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建立在對傳統民族史反思的基礎之上,其族群研究以邊緣看中心為視角,以社會記憶為研究路徑,并強調反思性歷史研究的現實關懷。創造性地提出了一整套族群研究的概念體系,即以“文類—模式化敘事—歷史心性—現實情境”來分析邊疆民族的族群認同與歷史記憶,提出了一系列耳目一新的民族史新見,為中國民族史研究帶來了新的研究范式與問題意識。但其研究中也存在疏于考證、史實不清等問題,需要我們加以辨別與警惕。全面評析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不僅有助于人們認識王明珂先生的民族史研究貢獻,還為中國民族史研究的長遠發展提供了可能。
【關鍵詞】族群;社會記憶;民族史;王明珂
【作 者】戴昇,上海師范大學中國近代社會研究中心博士生,《近世史研究》執行主編。上海,200234。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0)06-0120-008
王明珂先生是蜚聲中外的邊疆民族史名家,他的“華夏邊緣”系列研究一經推出,迅速在兩岸三地學術界產生巨大反響。其著作至今暢銷不歇,以至于洛陽紙貴,不得不一版再版。內地學者為此有過不少相關學術述評,然而目力所及的這些述評大多是王明珂單本論著的評價,1很少將他的邊疆民族史研究進行整體評析。王明珂先生曾在其著作中屢次申明:他的多部學術論著之間是環環相扣、緊密聯系的。若孤立地評價其單本論著,這既不利于觀察他的民族史研究全貌,也有悖于王先生的初衷。職是之故,筆者不揣冒昧,將王明珂先生的系列研究進行歸納總結,并置于中國民族史的學術脈絡中去考察評價。疏漏之處,敬祈方家斧正。
一、新視角與新方法的運用
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研究之所以得到廣大學者的關注,就在于他的研究博采眾長、不拘一格,并運用了新視角與新方法來探析邊疆族群的生態歷史。相較于其他民族史研究而言,王明珂主要運用了“從邊緣看中心”的新視角與“在文獻中作田野”的新方法。
(一)“從邊緣看中心”的新視角
傳統的民族史研究范式是先驗地將“民族”作為一個具有共同體質、語言、考古遺存等客觀特征的實體,并在此基礎上進行民族文化的定性分析。但通過王明珂的梳理與論證會發現,“民族”形成的所謂客觀標準并不能讓其成為一個邊界清晰的“族群”。他認為主觀認同是一個“民族”或“族群”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因素,人們會因為資源的分享、合作與競爭而不斷擴大或縮小“族群”認同的范圍,這就造成“族群”內部在時間與空間上的認同變遷。在此邏輯下,族群的邊緣人群與現象成為解析相關民族的關鍵。即王明珂所強調的研究轉向:民族史的重點應該從“民族”的內涵溯源轉向“民族”的邊緣研究。
民族的邊緣研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王氏看來是“邊緣”定義了族群的范圍與邊界。正如王明珂用“圓形”來比喻“民族”一樣:“當我們在一張紙上畫一個圓形時,事實上是它的‘邊緣讓它看來像個圓形。”[1]4只有深入研究華夏邊緣族群的認同及其變遷,才能更好地了解華夏族群的歷史內涵。
相較于“從中心看邊緣”,“從邊緣看中心”的另一優勢在于研究者可以直截了當地觀察到邊緣人群具體的認同變遷與情境變化。就像一根正在燃燒的木桿,木桿半燃半熄,而我們可以細致地觀察燃燒節點的變化。燃燒的推進過程就像族群的演化與變遷過程,研究者能盡可能地返回到歷史現場,回到族群歷史的發展脈絡中去探尋“民族”或“族群”的形成過程。
正是在以上族群邊緣理論的引導下,王明珂探尋出了羌在漢藏之間的社會情境,揭示了羌族民眾在日常生活中“一截罵一截”的社會現象。同樣憑借族群邊緣研究,王明珂將具有共性游牧特征的匈奴、西羌、烏桓與鮮卑等族群置于漢帝國邊緣的社會情境之中,透過各個族群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政治、經濟抉擇,分析出漢代華夏北部三種不同的邊緣族群類型,也是三種人類生態本相。
(二)“在文獻中作田野”的新方法
