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謠 劉小珉
(1.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2.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
文化產業作為文化與經濟深度融合而催生的一種新的產業形態,被認為是與信息產業并列的21世紀兩大新興產業之一。文化產業以其資源消耗低、污染少、技術含量和產品附加值高等優點,不僅成為了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消費需求的主要手段,也是促進我國產業結構優化、經濟增長方式轉變以及拉動經濟增長的一個重要引擎。在少數民族地區,文化產業作為一種“特殊性”的存在[1],更是憑借其自身優勢及獨特的文化表現形式在激烈的市場經濟中逐漸占據日益重要的位置,因而被譽為文化產業發展大軍中的“名將之花”。
我國的文化產業是在政府的政策推動下發展起來的,隨著文化產業的逐步發展,學者們對文化產業概念與內涵的認識也在不斷深化。國家統計局《文化及相關產業分類(2012)》的文件中將文化產業定義為“社會公眾提供文化產品和文化相關產品的生產活動的集合”。然而,我國地域廣闊,不同地區其歷史文化、資源稟賦、產業結構、經濟發展水平迥異,導致民族地區產業的差異性較大。學者們基于不同角度嘗試對民族地區的文化產業做出論述。總體來看,主要存在3種不同的視角,即產業所在地域、經營主體、核心產品。本文中,將文化產業定義為對民族文化資源進行開發與產業化運作,以生產和提供蘊含少數民族文化元素的產品與服務的產業[2]。
當前,學術界對民族文化的產業化發展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部分學者基于文化保守主義立場,不贊成對民族文化進行產業化開發與利用,認為民族文化的產業化發展會破壞民族文化的原汁原味,導致民族文化間的差異性逐漸縮小,使民族文化失去原真性和主體性[3]。而另一部分學者認為,民族文化的產業化發展可以通過有效地引入市場資本,將民族文化資源整合成為民族文化資本,使其在市場流通,進而實現從潛在優勢向現實優勢的轉化,對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產生積極的動態效應。在他們看來,民族文化的產業化過程也是對民族文化進行繼承與弘揚的過程[4],因此,民族文化產業化不是“要不要”而是“如何做”的問題。
基于此,學者們對民族文化的產業化發展模式與路徑進行了研究。蘇慧等人以廣西仫佬族為例,探討了民族文化產業化的模式,認為民族文化產業化的發展模式應是以發展文化產業鏈為主線、培育文化市場為目標、創造文化精品為關鍵、發展文化旅游業為依托[5]。謝莉莉等人指出,地方特色文化產業化的實現應借助產業集聚這一平臺和載體,選取特色文化、結合創意手段,構建“文化創新性”為主導、“文化有型化”與“資源文化化”共同發展的三位一體的發展體系[6]。
總體來看,當前學術界關于文化產業的研究成果日漸豐富,但大多數學者的關注點在于探索文化產業發展的模式及策略,而對于文化產業化內在機理的研究則稍顯不足。
在筆者看來,文化與產業并不是兩個完全孤立的事物。尤其是在我國社會結構加速轉型以及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產業化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和一種客觀事實。需要指出的是,民族文化的產業化發展是在一定場域內發生的,即文化的功能與作用的發揮是在特定的宏觀社會結構中得以實現的,是對于某一社會經濟結構的調整與適應。正如馬歇爾·薩林斯所說:“不妨將本民族對傳統的發明和倒置理解為他們在世界體系內開創一個差異化的文化空間的企圖。而那些既本土化又現代化的行為則是結構的必然而不僅是假設上的可能?!盵7]民族文化作為一種內生的、自發的、源于當地人民群眾日常生活并將其智慧凝聚傳習下來的內源型文化,能夠在當地的社會結構變遷中生存、適應并發展[8]。因此,在這一語境下,對民族文化產業化的原理進行深層次的解讀就變得至關重要。民族文化產業化發展的內在機理及邏輯如何?即哪些因素構成文化產業發展的動力和基礎?這是本文致力于回答的問題。
