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仁緣

陳列在遼寧省鐵嶺市鐵煤集團蒸汽機車博物館的報廢蒸汽機車,很多蒸汽機車于二戰時期由美國制造,用于援助抗日戰爭,并最終流落在國內

2016年12月,在作者趕赴赤峰拍攝蒸汽機車的前一天,赤峰元寶山煤礦發生礦難,所有蒸汽機車自該日起永久停用
在北京出生長大的丁可從小就是一位火車迷,但是與蒸汽機車結下不解之緣,始于2013年。15歲的丁可無意間第一次看到蒸汽機車運行的照片,像是看到遲暮的老人們在艱苦的地方茍延殘喘,而且他們還在不斷地衰老和死亡。這觸動了他想要去拍攝蒸汽機車的念頭,就像是在一個老人即將去世的時候抓緊拍攝它生命歷程中最后的時光。聽聞國內仍有蒸汽機車在運營后,丁可開始收集相關資料,為拍攝做準備。
2015年讀大一的丁可利用課余時間,第一次獵奇性地探訪了遼寧阜新的蒸汽機車,這讓他對于這個鋼鐵巨物更有了深入了解的動機。在新鮮感和好奇心逐漸褪去之后,繼續支撐他的是蒸汽機車本身的魅力。這和他以前拍攝火車或者火車上的人文題材不同,以前的拍攝里能看到火車的剛強、鐵路景觀的壯美以及人的生機,但這次轉向去記錄一個鋼鐵怪物的凋零和與它一同工作的人們所面臨的消極處境,后者對于正在學習社會科學的丁可來說,更能引起共鳴。
丁可將多年來拍攝的蒸汽機車作品,整理成組圖《最后的白色蒸汽》。從2015年開始,他每年都會前往中國多處正在運用蒸汽機車的場所,將鏡頭對準蒸汽機車本身和圍繞著蒸汽機車進行工作的人們。我們通過這組作品既了解了蒸汽機車行業的艱苦現狀,也發現了相關工作人員和以游客、鐵路愛好者為代表的其他人的樂趣。

丁可
1997年生,曾就讀于中國政法大學。
視覺中國編輯類圖片簽約攝影師
蒸汽機車攝影地圖——
1 2015年底和201 6年初,前往遼寧省阜新市海州露天礦(該礦蒸汽機車于2016年3月悉數報廢)。
2 2016年至今的每年1月份,前往遼寧省調兵山市,該市每年舉辦一次蒸汽機車攝影節,這也是蒸汽機車愛好者最為集中的地方,亦有大量影視團隊于此取景。
3 2016年12月,前往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平莊元寶山煤礦,但該煤礦在我到達前一日發生事故,蒸汽機車自此停運。
4 2016年至今共計7次,前往新疆自治區哈密市三道嶺潞安煤礦,這也是目前國內最后用于工業生產的蒸汽機車。
5 2017年1月,前往內蒙古自治區克什克騰旗的蒸汽機車攝影節。