在文獻中作田野(do ethnography in archives),是王明珂利用文本、文類、模式化敘事、歷史心性、社會表征、社會現實等概念來揭露隱藏在文獻背后歷史情境的研究方法。具體而言,就是將歷史文本當作古人在特定社會情境之下創作的社會記憶,歷史本身情境與歷史時期人們留下的社會記憶是有區別的,二者雖然有別,但是社會情境與社會記憶有其對應的關系。換言之,有什么樣的社會情境就會有什么樣的社會記憶,社會記憶是社會情境的能動反映。
傳統民族史的研究方法通常強調實物與文獻的互證,這既受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的影響,也是民族學人類學研究的應有之義。從事民族語言、體質與文化調查的民族史學者,在邊疆地區進行大量的實物采集與分析,這是傳統民族史學者研究工作的重點與常態。尤其是二十世紀上半葉以來,中國邊疆民族調查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與漢文化不同的的族群文化。在此情況下,民族實物與民族文化表征為人們識別、劃分不同民族提供了有力證據。
而王明珂的“在文獻中作田野”的研究方法則將歷史文獻、考古器物以及實物表征皆視為一定歷史條件下人們遺留下來的社會記憶,強調承載于文獻與器物之上的社會記憶如何被利用、強調、遺忘、選擇與重組,而并非將文獻與器物視為十足客觀、無偏頗的史料來運用。這種“史料反思”的精神在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一書中得到彰顯:“《華夏邊緣》所提出的一種史學研究取向,便是根本改變對歷史文獻或更一般性‘史料的看法——我將它們視為人們在其社會情境下,循著既定模式對過去的選擇性記憶、失憶與想象。”[1]15王氏在這里所強調的研究方法不是止步于史料的外緣考證與選擇組合上,而是深入到史料產生的社會情境中去探賾古人的真正處境,努力做到“了解之同情”。
為了保證“在文獻中作田野”的客觀性,以及為了實現對邊疆族群的“了解之同情”。王明珂還深入到田野中進行實地調研,在進行口述訪談時,他盡可能地擺脫帶有偏見或先驗觀點的束縛。正如他所強調的:“我讀過一些人類學的著作,熟悉相關理論,但是到了田野我不是跟隨那些理論,不是為理論找證據,而是跟隨著我的問題,理論只提供一些探索方向。”[2]口述訪談活動結束后,其所得的口述資料也是從錄音逐字逐句轉譯而來,確保最大限度地保持原始訪談材料的原貌。此外,為了達到“兼聽則明”的效果,王明珂還有意采用多點觀察的方式了解研究對象:“我做調查的情況也比較特殊,那就是,我從不在一地久留,而是采多點、移動的方式進行”[2]。將這種多點觀察法進一步引申就會發現,王明珂的研究緣何能新見迭出,就是因為他在進行邊疆民族探究時采用了長時段、跨族群的共性比較研究。
除了運用“在文獻中作田野”的研究方法外,王明珂在實際研究過程中廣泛吸收了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以及后現代理論等學科理論的優勢。并將這些理論方法內化為自己的研究素養,盡可能做到不被理論牽著鼻子走。當被問及諸如人類學等學科理論在自己研究所充當的角色時,他回答道:“人類學對我來講,只是認識‘歷史現象的工具而已。我也吸收社會學、心理學、后現代研究、文化研究與詮釋學等研究中的精髓”[3]。理論方法與概念工具皆是為了深化自己的研究而采用的,它們僅僅是研究的手段,絕非目的,不能本末倒置。
二、耳目一新的邊疆民族史新見
傳統的民族史研究側重于民族溯源及其相關定性研究,其問題意識與學術范式長期得不到革新與省思,這在很大程度上致使我國的民族史研究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而王明珂的系列邊疆民族史研究成果宛若一束久違的陽光,給中國民族史研究帶來了新的曙光。概而論之,王先生的邊疆民族史新見主要包括以下三大方面:
(一)“國族主義實體論”與“民族近代建構論”的反思推進
