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
我復讀了,在過完8歲的那個暑假。
復讀的這所學校我再熟悉不過了。進入校門,是兩排整齊的楊樹,每年10月份,就變成一邊綠一邊黃,伴著紛紛揚揚的落葉,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旁邊是怡園,那有一條狹長曲折又破落的小廊,頂上掛著零落的野葡萄串。廊子外面是一排雕像,這算是個少有人來的地方,雕像上已經落滿了灰,又長滿了藤蔓。不遠處立著一座涼亭,經久沒有人跡,依稀還可辨別出這兒曾有過一條溝渠。實訓樓背面有一片桑樹林,果子不大但足夠甘甜。宿舍樓后邊是一塊稻地,春夏游蕩著水鴨,到了冬天,割了桔梗,灑上水,結成冰,就成了體育課天然的冰刀場。校園里有三座教學樓,每座教學樓附近都有一家小食雜店,一到下課,就熱鬧得像菜市場。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般懷念一個地方。吃散伙飯那天,我們喝著飲料,一邊聊天一邊拍照。摯友、同窗、師生,在某一瞬間都變成了“戰友”,而在“戰壕”里發生過的一幕幕,原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難以忘懷。
班主任喝了幾杯,站起來說:“我來說兩句。大家不用站起來,就像咱們平常上課一樣?!崩项^特別愛喝酒,酒量卻很差。每次微醺著來上晚課,總要與坐在門邊的同學促膝長談,要么就坐在講臺上,瞇著小眼睛,咧著嘴笑。他個子不高,卻總愛跨著步子走,挺著上半身,像是攆不上自己的腳步,就算下樓也要一步跨兩個臺階。我們的這個老頭啊,愛抽煙愛喝酒愛搓麻將,喜歡在課堂上扯些亂七八糟的事,也總在我們犯錯時替我們擋一擋。
物理老師瘦瘦高高的,有著典型的理工男特質,平頭,方框眼鏡,一年到頭都穿著襯衫,思路清晰卻表意模糊。每次上課總是風風火火地進來,再加上語速太快吐字不清,經常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抄起垃圾桶蓋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每次講磁感線,他就會左手插腰,右手半伸著,轉上幾圈,講到角速度,就拎一把椅子,單腿支在講臺上旋轉。掃帚、拖布等,肉眼可見、雙手可及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他的教具。其實,他只是怕我們不愛聽課,又不喜歡物理。齊哥很重感情,他擔心學生會討厭他,擔心自己講不明白,擔心耽誤了大家,就一次次地用這種笨拙到而又可愛的方式關心我們。
我從來都不算是一個好學生,我不聽話,從不肯消停地聽完一堂課,又喜歡和老師對著干。開學的第一周,就和同桌被老師叫去了兩趟辦公室,上課搞副業被罰站,說話睡覺被點名,這些都不過是家常。以致于后來每次班級吵鬧,老頭都會在后門喊一聲:“王心悅別說話了。”而我也越來越沒臉沒皮,時不時地還故意讓老師攆出去躲個清凈。即便是高三時我一直能穩居班級第一,老頭也總是會恨鐵不成鋼地說:“王心悅就是主意太正了。”
我曾以為時間終會淡了回憶,但實際上,回憶一直在那兒,然后在某一刻洶涌地涌上心頭。無論當初我有多么地渴望逃離,無論曾經我有多么不屑于這些瑣碎。
那年高考,沒有發揮失常,沒有志愿報空,但我卻復讀了。我想往南走一走,可分不夠。其實復讀的日子也沒多么難熬。日子還像往常一樣,除了第一晚的坐立難安,除了周圍的人換了個遍之外,與過去沒什么不同。每天早起晚歸,課一堂堂地上,卷子一摞摞地做。每周有半天的假期,可以回趟家,逛次超市。小確幸還是晚課間操場的風,以及食雜店的烤腸、辣條、干脆面。
可這一年,我變了很多。我清除了很多好友,有不再聯系的,也有不想聯系的。我鎖上了空間,讓這里成為自己的心事秘密基地。我總是在想,到底是因為二戰高考難以言喻的壓力,還是因為真的想通了,我慢慢變得孤僻,變得不愿多費口舌。我變得很“穩”,前三年懟天懟地懟老師的性子,變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許這也算得上是成長。我仍然感謝當年的選擇,雖然最后我依然留在了北方,但那年的經歷也好,蛻變也好,終究會給我一場不同的思考與沉淀。
前兩天準備免疫考試,連著三天凌晨睡,六點半醒,考完之后就感冒了。我打趣著和室友說:“看來我是真的老了,夜都熬不動了?!钡孟駨母呖纪甑哪且豢涛揖鸵呀洝袄稀绷税?。
高三的那兩年,每晚只睡四五個小時,靠兩袋咖啡過活。上課時站著都困得頭腦不清醒,中午20分鐘還沒睡熟就告訴自己要滿血復活。課間10分鐘也要做兩道選擇,上廁所都要帶著單詞本??杉词惯@樣,也依然能擠出時間回頭和人聊一聊八卦,隔著過道偷偷傳張紙條。英語老師晚課上放的電影,班主任上課時講的野史,同學的嬉笑打鬧,同桌悄悄傳來的小紙條,還有那些熟悉的話,“哎,幫我帶包小浣熊?!薄翱欤鳂I給我抄一下。”那種做完一套卷子的成就感,考試答錯一道選擇題的沮喪,解不出應用題時渾身大汗淋漓的委屈,對高考的憂慮與期待,還有高考后的幻想與憧憬。所有的這一切,以后都不會再出現了。
村上春樹說:“我總以為18歲之后是19歲,19歲之后是18歲,20歲永遠不會到來?!笔司艢q的日子多么純凈,在那段只需要學習的時光。汽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泡,薯片打開包裝的聲音清脆悅耳,課堂上有卷子和書翻起來的嘩嘩聲,打開窗戶是暖暖的陽光與和煦的風,趴在桌子上能聞見淡淡的木頭香氣。
原來,他們所說的關于高中的念想,從來都不是騙人的。
我想,在下一個秋天,回去看一場落葉。
大門隔著進進出出的學生,他們正處在最有靈氣的年紀。我們一直在走,從懵懂、無憂無慮,到學會與不如意和平共處,到獨自撐起一個房間。但那個時代永遠會留在原地,帶著那份回憶,當響起一首歌,看見似曾相識的畫面,或者天氣陰郁下來,刮起一陣和那年一樣暖的風,它就會飛回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