1發車前正在進行除冰作業

2利用蒸汽機車的溫度燒開水,以抵御夜間工作的嚴寒

3運行過程中,玻璃因為高溫突然爆裂,只能在途中更換玻璃以保證展望

4發車前進行除灰作業
每當丁可探訪一個新地點時,查閱地圖和前人留下的地理資料是必需的準備。因為這些地方大多地處偏遠,公共交通不發達(丁可暫未考取駕照,家里亦無私家車),若不提前查好地理信息,會浪費大量的時間用于找路。
其次是機車的運行狀況。有些機車僅在特定季節或時刻運行,比如鐵嶺的蒸汽機車只有在冬季舉辦攝影節的前后才運行,因此其他季節前往是很難看到的。
器材方面,最常用的組合是佳能EOS6D單反和適馬35mm Fl.4 Art。在他這幾年更偏向紀實的拍攝風格的要求下,這個搭配非常好用。另外騰龍的一款28-300mm鏡頭,可以作為最萬能的鏡頭應對各種變化。若背包還有空間,會攜帶佳能的EF70-200mm F2.8 L USM。
為了提高自己行動的機動性,丁可往往不攜帶行李箱,因此需要背包有限的空間內,僅攜帶最必要的物品。衣物方面盡可能從簡,盡管東北或西北地區的嚴寒對長時間戶外拍攝是很大的考驗,但背包不可能塞下太多衣服,因此沖鋒衣褲只準備一套并穿在身上,會盡量避免弄得太臟或被雨雪淋濕,其他衣物亦最簡化。
丁可比較能容忍拍攝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因此準備工作并不會太復雜,不會事先聯系當地人,也很少與更熟悉環境的朋友結伴。只要人在合適的時間到了正確的地方、帶好了設備、能夠外出拍攝就足矣。也恰恰是事先規劃有限,他常常會在拍攝過程中改變主意而不囿于任何計劃,不會受到前人拍攝成果對想象力的限制,因此拍攝的豐富度高于他的想象,過程中給他的趣味也很大。所以越到后來,他的準備工作越簡單,幾乎都依賴自己的應變能力。

1蒸汽機車老化動力不足,導致機車與鐵路的粘著力下降,進而造成車輛在鐵道上嚴重打滑甚至無法爬升。于是鐵軌上劃痕遍布,并且出現了嚴重變形

2負責展望后方的守車師傅。守車師傅大多數是由于長期勞累,以至于無法從事前方機車內重體力勞動,只能退居守車

3鏟車正在為蒸汽機車加煤

4在高溫的炙烤下,蒸汽機車前部突然起火。機車司機迅速用水撲滅火情

5機車司機攀爬至蓄水車的頂端,進行每日兩次的機車加水作業
丁可表示,作為一個“闖入者”,主要有三類人會阻止他的拍攝。首先是司機等被拍攝者本人。有些司機或許羞于面對鏡頭,或許會感受到外來人的威脅,或許被每年大批前來拍攝蒸汽機車的人所困擾,因而對相機甚至所有外來人員有所抗拒。“這些人當中,有些只是一開始有些抵觸,但和他們溝通熟悉之后便不再抗拒,甚至歡迎我拍照。”也有些司機會告知丁可不要拍攝他們,他也能感覺到不易說服他們,便不再嘗試。也有的司機因為抵觸外來攝影者,因而完全拒絕他登上機車或進入工作區域,對此他也表示理解,只得另尋其他車輛或地點拍攝。
其次是管理者。由于安全原因,運輸段的管理者禁止外來人員進入作業區域及車輛,并通知司機和工作人員執行該規定。管理者亦派人隨時檢查作業區域是否有人員上車,一旦司機被發現會面臨處罰。大部分司機明確知道被發現的后果,但還是會伺機允許他上車看看,但是如果發現了檢查人員就讓他下車。也會有司機由于擔心被發現而拒絕他上車。管理者一旦發現他試圖上車,也會立即阻攔。如何躲開檢查人員的阻攔,并得到司機的信任,是丁可拍攝過程中很大的難題。相對而言,在白天拍攝被管理人員發現的幾率會更大,如果跟隨夜班拍攝,只要可以熬過通宵,被管理和檢查人員發現的概率并不大。
再次是警察。由于三道嶺是重要的礦區,安全隱患確實較多,因此警察會特別看守一些地方禁止進入(例如蒸汽機車最為集中的運輸南站),并且用監控探頭布下天羅地網以防止外來人員進入。這些地方想要“混”進去完全靠運氣,有時候他會嘗試進入,但十有八九會被轟出來。不過即使如此,在時間比較充裕的時候他仍然會嘗試進入運輸南站等封鎖較為嚴格的地方,不放棄捕捉到精彩事件的機會。
三道嶺潞安煤礦是在丁可的作品里花了絕大多數篇幅來拍攝、闡述的對象,幾乎貫穿了他拍攝蒸汽機車的4年,見證了他對于蒸汽機車感知和想法上的變化。在2016年第一次來到三道嶺的時候,丁可被在雄偉壯觀卻滿是煙塵煤渣的露天煤礦下工作的10臺蒸汽機車所震撼。這些蒸汽機車都服役了超過35年,對于機車來說是絕對的老年期,而在煤礦里還能爆發出驚人的動力,在冬季的嚴寒里吞云吐霧噴出蒸汽,實在是視覺奇觀,驅使他每天早上起來拍攝12小時。
但在后面幾次前往三道嶺的時候,看到蒸汽機車已經沒有什么新鮮感,看著每一臺車的車號,頗像是老朋友相見的感覺。這時候丁可對它們便產生了相當個人化的情感,這種酷似友誼的情感替代了新鮮感,成為了他拍攝下去的最主要動力。