通過分析傳統“國族主義”下產生的典范民族知識與“民族近代建構論”的學術主張及其影響,王明珂發現二者皆存在明顯的不足。譬如,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北方邊疆民族史,就是國族主義民族史研究范式下的產物,其強調長城內外的民族差異與華夏驅逐韃虜的歷史記憶。如此這般的典范民族史知識,其穿鑿附會之處不僅在后現代主義解構之風下略顯無力,亦不能很好地解釋為何今日滿、蒙等邊疆族群為中華民族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民族近代建構論”者則認為民族與民族國家皆是近代社會的產物,華夏族群、中華民族與中國少數民族也是近代時人所建構的。王明珂明確反對這種“解構”式的研究,他認為后者并未深入到族群歷史與田野中去考察人類族群認同的本質,也沒有考慮到“現在”在長時段歷史中的人類生態意義。而對于這些,王氏已然有了更新、更高的認識。因為他通過長時段的族群互動歷史的考察,理解了所謂“民族國家”并非近代的想象,而是貫穿于中國幾千年族群歷史之中。此外,他對近代羌族人群因為族群的攀附與歧視而導致的傾軋互斗現象深有感觸,更加認定其反思性族群認同研究的重要性。
針對以上兩種學術理路存在的問題,王明珂進行了建設性反思。在《游牧者的抉擇》一書中,王明珂力圖呈現一部因邊疆族群與內地人群互動與抉擇下長城逐漸消失的歷史。自漢代至近世,靠近長城的北方游牧族群始終無法脫離長城內外的資源。憑借此長時段的歷史考察,我們不僅深化了邊疆族群的互動歷史,更是從中理解了華夏邊緣在形成與變遷過程中的延續與斷裂。此外,王明珂認為“民族近代建構論”者忽略了族群歷史的延續性與真實性。因此在其研究中,他著意強調了族群歷史書寫背后的社會認同情境與真實情感意圖,此舉就是為了突破后現代解構主義的藩籬,進而實現人文現實關懷。
(二)強調民族、族群形成的主觀認同
傳統的民族史研究觀點認為,民族或族群的成員內部具有較為一致的客觀特征,如在語言、體質、血統、文化等方面具有共性。但王明珂持不同意見,他認為這些所謂的特征并不能作為定義族群的客觀條件:“無論‘族群或‘民族皆非客觀的體質、語言與文化所能界定,基于此民族定義所建立的‘民族史,一個民族實體在時間中延續的歷史,也因此常受到質疑”[4]。這些客觀特征是人們用來表現主觀族群認同的工具,因為人們對“同胞”與“異族”的體質、膚色、語言的異同看法是相當主觀的。
王明珂在受到挪威學者弗雷德里克·巴斯的“族群邊界”理論的啟發后,認為客觀文化特征至多只能表現一個族群的普遍性內涵,而無法解釋族群邊界問題,更無法深入探討族群認同的變遷。所以,要研究族群的認同變遷與邊界問題,勢必要研究族群內部人群的主觀認同。主觀認同看似運用的是一種主觀標準,但因為其符合人們真實的內心訴求,實際上達到了真正的客觀。
王明珂的羌族研究就是“族群形成的主觀認同”論的一個典型個案。在其《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作者以羌族為例,通過長時段的觀察與分析,明確了族群之間資源合作、分享與競爭的關系,進而發現了族群的動態區分與主觀認同。羌族并不是一個實體的、在時空領域內固定的“非漢民族”,而是一個介乎漢與藏之間的少數族群概念,“羌族”形成的最主要原因是“羌族”民眾基于現實因素的考量而在不同歷史時期發生的動態族群認同。
“族群認同論”的深遠意義還在于為民族史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范式,眾所周知,自二十世紀以來,我國的考古與歷史學界就熱衷于“民族溯源”。其中一些知名學者的觀點仍然具有較大影響,譬如傅斯年先生所主張的“夷夏東西說”;蘇秉琦先生提出的“滿天星斗說”等等。而王明珂卻獨辟蹊徑,研究華夏邊緣的族群歷史及其社會記憶,他認為從族群邊緣的新視角來看此問題,“‘中國民族的起源不完全始于一個古老的‘過去、一個‘核心,而更重要的‘起源發生在‘華夏邊緣人群間的一些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變化”[5]13-14。這樣一來,我們的民族史研究就會從無盡的民族溯源探究中解放出來,而轉向更加生動、具體的族群邊緣互動研究。這不僅是民族史研究方式的革新,還會毫無疑問地深化華夏民族的歷史研究:“歷史是延續的,但在歷史中延續的并非是一個‘民族,而是一個多層次的核心與邊緣群體互動關系”[6]10。
(三)提出一整套概念來分析邊疆民族史
王明珂還提出了一整套關于“文類—模式化敘事—歷史心性—現實情境”的分析概念,為透視邊疆族群的歷史提供了新的可能。王明珂沒有按照傳統歷史研究的方式,即根據文本史料與考古材料去進行考證工作,并在鉤稽排比史料的前提下,努力追尋歷史的本來面目,而是深入分析古人遺留下的文本書寫,以及文本背后人們的真實意圖與現實情境。[7]在此邏輯之下,不是研究歷史事件本事是否存在,而是研究產生這種社會記憶背后的情景變遷。不是研究歷史上黃帝與炎帝是否為兄弟,或研究箕子奔朝鮮事件是否存在,“而是透過文本分析來探索,何時、何人有此之說,為何有此之說,也便是探究產生此社會歷史記憶的‘情境。這情境,也便是一種社會本相”[8]。于是,上古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訪談等一系列被傳統歷史學家所遺棄的史料又重新煥發了新的生機。
