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偉,王嘉豪
(合肥師范學院音樂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文化生態是當前文化研究的重要框架。19 世紀E.H.海克爾提出了生態學概念,1955 年,美國文化人類學家J.H.斯圖爾德在E.H.海克爾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化生態學的概念。在這一概念中J.H.斯圖爾德倡導建立專門學科,以探究具有地域性差異的特殊文化特征及文化模式的來源,并側重從文化誕生、發展、變革的整個外部環境出發,探究各因素的交互作用及其對文化的影響規律。這一概念的提出為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觀察視角和解釋維度。民歌作為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很強的原生態性特征,是文化與外部環境融合的最佳載體,因此,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已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側重從文化生態的視角來考察民歌。從文化生態的視角來考察皖西民歌,既能深化對皖西民歌的價值認知,又能為皖西民歌的當代發展提供理論支撐。
皖西指安徽省西部地區,狹義上的皖西特指安徽六安,廣義上的皖西則還包括西南的安慶一帶。而皖西民歌指流行于皖西一帶的民歌,因皖西地處大別山地區,因此,皖西民歌也被稱作大別山民歌,是安徽省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1]。皖西民歌歷史悠久,最早起源于部落時期的原始民謠,題材以反映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常勞作生活為主。后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皖西民歌無論在體裁還是在風格上都日益成熟,并在此進程中逐步確立了徵調式為基礎的,融匯了長江、黃河兩大流域沿岸不同音樂文化藝術特點的綜合性民歌形式。無論是結構還是唱腔等,皖西民歌都受到了皖西區域文化的影響,獨有的五句體的格式以及高亢的唱腔更是賦予了皖西民歌特有的生命力[2],時至今日在安徽省乃至全國均有著較高的知名度。同時受皖西獨特的自然環境與歷史的影響,皖西民歌的題材形式也已非常多元,除了最負盛名的皖西山歌外,采茶歌、伐木歌、號子等也是皖西民歌的重要組成部分[3]。
1.文化生態視野下民歌的內涵
民歌是民間音樂的主要類別,也是一種常見的民間文學樣式,傳統的民歌內涵界定多從音樂學、藝術學的角度出發,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民歌的文化屬性。文化生態視野下的民歌內涵與傳統的民歌內涵既有一脈相承的地方,也有許多不同之處,具有更宏觀、更深刻的特點。首先,從性質上來說,民歌本就是民族文化、民間文化的一部分,與民族文化、民間文化的其他內容有著密切的聯系,文化生態視野注重將民歌放置到整體的民族、民間文化下考察,從而發掘民歌與其他文化之間的共性內容。其次,從產生的角度來說,民歌有著悠久的歷史,可以說,在人類社會誕生之始,便有民歌的存在。根據馬克思的勞動起源說,民歌是勞動人民在工作時用以緩解疲勞的工具。民歌的產生除了和勞動有關外,也和外部環境緊密相關,獨特的自然環境以及社會的發展階段都會對民歌產生深刻的影響。最后,民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始終處于動態化的發展中。民歌的發展一方面受到藝術發展規律的影響與制約,另一方面也和外部環境的變化有關,自然環境的改變、發展階段的提升乃至風俗習慣的變化都會體現到民歌中。
2.文化生態視野下皖西民歌研究的價值
皖西民歌不僅是皖西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我國民歌藝術,乃至民族音樂體系的重要分支,有著非常重要的藝術地位與文化價值。從文化發生學的角度來看,皖西民歌蘊藏了豐富的皖西區域文化。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皖西民歌的研究視角也在不斷變化,逐漸從純粹的藝術學、文化學的視角轉向更加綜合的文化生態學視角。文化生態視野下的皖西民歌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首先,創新了皖西民歌的研究視角。文化生態視野以文化生態學的基礎理論為依據,注重從文化發生的角度來剖析皖西民歌的誕生、發展路徑[4]。其次,豐富了皖西民歌的文化內涵。傳統的皖西民歌研究多從音樂學的角度對其藝術特征、審美內涵進行研究,而文化層面的研究多從社會歷史、人文風俗等角度開展,不僅未能凸顯自然環境在皖西民歌發展中的作用,也割裂了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自然無法全面發掘皖西民歌的文化內涵。文化生態視角的引入有效地克服了此問題。最后,推動了皖西民歌的時代發展。伴隨著城鎮化、現代化的不斷推進,同全國多數地區的民歌一樣,皖西民歌的傳承發展也出現了困境,特別是掙頸紅等難度系數較高的民歌,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困境。文化生態視野注重從外部環境與文化發展的相互關系出發,尋找影響文化發展的因素及作用機制,這對破除阻礙皖西民歌發展的消極因素具有重要意義。
