮子。”艾瑞克打了個響指。

蠟燭熄滅，夕陽里，尼娜的身體一點點恢復。她的手、腳一點點地長出來，仿佛新生兒一樣，降臨到了這個世界。

尼娜用雙手抱住了肩膀，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擁抱。

封印艾瑞克的玻璃瓶壁上，一道屏障也化為齏粉。

艾瑞克抬了抬眼，對尼娜說：“生日快樂，小鬼！記住，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尼娜用力地點點頭。在這只有傍晚才能有微光的地下室里，尼娜挺直脊背，光亮如同一棵向陽生長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