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愛兵

2019年10月29日,當代著名作家、作家出版社原社長從維熙在北京病逝,享年86歲。從維熙的文學成就集中體現(xiàn)在14卷總計540萬字的《從維熙文集》中,被譽為“大墻文學之父”。從維熙生前最念念不忘的是巴金的知遇之恩。
從維熙22歲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本該在文壇大展身手的他,卻在24歲時因言獲罪,命運的軌跡從此改道。他被送進了密布電網(wǎng)的大墻之內(nèi),成為一名文化之囚,20年的勞改生涯開始了。從維熙形容他是“從九霄云天折到社會谷底”。
“文革”結(jié)束后,從維熙從大墻里走了出來,棲身于山西臨汾文聯(lián),重拾創(chuàng)作。他以真實生活為鏡,創(chuàng)作出反映監(jiān)獄生活的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并斗膽投稿上?!妒斋@》雜志。從維熙何以選擇《收獲》,源于他對巴金的崇拜。當時他耳聞巴老將主持復刊《收獲》的主編工作。從維熙早就熟讀過巴老的作品,他感到巴老不是作家中的追風之柳絮,而是一棵有文膽良知又端莊的梧桐。當時中國還沒有一部描寫“文革”年代監(jiān)獄生活的小說,他的作品寄出之前,有人善意地提醒他:“血色監(jiān)獄故事太扎眼了,勸你不要寄給文學雜志為好,以免招來是非。”但從維熙還是毅然投稿。
寄出之后,從維熙忐忑不安了好些日子,擔心會被雜志社擱置或丟棄。然而他的擔心是多余的,《收獲》主編巴金看了小說后很贊賞,大膽拍板,決定作為頭條刊發(fā)在《收獲》雜志1979年第二期上。收到雜志社刊用的來信后,從維熙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讓兒子買來一瓶二鍋頭,一醉方休。自此,從維熙開始了和巴金的交往。
后來《文藝報》舉行小說評獎,《大墻下的紅玉蘭》獲得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從維熙憑此參加作代會,在會上第一次見到巴金,并到巴老下榻的飯店去看望,以表達內(nèi)心深處的謝意。巴老對他說:“你要珍惜你的苦難生活,因為這不是中國文人都了解的獨特生活領(lǐng)地。你不是挖過煤嗎,就像你開礦時那樣,深挖你獨特的生活礦藏?!睅拙湓捵審木S熙銘記一生。從維熙說:“巴老的話,是文學箴言。與胡耀邦同志信中給我寫的‘沒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異曲同工。”
緊接著,從維熙又寫出中篇小說《遠去的白帆》,北京一家期刊的編輯讀后感動得連聲喝彩,就推薦給主編刊發(fā)。然而,主編從題材到故事給予了全盤否定,并讓編輯轉(zhuǎn)告從維熙一句話:“今后不要在糞土中尋找黃金了。”這刺痛心脈的話,讓從維熙冷靜地把小說重新自讀了一遍。他最后確認小說沒問題,那位主編之言絕對謬誤,于是為小說另找婆家。天意使然,當時,從維熙突然接到巴老女兒李小林打來的電話,李小林告訴他巴老剛從法國國際筆會歸來,路過北京,下榻于阜成門外的燕京飯店,并詢問他近日有沒有新作。當晚,從維熙即去巴老住處,探視巴老和小林。巴老鼓勵他說:“我們這一代人都老了,讀過你們這一代傾吐真情的文字,我常常為之感慨。你平反回來以后邁出的步子不錯,一定要堅持下去?!睆木S熙隨即將自己的新作遭到封殺一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巴老。巴老聽后只是笑了笑,并沒詢問是哪位主編,只是問是否把小說帶來了。從維熙馬上把長約6萬字的手稿拿出來交給了李小林。當夜,巴老不顧長途飛行的疲勞,匆匆翻看了小說,第二天在返回上海飛機上,又進行了認真復讀。不久,從維熙接到李小林的電話,巴老的結(jié)論是:“小說不僅展示了歷史的嚴酷,更展現(xiàn)了底層人苦難生活中的人性之美。不管別的刊物是什么態(tài)度,我們需要這樣的作品,決定明年年初發(fā)表此作?!睆木S熙對李小林說:“6萬字的小說,讓老人審讀我心非常不安。如果沒有《收獲》的人文關(guān)愛,這只‘帆也許下不了文海,就死在碼頭了,請代我向巴老的人文良知致敬!”1982年《收獲》第一期在顯著位置刊載了這篇差點胎死腹中的小說。到了年底,全國第二屆中篇小說評獎時,《遠去的白帆》以接近全額的選票獲得優(yōu)秀中篇小說文學獎。
1983年,巴老因腿骨折傷住院。從維熙專門派兒子從眾去上海華東醫(yī)院探望,從眾畢業(yè)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從維熙還征得巴老和李小林同意,讓兒子為巴老塑一尊頭像,以留作紀念。后來,巴老的這一頭像被翻制成銅雕,陳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內(nèi)。當時,從眾完成雕塑離別上海前,巴老把他剛剛出版的1至4卷《隨想錄》題贈給了從眾,并特意叮嚀他,其中第三卷《真話集》是贈送給你父親的。從維熙全然明白巴老的用意,讓自己在作品和人文行為中,都要以真為鏡,以說真話為標尺。從維熙一直把巴老的雕像和贈書《真話集》置于書房案頭,每天與巴老進行心靈對話,自審自勵,走好自己的文學之路。
晚年的從維熙到上海參觀巴金故居,睹物思人,當場大哭。李小林安慰他:“維熙,你看我都不哭,人生總有生離死別的時刻……”從維熙壓抑著內(nèi)心的感傷說:“如果中國文壇的文人,都能以巴老為鏡,自視其形,自正其影,中國文學就大有希望了。”
2019年9月下旬,臥病在床的從維熙自感時日不多,委托文壇好友李輝,將自己珍藏至今的《大墻下的紅玉蘭》手稿捐贈給上海巴金故居。從維熙淚眼婆娑地說:“巴老是我的伯樂,我無法忘卻在歷史新時期之初的巴老和《收獲》,對我文學生命的厚愛。在那‘黎明前五更寒天之際,巴老何以敢于拍板讓《大墻下的紅玉蘭》和《遠去的白帆》在《收獲》上問世,我從巴老《真話集》的心靈自白中,看到了《收獲》在為文學表現(xiàn)歷史真實而鳴鑼開道,這在當時中國文壇眾多期刊中,怕也是僅此一家而別無分號了?!卑徒鸸示幽玫绞指搴罅⒓赐度刖幱∈指灞镜墓ぷ?,不料剛剛定稿,準備開印之際,傳來從先生遠行的噩耗。在世界的另一邊,從維熙與巴金兩代文壇大家終于相聚,可以秉燭夜談了。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