英國古典功能派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其《文化論》一書中指出:“文化的本質是功能,即文化具有滿足人類需求的作用?!盵9]其弟子費孝通認為,民族文化是一種可以開發利用的資源[10]。馬氏和費氏關于民族文化的論述均帶有明顯的功能主義色彩,但馬氏的“文化功能論”是一種靜態的“功能論”,費氏的“文化開發利用”觀點在馬氏的古典功能論基礎上更進一步,但仍然難以對變化了的社會現實做出充分解釋。
基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已經和正在發生的一系列結構性轉變:即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張繼焦等人整合了李培林的“另一只看不見的手”“內源型發展”理論與“競爭優勢”理論,提出新古典“結構-功能論”[11]。該理論強調:由于經濟社會處于轉型過程中,文化不僅可以表現出新的功能,而且可以形成新的結構。文化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形成了某種物質的或非物質的結構,也即“結構遺產”[11],它在經濟社會結構轉型中可以作為“另一只看不見的手”[12],由此形成一定的競爭優勢,進而成為促進資源優化配置與地區經濟發展的結構性因素。
本文以湖南省鳳凰縣為例,將苗族文化置于該縣經濟社會發展的實踐場域中,采用質性研究的分析路徑,嘗試對其文化產業化的內在機理與動力進行分析。具體來講,本文以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為分析框架,分析鳳凰縣文化產業發展的動力因素和邏輯機制。2016年6月起,筆者先后4 次前往鳳凰縣進行實地調研,通過政府部門座談會,與相關政府部門工作人員、相關文化企業負責人以及當地民眾的深度個案訪談等方式,獲得了翔實的資料和素材。
以馬林諾夫斯基及其弟子費孝通為代表的功能派理論認為,任何文化無論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都具有一定的功能。換言之,無論是苗族服飾、銀飾、苗族花鼓,還是苗歌、苗族飲食、民俗風情、宗教文化等都具有一定的作用與功能,其存在是為了滿足人們的某種需求。例如,銀飾以前是作為苗族青年男女相愛相戀的象征,是結婚必備之物,一般用于結婚或重大節日及紀念日;苗族服飾則主要體現為遮蔽身體、御寒保暖的實用價值,同時也展現了苗族民眾的審美情趣。苗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為了方便和適應地理環境氣候,不斷發展和改進其服飾的造型結構,使其更加符合人的生理機制,在保證穿著舒適便利的基礎上,充分利用色彩、紋樣等因素,使其更加美觀,但總歸來說,主要是為了滿足其自身穿衣、護體和保暖的需求;而苗歌和苗鼓則主要是苗族群眾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每逢喜慶日子、聚會之時,或是趕集的時候都會用苗歌來表達自己的喜悅、歡樂之情。人們或是為了慶祝豐收,或是逢年過節,便會唱起苗歌、打起苗鼓。也就是說,它們主要發揮一種表現自我、欣賞娛樂、慶賀紀念等功能。
然而,鳳凰縣在城市化、工業化與市場化迅速推進的過程中,民族文化的傳統功能發生了顯著變化。苗族服飾、銀飾及歌舞表演等傳統民族文化不再僅僅是滿足本民族自身的需求,而是從“幕后”走向“前臺”,從一個苗族群眾共有的風俗文化演變成鳳凰縣對外展示的名片和經濟發展的載體。其作用對象和范圍超出本民族自身,成為整個城市發展的資源和動力之一。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鳳凰縣依托得天獨厚的文化資源優勢,以原生態的苗歌苗舞為基礎打造出“煙雨鳳凰”“邊城”“魅力鳳凰”“夢幻沱江”“苗寨故事”等歌舞晚會。苗族銀飾、苗繡、鳳凰姜糖制作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代表的民間傳統手工藝品已經發展成鳳凰縣的地域文化品牌。以老家寨等為代表的苗族聚居古村落,其功能不再僅僅只是滿足本民族群眾的居住需求,而是被打造成苗鄉精品村寨,變成了鄉村旅游景點,具有了觀賞、游覽、教育等功能,成為了村民脫貧致富的主要渠道。