在王明珂看來,從邊疆人群口中得出的“弟兄祖先”故事再也不是簡單的野史傳說,而是隱藏著重要的族群歷史信息。王氏并沒有就一則“弟兄故事”討論“弟兄故事”,而是將眾多族群的族源記憶進行橫向比較分析,發現在眾多“弟兄故事”祖源記憶的背后有著相同的現實情境,即這類族群生活在需要合作、區分、對抗以解決生存資源問題的人類生態。而反觀我們熟悉的華夏主體族群的族源記憶,其炎黃祖先記憶之下隱藏著對外擴張、征服,對內進行社會階序化管理,以解決生存資源問題的人類生態。兩種不同人類生態產生了兩種不同祖源記憶模式,即王明珂所定義的“弟兄祖先歷史心性”與“英雄祖先歷史心性”。
秦漢時期,華夏族群建立了中央集權式的龐大帝國。前所未有的現實情境呼喚著與之有對應關系的文類,司馬遷的《史記》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應運而生的。以《史記》為代表的紀傳體“正史”文類因符合了漢代國家的現實情境與統治需要,所以得到統治者的認可與褒獎。自漢代至清末,《史記》成為中國古代正史修撰的范本,因為這一時段內國家政權的主要形態沒有發生改變,所以相應的書寫文類始終沒有太大變化。另外,以常璩《華陽國志》為代表的邊疆方志文類對應著中央集權與地方郡縣的聯系實態,此后各地官修方志大多會模仿《華陽國志》的撰修體例與格式,同樣也是為了適應當時的社會情境與合理化的統治需要。
在對邊疆族群歷史進行考察時,王明珂還發現了一種模式化的敘事,譬如太伯奔吳、箕子王朝鮮、莊蹻王滇、徐福出海等等。這些“英雄徙邊記”的模式化敘事中都有一位來自華夏族群內部的失意英雄,或王子或棄將,他們來到落后的邊疆地區從事教化工作,當地人將他奉為祖先。通過研究分析,王明珂認為這些模式化敘事是華夏族在英雄祖先歷史心性下,對四方蠻夷的想象,同樣也是為了順應當時華夏居于中央地位且文明更加發達的現實情境。
三、基于反思性知識之上的現實關懷
除了運用新視角、新方法,并提出邊疆民族史的新見解外,王明珂還致力于將自己的研究上升為基于反思性知識之上的現實關懷。
(一)由表及里的“表相”與“本相”
在王明珂看來,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充滿“表相”的社會當中,而且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很難察覺何為“表相”?何為“本相”?實際上,表象產生于本相,本相也因表象而得到強化,表象遮掩本相,讓人們置身其中卻難以窺見社會本相的真貌。[9]51本相具有長期性與穩定性的特征,而相比之下,表相則具有短暫性與易變性的特征。表相在我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對事物表相的深入分析,以此來認識事物的本相,并根據本相來指導認識表相。
表相與本相的內在關系與年鑒學派的第二代掌門人布羅代爾提出的“三時段理論”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本相一般不易顯露,表相產生于本相之中,表相常具有迷惑性質,但表相終究是隨著本相的改變而改變。而在“三時段理論”中,表相就如歷史的短時段,本相就如歷史的長時段。長時段的歷史結構與趨勢一般隱藏在表相之下,不易察覺,短時段歷史事件是長時段歷史趨勢的表現,短時段的歷史事件紛繁復雜,但不管其如何變化都無法脫離長時段的歷史結構與趨勢。人們需要了解事物的本相與長時段的歷史趨勢,這樣才有可能正確地了解歷史的發展大勢與現實世界的本質。
