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變革”重要表現乃是重商主義興起,國家放棄了對臣民的身份與人身控制,轉而重視市場、工商業、金融與貨幣所創造的利益。然而,朱元璋建立的“洪武型體制”簡直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全國臣民按職業劃分入不同戶籍,如民戶、軍戶、匠戶、灶戶,職業戶一經劃定,不得自行改業,子孫世代相承;農民被束縛在土地上,不可脫離原籍地與農業生產,每天的活動范圍控制在一里之內;軍民、商人若要出遠門,必須先向官府申請通行證;由于貨幣經濟極不發達,民間交易以米谷、鹽、布為支付手段;政府控制在最小規模,以緊縮的財政、按實物征收的農業稅以及全民配役來維持運轉,無需依賴市場、商業、貨幣與金融,因而,明前期的消費稅、貨幣稅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用說,這樣的體制跟近代化是背道而馳的。假如明代真的出現了什么“資本主義萌芽”,那也只有在擺脫了“洪武型體制”之后才能夠“萌芽”。事實上,明代的社會發展,確實表現為逐漸突破“洪武型體制”的過程:漸漸地,社會控制松懈,匠籍制解體(允許匠戶納銀代役),募兵制代替軍戶制,月港開禁,廣州與蕃商開展商舶,海外大量白銀流入,“一條鞭法”推行開來,人口流動越來越頻繁,如此,才有晚明商品經濟的繁華。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向宋制回歸。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李治安提過一個觀點:“人們在綜觀10世紀至15世紀的歷史之余,常常會有這樣的朦朧感受:明后期與南宋非常相似,萬歷以后很像是對南宋社會狀況的‘跨代連接。” “跨代連接”的“跨代”,意味著從宋代到晚清,中間隔了元至明前期這么一個斷裂的時段。
其實南宋與晚明的“跨代連接”只是就社會狀況而言,如果從國家財稅、經濟制度的角度來看,晚清才更像是宋朝的“跨代連接”。清王朝的制度,來自朱明體制與女真部族舊制的混合,與宋制幾乎毫無淵源,直至晚清同治年間,才出現“跨代連接”:政府對興辦企業表現出巨大熱情,行政系統內增設了大量經濟部門,沿海口岸積極對外開放,國家將征稅的重點從農業稅轉移到工商稅,財政從緊縮轉向擴張,國債等金融工具受到政府青睞,如此種種近代資本主義興起之時的典型表現,都可以從宋代找到似曾相識的身影。說到這里,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問題:人們在敘述歷史時,常常會使用“晚唐”“晚明”“晚清”的說法,卻極少會用“晚宋”。為何會這樣?
你可能會說,“晚明”“晚清”等,只是時間概念,宋代已有“北宋”“南宋”之分,“晚宋”究竟是指北宋末還是南宋末,很不明確,所以,人們才很少用“晚宋”的說法。但這一解釋未免有些簡單了,“晚唐”“晚明”“晚清”不僅表示時間,而且表示社會形態。“唐宋變革”始于中晚唐,因而,盛唐與晚唐的社會形態差異很大,盛唐實行的府兵制、均田制、租庸調制、坊市制,在晚唐時均已趨于瓦解。陳寅恪先生指出:“唐代之史可分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
晚明與明前期、晚清與清前期,同樣是恍如兩個世界,“資本主義萌芽”只可能出現在晚明而不可能出現在明前期,洋務運動也只能出現在晚清而不可能出現在清前期。兩宋時期則從未出現類似的前后期大轉折,宋代的“資本主義傾向”是一以貫之的,不存在一個全然不同于宋前期的“晚宋”,所以,我們不需要使用“晚宋”的概念來描述宋朝的社會變遷。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