1.由于攝影愛好者前來眾多,煤礦、機車司機便有了新的生意。機車司機用視頻進行宣傳,聲稱只要攝影師給司機一人100元,便可以在夜間進行“噴火表演”。實際上是司機在鏟煤時,將大量細小煤渣鏟入鍋爐即可

2.由于攝影愛好者前來眾多,煤礦、機車司機便有了新的生意。機車司機用視頻進行宣傳,聲稱只要攝影師給司機一人100元,便可以在夜間進行“噴火表演”。實際上是司機在鏟煤時,將大量細小煤渣鏟入鍋爐即可

3.晨光中呼嘯而來的蒸汽機車
褪去了最開始的激動心情,丁可的心態和認知進入了下一個階段,也就是深入了解。隨著他來到三道嶺的次數越來越多和想法的變化,他認識到三道嶺蒸汽機車的內涵不僅僅是視覺奇觀,更是在這些表象之下的,關于個體、人群甚至是整個工業革命、整個中國發展的歷史。這些工人的祖輩們1958年在三道嶺發現了煤礦資源并建設了該鎮,持續為國家西北地區重要工業基地甚至航空航天領域提供優質煤礦。不論是現在正在工作的人,還是這些仍在服役的蒸汽機車,都可以說是后輩。這些人見證了這個煤礦小鎮甚至整個國家工業最興盛的時期,拿著最高的工資、享受著最優厚的待遇,這些蒸汽機車同樣是煤礦高產時期的符號,一輛蒸汽機車牽引著幾十節車皮沿著礦坑山脊一路上坡到達運輸站,轉向國鐵系統,這都是那個年代最青春最激情的景象。而如今,三道嶺的煤礦資源即將枯竭,工業尤其是煤礦產業也正在衰落,工人逐漸衰老退休甚至一代代地離去,蒸汽機車的退休同樣是這一切變化的隱喻。三道嶺煤礦內蒸汽機車運用的鐵路長度不足原來的1/10,所到之處盡是被荒廢的村落(如過去煤礦工人的聚居區南泉村,目前已經完全變為無人區)。總而言之,記錄這些景象時,丁可不僅僅觀察到了全世界已知最后一處用于工業生產的蒸汽機車,亦觀察到了工人們埋頭勞作的樣子,更是通過蒸汽機車這一重工業的經典符號,表達煤礦產業的衰落現實,表達中國西北部的衰落。
丁可說:“我在拍攝照片時,逐漸開始運用社會學的思考方法。我試圖尋找蒸汽機車逐漸失落背后的原因,試圖尋找工人們艱苦處境背后的原因,并用影像表達我觀察到的表象和我的思考。我相信在三道嶺發生的這一切現實變化絕非個案,一個具有社會科學意識的人可以發現個案所隱喻的整體的變化,也會認識到具有相似屬性的個案(比如煤礦業的整體衰落)都是整體作用下的結果。在我下一步的拍攝中,我將會有意識地著重表達我的思考,而不是將作品停留在反映事實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