也就是說,傳統民族文化已經走出滿足自身需求的實用功能范圍,由苗族群眾走向世界各地的游客,實現了從文化資源向文化資本的轉變,成為了一種經濟助力和經濟增長點,在文化價值的基礎上衍生了經濟價值。據統計,鳳凰縣文化演藝場所年接待游客達100多萬次,門票年收入已達4000 多萬元。鳳凰古城區100多家苗族銀飾產品店年接待游客50多萬人,年銷售額達1億多元。這也進一步說明了,民族傳統文化通過被不同程度地開發、設計、包裝、銷售,已經成了新的城市文化結構的一部分,并且發揮著拉動經濟增長的功能,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助力。
從新古典“結構-功能論”來看,由于經濟社會結構處于轉型之中,民族文化在特色村寨發展和建設過程中不僅可以表現出新的功能,而且可以形成新的結構。民族文化功能的轉型使其釋放出一種新的活力,這是在一種新的功能和結構上的活力[13]。它的轉型是在鳳凰縣這一獨特的實踐場域內實現功能與結構的相互作用與變化的。
以苗歌、苗鼓等民族文化功能的轉變使其能夠進行生產和銷售,進而帶動了以歌舞表演、藝術團體、文化旅游公司等為代表的演藝娛樂型文化旅游產業的發展。鳳凰縣對其傳統民族文化進行創新、利用和包裝,如通過將包括苗族婚俗、端午節、銀飾、蠟染、巫儺文化等在內的鳳凰本土民族文化與文學名著相結合制作出了大型實景演出節目《邊城》;基于苗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巫儺文化,打造出情景劇《巫儺神歌》。
以苗族特色村寨、博物館、產業園區、文化遺跡、特色建筑為代表的景觀型文化功能的轉變則進一步帶動了景觀設施型文化旅游產業的形成與發展。鳳凰古城博物館已經注冊為文化產業公司,并且被納入鳳凰古城公司的旅游景點之中,向國內外廣大游客開放;山江鎮早崗村因其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觀和保存完好的古老苗寨而被開發建設成為了特色村寨,成為了鳳凰旅游的重要景點之一。
而苗族服飾、銀飾、飲食等民俗文化功能的轉變,帶動了以銀飾、苗繡、飲食等為代表的工藝制造型文化旅游產業的形成與發展。鳳凰縣通過深入挖掘民族服飾文化、飲食文化、民間藝術、傳統工藝等非物質文化遺產,將其與市場結合,進而發展出了以“苗族銀飾”“蠟染扎染”“鳳凰姜糖”“鳳凰血粑鴨”“鳳凰臘肉”等為代表的一批具有鳳凰民族文化特色的制造業產業。
同時,文化產業的發展與各種不同類型生產要素的流動密不可分。文化旅游產業可以說是一種非常典型的城鄉間生產要素的流動,它推動了城鄉間文化、人口、資本、物流、資金等各個方面的自由流動,這種流動,尤其是不同類型文化的流動,為鳳凰縣文化產業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得傳統苗族文化在與現代城市文化相互接觸、相互影響、相互交融中進一步得到傳承、保護與發展,從而產生了新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文化效益。
文化功能的轉變以及要素的加速流動必然要求與之相適應的新的結構的形成。文化功能的轉變引發了不同類型文化產業的形成與發展,促進了以文化旅游產業為內源型動力的產業集群的形成。文化產業的蓬勃發展帶動了基礎設施建設、交通運輸、餐飲住宿、文化演藝、土特產加工、旅游服務等行業的發展,逐漸形成了以文化旅游為主導產業帶動新型城鎮化、農業產業化、新型工業化的“一業帶三化”的特色縣域經濟發展局面。產業結構的轉型進一步帶動了勞動力就業結構的深刻變化,促進了勞動力從第一產業向第二、三產業的轉移,也即形成了新的結構。因此說,文化的轉型既是功能的轉變又是一種結構性的轉變。這也進一步驗證了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的假設:民族文化在社會轉型、市場化過程中,逐漸呈現出了市場價值,即出現了新的功能,在新的經濟結構里面,發揮著新的作用[13]。