1.文化生態視野下皖西民歌的文化背景
從文化生態視野的角度來看,皖西民歌的文化背景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自然文化背景。自然環境對區域文化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禮記·王制》中載有“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異俗”的說法。地理環境決定論也是現代社會學非常重要的學說,從亞里士多德到黑格爾、拉采爾,均提出了類似的觀點。皖西位于大別山北麓,境內山川起伏,山地、丘陵占比較大。不僅如此,皖西還有著非常發達的水系,淮河、淠河穿流而過。依山傍水的自然環境為皖西民歌的發展提供了絕佳的天然條件,也使得山歌、號子、小調等在皖西民歌中極為發達。皖西是非常重要的交通節點,在銜接東西、貫穿南北中發揮著獨特的樞紐作用,基于此,皖西文化極具包容性,受到了北方文化、吳楚文化乃至淮夷文化的深刻影響,皖西民歌既有北方民歌的色彩,也有南方民歌的風韻。
二是歷史文化背景。皖西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繁榮燦爛的文化,皖西民歌正是在皖西深厚的歷史文化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這也賦予了皖西民歌獨特的區域色彩與濃厚的文化底蘊[5]。皖西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三代時期,傳說皖西為皋陶的封地,因此有皋城的稱謂。皖西也是楚文化的重鎮,境內楚文化遺址、遺跡眾多,壽春(壽縣)在戰國晚期一度成為楚國的都城,壽縣也因此成為了安徽省首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皖西地理位置重要,和平時是交通樞紐,戰時則是兵家必爭之地,多場影響歷史走向的戰爭均波及到皖西,如楚漢之爭、淝水之戰等。
三是革命文化背景。鴉片戰爭以后,國內革命熱情高漲,太平天國運動作為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農民運動,沉重地打擊了腐朽的清政府,而六安則是太平天國運動的重要戰場,六安人民配合太平軍作戰,取得了許多重大勝利,也為革命留下了火種。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六安先后爆發了多次起義、暴動,在國民黨統治薄弱地區撕開了口子,促進了蘇區建設與發展。從太平天國運動到新中國的成立,六安人民前赴后繼,為國家、民族解放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并形成了深厚的革命文化傳統,六安金寨縣更是全國有名的將軍縣。在血與火的洗禮下,皖西民歌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革命歌曲成為皖西民歌的重要類型,如反映革命暴動的《打開蘇家埠》,反映參軍熱情的《送哥當紅軍》等。
2.文化生態視野下皖西民歌的音樂形態
皖西民歌非常發達,根據流行區域與藝術特征的不同,皖西民歌主要分為以下兩大類。
第一,慢趕牛。慢趕牛是皖西人民對山歌的別稱,來源于農民趕牛時唱的山歌,因為唱山歌時自然會放慢趕牛的速度,因此稱為慢趕牛。實際上,慢趕牛是皖西一類山歌的統稱,還包括慢趕羊、喝羊兒等類山歌。在曲式調性上多以民族五聲羽調式為主,并以此為基礎將調式的級進音型與大音程三至五度跳進音調交錯使用,節奏節拍方面也較為規整鮮明,在實際歌唱中音域則始終保持在十度以內。慢趕牛在結構上多分為五句體、七句體等,但以五句體居多,一、二、四、五句押韻,朗朗上口,每句保持在七個字左右,但在演唱處理中,會加入一些襯字,使得某一句或某幾句的字數超過七個字。五句體的慢趕牛深受皖西人民群眾的喜愛,他們將此類山歌稱為“五句頭”,認為這是山歌的最高級形式。慢趕牛的旋律以高亢、激昂為主,且音域比較寬廣。在演唱處理時,可以根據自身的嗓音條件來任意變化旋律,這使得慢趕牛在相同的曲調上會有諸多不同的變體,極大地豐富了山歌的審美表現力。
第二,掙頸紅。又稱“過山青”“三接氣”和“蜜蜂鉆天”。從文化生態學的自然地域角度出發,相較于慢趕牛主要流行于山外地勢較為平坦的地區,掙頸紅則流行于地勢較高的地區,是高山區域人民日常情感交流的主要表達方式之一,同時也是皖西民歌中高腔山歌的代表。掙頸紅的音調非常高,演唱難度大,演唱時大小嗓并用,在演唱中往往會吼得頸部發紅,因此得名掙頸紅。在曲式結構方面,多以相同的兩樂句構成音樂段落。在調式調性方面也較為豐富多樣,常見有五聲宮、商、徵、羽調式,并以五聲徵調式為主。同樣,掙頸紅的音域并不寬廣,多在八度到十度之間,且節奏非常自由富于變化,節拍多樣,即興程度高,演唱中會加入大量的襯字,并用襯字行腔自由延長音的長短。如“(啊)撩不到(啊啊油歐)好姐(哎歐)不要(啊啊)焦(啊)”,八個字中加入了十個襯字,襯字的字數比歌詞的字數還多。為了突出演唱效果,亦常用抖頦的動作,造成聲音若斷若繼的效果。掙頸紅對演唱者的嗓音條件、氣息調節能力有著極高的要求,很少有人能唱完一整曲掙頸紅,因此,在演唱中多為四人輪流演唱,四個人一人演唱一句,最后再合唱。
1.時代性強