王明珂在其羌族研究中就運用了“本相”與“表相”的分析,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二十世紀上半葉,處于華夏邊緣的北川地區族群有著強烈的漢族認同傾向,漢人認同的邊緣地帶中,各村落人群皆自稱“漢人”,而譏諷上游地區村落人群為“蠻子”。但令人苦笑不得的是,自稱“漢人”的人群也常被下游村落的人譏諷嘲罵為“蠻子”。蕎麥作為羌人的傳統食品,一直被視為羌人的重要標志。因此,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時,“吃蕎麥的人”成為“蠻子”的代名詞。在這樣的情況下,蕎麥被人為地賦予了歧視與污化的意義。但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國家開始大力扶持少數民族經濟社會等各項事業發展,少數民族的民族身份會為他們帶來直接的現實利益。于是,愈來愈多過去自稱“漢人”但被他人稱為“蠻子”的人群在此時開始主動要求被識別為羌族,而此時的蕎麥又成為這些自稱為羌族人強調其少數民族身份的有力證據。在這項族群認同的研究中,蕎麥為生動復雜的表相,而人們的現實情境與利益訴求成為了本相。
由此推之,我們可以發現本相是人類族群賴以維系的人類資源的分配、共享與競爭的社會現實情境,而表相則是為了實現、服務本相而存在的。如維系現實的一系列社會記憶、歷史故事、宗族信仰、飲食習慣、服飾特色等等,都建立在特有的具體社會之中,都蘊藏著具有社會本相性質的內在結構、群體認同、地域邊界等問題。人們通過預設的刻板印象與社會記憶,以及各種“物”的展演,從而強化他們心目中的社會本質的認識。而一旦社會現實發生劇烈改變,這些表相在沒有了本相的支撐之下,隨即會被人們迅速抹除或遺忘。
(二)典范歷史知識的深刻反思
長期以來,我們所接受的都是典范歷史知識,并且生活在典范歷史知識所構成的社會現實之中,社會現實誘使我們對“歷史”進行后見之明式的想象與建構。因此,當社會現實成為權力所支持的一種正統時,與之相應和的“歷史”也會隨之成為典范歷史知識。即王明珂所定義的“典范歷史知識”的概念:“典范歷史知識不一定是最真實的過去;它成為典范乃因其最符合當前之社會現實,或最能反映人們對未來社會現實的期盼。”[9]37這里的典范歷史知識與社會現實,其實就是本相與表相關系的實質。
我們需要對典范歷史知識進行深刻的反思,以打破典范歷史知識對人們思想的桎梏束縛。當然,王明珂也強調其典范知識反思研究并不是一種后現代主義影響下的純粹解構工作,而是立足當下、放眼未來的反思性研究:“我認為自己做的并不是后現代主義的‘解構,而是一種反思性的研究,是一種‘再建構,即建構一種新的知識體系來認識我們當今的存在”[10]。王氏研究的終級關懷,是希望自己的系列邊疆民族史研究可以讓人們具有一種建立在反思性歷史知識之上的族群認同:“創造具有反思性認同的中國人,也便是造‘國民(或公民)。一個個具反思性之現代國民,應是理想中多元一體中國的主要構成單元;這是近代中國國族(民族)國家建構中的未竟之功”[9]310。
而要實現以上目標,王明珂的具體做法是從事典范知識之外的邊緣研究。“所謂邊緣觀點或邊緣研究,不一定是將邊緣視為核心,而是努力發掘被忽略的邊緣聲音及其意義,及造成其邊緣地位的歷史過程。”[6]3揭橥邊緣緣何成為邊緣?族群邊緣的認同變遷是如何的?這些都需要研究者真正深入到邊緣的空間、時間、人物與書寫之中,探究邊緣族群表相背后的真實意圖與現實情境。
同時,我們也要擺脫研究者“與身俱來”的偏見,譬如王明珂在談到《游牧者的抉擇》一書的研究旨趣時提出,人們關于游牧人群的刻板印象是面目猙獰的匈奴人,人們對游牧人群有很多誤解。因為世界上主要居民是定居在以農業社會為基礎的文明當中。因此游牧社會人群的研究意義在于挑戰我們的偏見,促進反思性的知識。而產生這種偏見的原因或許是人們處在不同的“歷史心性”之中,“這是一種內化于我們心中的文化結構,讓我們永遠帶著‘偏見,選擇性地觀看、建構與回憶過去”[9]260。比如,處于“英雄祖先歷史心性”之中的研究者,可能會對“弟兄祖先歷史故事”產生疑惑甚至誤讀。所以,我們要正視這種偏見,并在實際的研究過程中盡量避免它,這樣方有可能無限逼近族群歷史的真相。
(三)學術研究與現實關懷
西方不少學者認為,中華民族的歷史一體性是建立在近代國族主義想象建構的基礎上的,很多少數族群被裹挾進中華民族的范疇之內,這是漢族中心主義霸權下核心主體對邊緣族群的宰制。因而在西藏與臺灣等地區的政治歷史與社會現實中,中國的國家一體與民族團結受到西方外部勢力的挑戰。