文化功能的轉變與新結構的形成,更可以形成一定的競爭優勢,促進資源優化配置和社會經濟的內源型發展。
1. 以苗族銀飾為代表的工藝制造文化旅游產業的形成與發展
苗族銀飾種類繁多、形狀各異、制作考究。幾乎每個苗族婦女都有一套苗族首飾,在重大活動、節日期間,苗族婦女身著苗族服飾,佩戴苗族銀飾,成為了鳳凰縣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當前,銀飾的需求已經超出本地本民族群眾,全國乃至全世界慕名而來的游客,大多會購買苗族銀飾作為旅游紀念品或禮物送給親朋好友,因此,銀飾的功能發生了轉變。基于此,鳳凰縣不斷創新和改進銀飾加工工藝,提高銀飾生產能力,擴大生產規模,為滿足不同群體的需求開發出更具實用性、美觀性等符合現代社會民眾需求的銀飾產品。2011 年6月,鳳凰縣成立了苗族銀飾鍛制技藝傳習所,每年定期在長沙、張家界、吉首舉辦各種類型的苗族銀飾和苗族文化的推廣會,并且不斷研發設計新的產品,以滿足不同群體的現代審美觀念和消費需求。此外,該傳習所在生產、展示和銷售銀飾的同時,還注重銀飾技藝的傳承和保護,利用學徒制的方式培養銀飾技藝傳承人。正因為注重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和利用,使得銀飾加工工藝不斷改進、生產規模日益擴大。銀飾加工產業的發展,為當地群眾提供了更多的就業崗位,為當地的社會經濟發展創造了更多的價值。
2. 以“苗嶺明珠”——老家寨特色村寨為代表的景觀型文化旅游產業的形成與發展
老家寨地處苗疆腹地的山坳里,由于開發較晚,其風俗、服飾、語言、宗教信仰等仍然較好地保留著遠古遺風,最鮮明、最集中地展現了湘西鳳凰苗族的獨特文化,可以說是當地苗族歷史、文化、人文、自然生態的大觀園?;谛鹿诺洹敖Y構-功能論”的視角,老家寨充滿原生態的民族文化、風俗習慣等不但是老家寨寶貴的歷史文化資源,而且是該村寨的歷史文化資本,可以進一步轉化為老家寨發展的現實生產力。它們作為老家寨發展的內源型生產要素,在老家寨作為特色村寨的開發建設過程中,經過一系列的開發、包裝、設計、創新等,被賦予時代感和現實存在感,以新穎的形式出現在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游客面前。也就是說,老家寨正是因為注重深入挖掘當地璀璨的苗族歷史文化資源,因而形成了與其他特色小鎮不同的競爭優勢,走出了一條“古典化、特色化、民族化”村寨建設之路,為村民帶來了可觀的經濟回報,獲得了可持續發展的內源型動力。
3. 以特色節慶為代表的娛樂演藝型文化旅游產業的形成與發展
“四月八”,即農歷四月初八,是苗族人傳統的盛大祭祖節,又稱跳花節、英雄節?!傲铝?,即農歷六月初六,是苗族的歌節,是苗族人為紀念祖先高氏辛許配盤瓠后生育六男六女,辛勤勞動,開拓家園,繁衍后代,共創美好生活。每年“四月八”“六月六”,苗族群眾都要舉行節慶活動,男女老幼著盛裝,佩銀飾,齊集歌場,打花鼓,吹嗩吶,唱苗歌,狂歡竟日。鳳凰縣依托“四月八”“六月六”等特色節慶活動,對其進行開發、利用與創新,賦予這些傳統節日新的內容和形式,如將傳統的“四月八”打造成與傣族潑水節和彝族火把節齊名的民族節慶活動,并將其逐步推向市場,使其成為集中展示苗族舞蹈、服飾和宗教的節日?;谛鹿诺洹敖Y構-功能論”,這些具有鮮明地方文化特色的節慶活動,在鳳凰縣文化旅游產業的發展過程中可以起到基礎性與結構性的作用,使得鳳凰縣可以獲得內源型發展的競爭優勢。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這些傳統特色節慶活動功能與結構發生轉型,它們不僅僅是鳳凰縣引以為傲的寶貴文化資源,同時也是鳳凰縣可資開發利用的內源型生產要素,成為了推動鳳凰縣發展文化旅游產業的銳不可當的競爭優勢。