文化生態學認為文化是自然環境、社會環境中諸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外部環境的變化與發展必然會反映到文化上。皖西民歌有著數千年的歷史,并且隨著時代環境的轉變,皖西民歌也在動態化的發展中,體現出了生生不息的特點。皖西為山區,獨特的地形地貌決定了皖西古代勞作以依山耕種、伐木、種茶為主,并產生了大量與之相關的山歌、采茶歌、伐木歌以及各類號子、小調[6]。清朝末年,革命運動風起云涌,皖西雖然偏處一隅,卻深刻參與到了革命運動中,并形成了悠久的革命傳統。從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的皖西根據地,到解放戰爭時期的千里躍進大別山,皖西在我國革命事業的發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并推動了民歌的發展,如《歌唱立夏節暴動》《紅軍到金寨》等。新中國成立后,皖西的發展環境大為改觀,特別是改革開放后,皖西社會經濟穩步發展,擺脫了貧窮落后的面貌,出現了許多歌頌新生活、新時代的民歌,如《再見了,大別山》《歡天喜地》等。
2.社會功能豐富
文化生態學注重發掘文化與外部環境之間的關系,而外部環境的多樣性也使得文化具有多個不同的側面,反映到民歌上,便是主題的豐富性與內涵的多樣性。作為皖西民間文化的代表,皖西民歌主題甚多,涵蓋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最為常見的便是愛情主題。愛情是民歌永恒的主題,縱觀國內外民歌,以愛情為主題的民歌數量總是最多的。皖西愛情主題民歌中,既有表現甜蜜的愛情生活的,也有表現男女相思之苦的,還有一些是反映愛情中的矛盾與摩擦的,具有強烈的生活氣息。如“心肝肉來小乖嘴,水紅帶子纏滿腿,每常見俺微微笑,今個見俺鼓之嘴,那個小光棍又對了水?”戲劇化地展現了男方面對女方生氣時的疑惑心理。此外,日常勞動、民俗習慣、宗教祭祀等也是皖西民歌中較為常見的主題,它們都與現實生活緊密相關,是對現實生活的藝術加工。除了對現實生活的記錄與歌詠外,皖西民歌也包含了許多宏大敘事的主題,如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等,這和皖西悠久的歷史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
3.體裁形式獨特
皖西民歌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呈現出強烈的地域特色,而皖西獨具一格的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則是皖西民歌藝術魅力形成的根源。以唱腔為例,根據唱腔的不同,皖西民歌可分為高腔山歌和平腔山歌兩大類型,而自然環境則是影響皖西民歌唱腔的主要因素。高腔山歌的音區比較高,且音高變化幅度大,主要流行于大別山內山區,大別山巍峨連綿的山脈賦予了高腔山歌獨特的藝術品質,如“掙頸紅”,唱腔已接近西北地區的花兒。平腔山歌則流行于大別山外山區,音區與高腔山歌相比有所下降,大部分音均處于人真聲的位置,比較典型的便是“慢趕牛”。自然環境的差別使皖西民歌形成兩大流派,正印證了自然環境對文化的影響。從形式上來看,皖西民歌中有許多七言五句體民歌,其中一、二、四、五句押韻,第三句不押韻,如金寨地區廣為流行的《梔子花開靠墻栽》,究其根源,和明清時期皖西流行的桐城體民歌有著密切的關系。馮夢龍在《桐城時興歌》中收錄了24 首民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七言五句體,可見人文環境對民歌的重要影響。
4.價值多元
作為皖西文化的重要載體,皖西民歌已深深融入皖西人民的血液中,它不僅是皖西歷史發展的見證,更是皖西社會生活的縮影。從文化生態視角來看,皖西民歌的價值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歷史文化價值。皖西民歌與皖西地方發展歷史同步,是皖西歷史文化傳承與發展的重要載體,皖西民歌中與歷史有關的歌曲為數不少,且與正史不同,民歌中的歷史增加了趣味性、教化性的內容,成為民間口頭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代代相傳。其二,民俗文化價值。皖西民歌和皖西民俗活動有密切的關系[7],一方面,皖西民俗活動中隨處可見民歌的身影,民歌成為皖西民俗活動的一大特征。另一方面,皖西民歌中記錄了大量的民俗內容,如“清早起來從南來,個個廟門朝南開”,反映了民間求神拜佛的民俗文化[8]。其三,藝術審美價值。皖西民歌在我國民歌大觀園中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受桐城體的影響,皖西民歌多為五句七言,與七絕非常相似,具有很強的形式美,且用語生動活潑,如“糾藤纏柳柳纏桑,小乖姐纏的少年郎”。
文化生態學是當前的顯學。一方面,隨著文化研究的不斷深入,已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到文化與生態環境之間的密切關系,注重從生態環境的角度出發來尋找文化發展的規律以及二者之間的互動;另一方面,現代社會的生態保護意識大為提升,并且保護的內容以從原生態的自然環境擴展到以自然環境為基礎的整體的社會生態,這也為文化生態學的發展提供了巨大的動力。因此,從文化生態視角出發考察皖西民歌就成為了洞察皖西民歌文化內涵、探索皖西民歌發展規律的客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