王明珂明確反對這種對現實不負責任的后現代主義影響下的民族解構式的研究范式,而為了強有力地回應西方主流學術界,其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努力嘗試建立在反思辯證的基礎上,并有著強烈的現實關懷。在談到其學術研究的路徑及其旨趣時,他的一貫立場是:“學術必須建立在對現實的了解(針對實際問題,透過田野與文獻的實證研究)以及對各種典范(如一學科之理論、方法與詞匯概念)的反思上,如此學術才可能幫助我們思考如何解決現實問題”[1]13。反思性研究可以超越典范歷史知識的后見之明,協助人們借由對族群歷史與社會記憶的反思,來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并對當下社會有著深刻的省思:“一般讀者從中得到一種觀察、認識周遭世界的方法,讓讀者練就‘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借以看透凡塵世界變幻萬端的表相,認識表相下的事物真實本相”[9]10。
唯有如此,我們對族群的認知才會上升一個臺階,也會對族群的黏合與分離有比較辨證的反思:“我們所宣稱的‘統一(或多元一體)中是否存在各種文化偏見、本位主義,導致‘一體之內的人群階序化,并造成各種形式的不平等?”同樣,王明珂也對另一種極端主義進行了反思:“我們所主張的‘分離,是否為一種壟斷資源的自利抉擇,并可能導致內外族群體系之長期分裂與對抗?”[4]只有基于以上兩種深刻的反思與叩問,我們才有可能共商共建一個資源共享、和諧平等的社會體系與人類生態。
四、缺憾與省思
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可謂是體大思精、新見迭出,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但其著作也并非十全十美、毫無疏漏,現就個人目力所及的一些問題提出不同的觀點,以就教于王明珂先生及相關專家學者。
(一)有疏于考證的嫌疑
歷史學是一門強調實證研究的學科,民族史研究亦然。而王明珂著作中的相關論述卻有著疏于考證的嫌疑,譬如他在舉《三國志》中漢代良吏鄭渾的例子時,認為漁獵經濟模式相對于農業定居模式而言具有較強流動性,而嬰兒不利于此流動生計,因此漁獵經濟常有殺嬰、棄嬰的習俗。[9]162-163這是作者為了印證其文本分析背后的人類生態與現實情境而援引的例子,但深究此論述,似乎有悖常理,而且因為其沒有充足的史料支撐,令人心生疑竇。另外,王明珂還將具有模式化敘事的太伯奔吳、箕子王朝鮮、莊蹻王滇、無弋爰劍等“英雄徙邊故事”視為華夏正統對四方蠻夷的想象,認為以上故事皆為人們構建出來的族群歷史。在沒有充足史料證偽的情況下,認定以上人物及事件為不復存在的歷史,這一論斷似乎有失公允。
雖然作者曾強調“這些歷史敘事情節中有多少史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敘事本身的結構與符號”[1]16。我們承認王明珂開創的這種探究文本表征背后的人類生態、社會結構的研究方法很具創新性且十分必要,但無論理論與方法如何創新,史學研究的第一要義是建立在扎實的史料、史實的基礎上。歷史學家不能臆想、構建史實,他們必須通過扎實的史料搜集、整理與研究,來推論出相關史實,實證研究是歷史研究的立論基礎。王明珂的民族史研究方法原本是對傳統史料歸類分析方法的反思,其研究強調“文本、表征”背后人們的真實意圖與現實情境,而非簡單地進行史料的考證與鉤稽。但如果在實際研究中無視史實考證,就會有矯枉過正之嫌,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
(二)相關概念、史實沒有進一步厘清推進
縱觀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會發現,作者將華夏民族概念幾乎完全等同于漢族概念。這或許是為了研究的便利起見,采用的一種模糊化的族群定義。但我們知道漢族或華夏民族在形成過程中具有非常復雜的歷史,這是民族史研究者不得不面對的學術議題。如果沒有將漢族或華夏民族大體的歷史脈絡與內涵實質梳理清楚,就開始分析族群邊緣及其認同,這未免有些不太嚴謹。
另外,中國歷史上有多次民族大融合,其中北方民族也不止一次從邊緣族群成為政治正統,而原來處于中心的華夏族群相應地從中心流落到邊緣。這些生動且復雜的族群互動及其認同變遷的歷史,毫無疑問是華夏民族交融、認同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王氏研究所涉及的時間大多從先秦、秦漢直接跨躍到了近代、當代。這對于人們完整地從邊緣族群認同的視角了解華夏民族史來說,可謂是一種缺憾。當然,學術研究從來也不是一人一時之作,給人們留待缺憾的同時,也為后來者提供了后出轉精、突破創新的可能。