張繼焦[14]總結和分析了當前中國工業化、城市化、市場化(即“三化”) 的發展過程,提出了一種“新結構主義”理論,旨在揭示中國社會呈現的“傘式”和“蜂窩式”并存的二元結構。張繼焦指出,“中國式發展”體現為以“三化”為主的經濟社會結構轉型,官方的“傘式社會”和民間的“蜂窩式社會”共同構成了中國社會的二元結構。因此,“中國式發展”道路是依靠兩條腿實現的:一條腿是由政府主導的經濟力量,即“傘式”的發展路子,即政府與企業之間存在宏觀意義上的“管理”與“被管理”、“保護”與“被保護”的“傘式”關系。另一條腿是以人民群眾為主體的經濟力量,即“蜂窩式”發展路子。在蜂窩中,群眾似蜜蜂筑蜂巢一樣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關系網絡”或“商業圈子”,在關系網絡內部,大家互惠互利,抱團取暖[14]。
當前,鳳凰縣文化產業的發展過程中,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發揮著主導作用,即這種“傘式”力量是資源配置和推動鳳凰縣文化產業發展的重要結構性因素。一方面,政府通過制定相關政策法規,為鳳凰縣文化產業的發展提供政策保障。因為文化是鳳凰縣旅游業的發展核心,因而保護、傳承和發展鳳凰的民族特色歷史文化遺產對鳳凰縣文化產業發展來說就變得至關重要。為此,鳳凰縣編制出臺了一系列的政策條例:《鳳凰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 《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規劃》 《古城保護詳細規劃》 《文物景點控制性詳細規劃》等。同時對各類文化資源的開發利用提供相應的政策支持,相繼頒發《關于鼓勵投資興建文化旅游項目的若干規定》 《關于支持引導鳳凰古城涉旅行業轉移轉型升級的若干暫行規定》 《鳳凰古城保護專項資金管理暫行辦法》等文件,在此基礎上,將鳳凰旅游產業發展的主體定位為“生態文化旅游”。另一方面,鳳凰縣統籌利用湖南省“5個3工程”省財政支持轉型資金、社會資金以及各級專項資金、縣級財政資金、資本市場融資等資金來源為文化產業的發展提供資金保障,并出臺資金管理辦法,實行資金績效管理。也就是說,在鳳凰縣文化產業化發展過程中政府打開了他的“傘”,作為文化產業發展的保障和支撐,這把“傘”不僅可以為文化產業的發展摭風擋雨,而且能夠在市場失靈或市場化不夠充分的情況下發揮有力的調節作用,也可以為文化產業的發展助一臂之力,集中有限的資源和資金辦大事。
當前鳳凰縣文化產業發展過程中政府與企業之間的“傘式關系”及其資源配置方式雖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優勢及合理性因素,但同時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政府不能對社會經濟發展全面包攬,更不是一種萬能靈藥,必須讓市場在所有能夠發揮積極作用的領域充分發揮其能動作用。為此,鳳凰縣提出了“政府主導、市場運作、企業經營、社會參與”的文化旅游產業的發展模式。
鳳凰縣將歷史文化旅游主要承包給鳳凰古城文化旅游投資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鳳凰古城公司) 經營運作。鳳凰古城公司擁有鳳凰古城旅游資源的90%,是一個典型的資源型旅游企業。古城公司在接手經營鳳凰古城的旅游之后,充分挖掘鳳凰地方文化資源,發揮公司的品牌塑造和市場推介能力,采取一系列的文化營銷手段,宣傳和擴大鳳凰古城的知名度。
而鳳凰縣的民眾作為文化產業發展中的經營者“蜂窩”,不斷憑借自身的努力,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努力獲得更多的市場機會。在特定的場域中,民眾并非一個個單獨的個體,而是像蜜蜂一樣筑起一個蜂巢,即社會關系網絡或交往圈子。具體來說,民眾經營者“蜂窩”主要有家庭式、價值鏈式、族裔式形式。
家庭式“蜂窩”是基于血緣和親緣關系而建立的“蜂窩”,在“蜂窩”內部,成員間不需要簽訂契約,而是按照世代相傳的習慣性行為規則和倫理道德行事。筆者在鳳凰縣調查時看到了很多“夫妻小店”。他們大多以制作和零售苗繡、苗族銀飾、苗族特色飲食如姜糖、臘肉等為主。在這種家庭式的經營網絡中,家庭血緣關系、親屬關系發揮著主導作用。
