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霜
那時還是按住房區域劃分重點中學名額的時候,在還有一小部分能進入重點中學的名額被幾個初中瓜分,非年級前50名不能進的情況下,我父母為了我能在一個更好的高中學習,不惜向親朋好友借了一大筆錢,在一所重點中學附近買了一套50平米的房子。
那是一間逼仄的小房子,蒙上一層灰的墻,門外橫著一條長長的巷子,甚至連陽光也很少路過,像是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地方。
我所有的反對都如同石沉大海般沓無聲息,日記本上胡亂畫著的曲線一筆筆在說著不愿意,被淚打濕的枕巾上留下的水漬一再被蒸發,沒留下一絲痕跡,只有那幾晚的月光記得我曾輾轉反側過。明明夢里還停留在初中,醒來卻要面對一個陌生的環境,垂下頭,閉上眼,好像自己還待在那個小鄉村里,然而樓下賣早點的人的吆喝聲卻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已經升入高中了。
我的生活全被打亂,原來的夢想已經難以實現,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爸爸媽媽可以不用這樣累,可是人總要長大,這好像不至于讓人感到悲傷,可是我心里卻對這一切感到難以接受。怎樣才能回到那時候,我不知道,不過似乎是永遠也回不去了,畢竟我已經16歲了。
或許是因為來這個學校非我所想,又或許是我不適應這所學校里緊張的氛圍,總之我不喜歡這所學校。它以升學率而出名,多少學生想進入這所學校都被拒之門外,而圍墻內的人卻想著如何出去。這片被拘束的天空時時蒙上一層霧,總讓人在眺望遠方時也莫名地感到陰翳,于是校園里為數不多的綠色就成為我的常駐點。
有時是在午休時間,我喜歡趴在樹下的石桌上睡覺,偶爾有蟬鳴,卻絲毫不覺得吵鬧,陽光透過樹葉稀稀落落地照在石桌上,倒也像是一幅畫,風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已經枯黃的葉子落下,紛紛揚揚飄飄灑灑。我把銀杏葉撿起,洗干凈后夾在最喜歡的書里,鮮艷的黃和古樸的白色書頁形成強烈的對比,那些葉子里藏有我的心事,點點滴滴,全部在訴說著一個少女的心思,在這學校里的無奈與委屈。
我的成績在自己消極的情緒中慢慢退后,上課時容易被突然竄進教室的一束光打亂心思,伸出手看著它穿過自己手心,黑板上蔓延的白色,讓粉筆越變越短,書上卻干凈如新,作業本上有太多的紅叉,鮮紅的顏色每一次看到,都會刺痛我的雙眼,我心有不甘,卻又對自己的現狀無可奈何。
而每天下晚自習回到家,走到樓下,那盞屬于我的燈還亮著,昏黃中帶著父母的期望,我不敢向他們說起我的煩惱,那筆欠款已經讓他們的臉上刻上皺紋,我不愿再讓我學習的煩惱在他們臉上添上任何一條紋路。在他們詢問我的學習時,我只能強顏歡笑地說著很好。真的好嗎?那些銀杏葉知道,那些蟬知道,那些風和陽光知道,它們知道我睡覺時也皺起的眉頭,知道我每次說起這個學校時悲傷的語氣,它們都在說,你過得一點也不好。
這不是它的原罪,我對這個學校不滿,只是因為我不喜歡它讓我父母不顧我的意愿將我送進這所重點高中,我不習慣于每天你爭我奪的學習環境,太過繁重的學習任務,整天安靜到能聽得見風聲的教室,除了沙沙的做筆記的聲音。作業多的時候,甚至午飯都要以壓縮餅干為食,我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每天早上我總是早早出門,而花在去學校路上的時間往往是半個小時,途中要經過一條繁花盛開的巷子。每家每戶的窗臺上總擺著一大盆花草,有的是茉莉,有的是月季,它們開得那樣盛大,絲毫不顧忌這是一條窄小的巷子。而我羨慕它們的隨心所欲,任由自身盛開,能開多美就多美,能開多大就多大,而那些隨性卻偏偏是我所欠缺的。有時我會慢慢走過這條巷子,輕嗅花香,而在有風的天氣會飛快跑過,讓風吹脹敞開的校服,仿佛我與這些花兒已經融為一體,在陽光下自由盛放。
第一次月考,我成了重點班最后一名,對此我早已有了預感,卻在它到來時依舊恐慌。班主任打電話給我父母,告訴他們讓我搬去普通班。我還記得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辦公室里的我低垂著頭,湖邊的柳樹的枝條在隨風飄舞,而我心如飄絮,惶惶不安,要怎么解釋?還能怎么解釋?成績是真,我不喜歡這個班是真,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也真的不想讓父母失望。
那天晚上,還是昏黃的燈光,父母對我沒有過多的責怪,他們只是說:“去了普通班,就好好學吧,你能開心地學就好。”他們的話語里滿滿地全部是對孩子深沉的愛,我知道,我總得長大,我總得讓他們為我驕傲。
仿佛是從那天起,我才開始正視這所重點高中。
這一堵墻隔絕了墻內外兩個世界,天卻不總是灰色的,陽光明媚的時候,碧空如洗,湖面被微風吹皺。早晨會有鳥聲,它告訴我,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普通班和重點班于我而言,似乎差別不太,早晨教室里依然有清晰的讀書聲,晚上只有燈光流淌在教學樓間。但相比于重點班,這兒似乎又更適合我,下課時教室里會傳出嬉鬧聲,那才是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學生應該有的表情,笑起來甚至連牙齦都會露出。他們對我這個半路闖進者沒有絲毫的不歡迎,那些歡樂很容易讓人融入其中,但他們又并非完全松散,老師常說的一句話是:在學習的時候認真學,在玩耍的時候開心玩。而同學們也完全把這句話貫徹到底,上課時和重點班無異,下課卻完全沒有重點班的嚴肅,在這樣的氛圍里學習,我絲毫不會感到枯燥無味。
從重點班到普通班,這在常人眼中是一件屈辱的事,但對我而言,卻可以說是一種幸運。
后來,我減少了去樹下的時間,雖然偶爾路過時還是會撿起一兩片銀杏葉,帶回教室后,放在語文課本里,每次上課都會看見,然后輕輕地笑,因為那些銀杏葉終于不再只是用來承載悲傷。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睡在銀杏樹下的時光,那時少女的心事被埋在了層層堆積的銀杏葉下,而現在那些屬于快樂的情緒終于重新顯露出來。
我還是每天路過小巷,小巷里的花依然盛開得那般熱烈,而我再也不用去羨慕一株植物,那顆以前被禁錮的心終于放飛在這一片藍天下。
我知道,那樣的時光一生只有一次,那段飛揚的青春,小巷里每一株花草都見證過我的成長,它們都知道有個女生曾一次次地在這條巷子里跑過,而現在,這條巷子通向一個叫未來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