五、結 語
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以族群歷史作為研究旨趣,以邊緣看中心為研究視角,以社會記憶為研究路徑,為人們呈現出一幅不同于傳統民族史研究范式的邊疆民族社會史畫卷。其研究在充滿了洞見的同時,強調反思性歷史研究的現實關懷。然而,王明珂的研究也并非毫無缺憾之處,其論著中的相關史實論述存在疏于考證的嫌疑,較長時段內的邊疆族群認同的歷史也并未厘清。雖然王明珂的邊疆民族史系列研究存在或多或少的疏漏缺憾,但畢竟瑕不掩瑜。總之,王明珂為邊疆民族史研究帶來了新的研究范式與問題意識,為中國民族史的長遠且深入發展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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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Wang Mingke's series of studies on the history of frontier ethnic groups are based on the reflection of the traditional ethnic history. His ethnic group studies are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marginalism, taking social memory as the research path, and emphasizing the realistic concern of reflective historical research. This paper creatively proposed a set of conceptual system of ethnic studies, that is, to analyze ethnic identity and historical memory of frontier ethnic groups by "genre-patterned narrative-historical mind-realistic situation", and proposed a series of refreshing new insights into ethnic history, which brings new research paradigm and problem awareness to the study of Chinese national history. However, there are also some problems in the research, such as lack of textual research and unclear historical facts, which require us to distinguish and be vigilant. A comprehensive evaluation of Wang Mingke's series of studies on the history of frontier ethnic groups not only helps people to understand Wang Mingke's contribution to the study of national history, but also provides the possibility for the long-term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f Chinese national history.
Keywords:Ethnic group; Social memory;National history; Wang Mingke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