在價值鏈式“蜂窩”中,家庭工廠、供應商、批發商、零售商四個主體基于親緣網絡關系交往的一套倫理道德規范,形成一條價值鏈,以家庭工廠為主,以價值鏈為主線形成合作共贏網絡[14]。鳳凰縣禾庫鎮德榜村的苗族銀飾加工產業就是一個典型的價值鏈“蜂窩”。德榜村有1000多人從事銀飾鍛制,其中有20多戶是以家庭手工作坊為主,每個家庭作坊人數在3~4人左右,全村最大的手工鍛制銀飾基地“吉虎手工銀飾廠”如今掛牌成為“德榜村苗族銀飾鍛制技藝——生產性保護基地示范戶”。
族裔式“蜂窩”是由本民族成員構成的互惠共贏網絡。一方面,企業的經營方式、雇用的員工等具有民族性。鳳凰縣作為苗族聚居區之一,具有獨特的苗族風俗習慣,比如從事蠟染扎染之類的企業,大多雇用本民族的員工。本民族的員工對具有民族特色的工藝制作技術更為了解和熟悉。尤其是當游客走進一家企業中,由一個苗族本地的員工負責接待、為顧客進行介紹具有本民族文化特征的蠟染技術,能夠更具獨特性、真實性。其次,從某一民族整體來看,其經營特色具有民族性。就鳳凰縣而言,其絕大多數企業均是與苗族獨特的民族文化有關,如苗族銀飾、蠟染、臘肉、姜糖等等。獨特的民族歷史文化不僅是企業進入市場的重要條件,同時也是其市場競爭優勢。這種“民族性特征”“差異化特征”更加吸引消費者,能夠更好地填補多元化需求市場上的“空白點”或“縫隙”。
就鳳凰縣而言,上述3種“蜂窩”并沒有較大差別。這主要是緣于鳳凰縣作為一個典型的苗族聚居區,文化企業的發展與苗族文化密不可分,家庭式“蜂窩”和價值鏈“蜂窩”都不可避免地具有族裔性質,即企業及其經營者均具有諸如苗族文化特征、苗族語言、家庭和親緣關系、社區關系等民族資源,在此基礎上以本民族民眾為基本成員,建立互惠共贏的關系網絡。也就是說,鳳凰的文化產業正是有了苗族文化、苗族民眾的參與、豐富的經驗、本民族的人脈資源等的支撐,才能夠發展起來,才可能形成一種新的經濟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
傳統與現代并非割裂的,兩者是聯結的[11]。傳統民族文化并非靜止和被動的,不應該將其當作一個弱者、一種“沉睡資源”,片面強調對傳統文化的保護。一方面,鳳凰縣歷史發展過程中遺留下來的具有鮮明民族特色與歷史文化的古城、村鎮、博物館、故居等物質文化遺產,其古老的建筑樣式、格局等結構都被完整地保留下來,依然具有原真性,但是其功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這些古建筑被進一步開發、利用,變成旅游景區或名勝古跡,供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游客參觀、游覽。另一方面,具有苗族特色的“四月八”“六月六”等傳統節慶日、苗族銀飾、蠟染技術等不再僅僅滿足本民族自身的需求,而是走出鳳凰、走向世界,變成一種旅游資源,被開發為文化旅游產業。由此可見,傳統民族文化具有內源型、能動性等特點,不僅可以幫助自身形成新的自生結構或自擴結構[11],并且能夠發揮資源配置的作用,形成新的要素流動??偠灾?,重塑傳統民族文化的功能進而引發結構改變和要素的流動,傳統民族文化能夠在現代社會中獲得新的發展,創造更多的經濟價值。
基于“傘式”與“蜂窩式”一對概念分析框架,發現以政府為主導的“傘式”力量及由民眾構成的“蜂窩式”力量是可以有效銜接的。就鳳凰縣文化產業發展而言,一方面作為“傘式”的政府力量在文化產業發展過程中發揮主導作用。另一方面,由民眾自發形成的具有鮮明地域性與民族性的“蜂窩式”力量也發揮著資源配置的作用,它們可以自下而上地推動結構變遷,也是促進鳳凰縣文化產業發展的重要力量。
文化功能定位的轉變帶來的結構轉型和要素互動并非鳳凰縣的獨有現象而是反映了一定的客觀規律和發展趨勢。在當前鄉村振興戰略持續推進的背景下,發展具有本地特色的文化旅游產業其重要性必然會愈發凸顯,這種激活本地內源性因素競爭優勢的發展路子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因此,未來需要進一步研究和重視民族文化的“內源性”力量的作用,充分挖掘民族文化資源并主動改變以重構新功能、滿足新需求,進而實現民族文化保護、傳承及地方經濟發展的雙重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