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玥唯 馬遠

《了不起的狐貍爸爸》是一部定格動畫電影,改編于同名的著名童書。這部影片是導演韋斯·安德森的第一部動畫作品,也是二十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的第一部定格動畫。該片榮獲奧斯卡金像獎、美國金球獎、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安妮獎和土星獎等多項提名,并摘取第37屆安妮獎最佳動畫電影編劇獎。其拍攝手法流暢,以獨具一格的對稱畫面、考究的細節、豐富的色彩以及和諧的配樂與《穿越大吉嶺》《布達佩斯大飯店》和《犬之島》等被視為韋斯·安德森的經典作品之一。
故事發生在三個農場附近,狐貍爸爸曾經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小偷,因為一次生死攸關的深刻教訓從而金盆洗手,現轉變為一名專欄作家。然而狐貍爸爸內心的狂野在其安分的外表下蠢蠢欲動,合適的時機促使狐貍爸爸再次鋌而走險。而這一次由于狐貍偷竊而造成的危機顛覆了整個社會的生活日常,暴露了社會中存在的種種問題,也徹底改變了人類與動物的關系。
雖然原作僅僅只是一部簡單的童書,主旨在于探討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但通過導演韋斯·安德森的視角,經由擬人化的角色塑造和資本主義社會場域再現,將動物與人類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轉化為以狐貍為代表的動物同盟與以人類為代表的同盟之間的沖突。其中,社會沖突是社會生活的基本過程,是不可避免地由諸如財富、權力、聲望及其他產品的不平等分配所引起的[1]。本文通過分析影片所建構的社會中的外部沖突與內部沖突,進一步揭示影片中在資本主義社會下的移民、家庭和文化變遷問題等。
一、外部沖突
外部沖突是發生在兩個及以上群體間的沖突。在影片中主要體現在人類群體與動物群體之間。
必須指出的是,在《了不起的狐貍爸爸》這部動畫中,動物群體不僅僅是自然的象征,動物們還是擁有不同文化背景進駐現代社會的移民。這一點可以通過動物“文明”的生活模式以及現在所從事的職業看出,并且通過影片結尾處狐貍爸爸與真正野生的狼的互動得以證實。正如福柯在其《規訓與懲罰》中提煉出規訓的目標和結果是規范化,生產出有用且馴服的主體[2]。由此可見,作為移民的狐貍爸爸及其動物同盟都是在現屬社會中被規訓了的對象。人性與動物性被分割開來,在動畫中主要表現為人的理性與動物的野性。而在動物們接受規訓秩序和社會支配下,在不同的文化和傳統相互交融中,理性與野性的矛盾得以凸顯。
以上這些由于異質性導致的群體矛盾與沖突的表現有很多。首先,兩個群體之間所占有的地理空間上有隔離,并且因此摩擦不斷。在整個影片中,動物的主要居所都是在地下的,而人類的居所主要集中在地面上。雖然兩者有交互的灰色地帶,如樹屋和地窖,但這兩個地點也是故事中摩擦最為嚴重的邊緣地帶。比如,整個危機的導火索正是因為狐貍爸爸購買樹屋開始的。而保安耗子作為動物界的“背道而馳者”,與動物們的對決也出現在了地窖這個承上啟下的中間地帶。空間結構上的隱喻為兩個群體之間的矛盾劃分了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界限。因為對于動物們而言,在危急關頭,天性引導了他們返回地下。在面對人類更為嚴酷的責難時,天性再次引導他們滲入更深的地下,以尋求與人類的阻隔。這種地理空間上的隔離最開始甚至不是這兩個群體刻意為之的結果,但是在矛盾逐漸深化中卻被加劇了,反而進一步成為沖突深化的條件。
其次,即使動物們接受了現代職業的“規訓”,在表面上仍然接受了現代的社會分工,但在實際的沖突中支配他們的仍然是野性。從職業上看,幾乎每一個動物同盟者在表面上有著資本主義中產階級的職業,如房產經紀人、律師、畫家、專欄作家、兒科醫生和球隊教練等,甚至連水管工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擁有白金信用卡的中產階級。而他們的孩子也都在正規的學校接受社會化的教育。但實際上,這些表面理性與動物本質的野性格格不入地體現在動畫中。比如,一邊是道貌岸然的作家和律師動物們身著得體、文質彬彬地用語言合理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和履行職責,另一邊則是一言不合時展示出動物最原始的爪子互相掐架來表達不滿。同為動物的老鼠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角色,他在這次巨大的沖突中選擇站在了與動物同盟相反的立場上。其原因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有保安的職責。于是,在老鼠自身的動物角色與保安角色沖突的情況下,他選擇了后者,也即是現代社會的契約而非傳統社會的人情。在戲劇化的打斗后,雖然其作為保安角色被狐貍爸爸擊敗,但在最后狐貍爸爸替老鼠維護了屬于動物的最本能的野性追求。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導演不斷地、刻意地在動畫中強調了動物們為理性而來卻最終走回野性。
最后,動物的野性誘惑著狐貍爸爸對現屬社會做出了反叛和越軌。而對越軌行為的懲罰正是從社會期望中獨立出來的現代合法性體現。由于狐貍爸爸的優秀過往,他自認為了解現屬社會的運作,多次成功運用越軌手段從中獲益,并獲得了動物們的擁戴。作為動物同盟的領導者,狐貍爸爸在相當多的時間里接受著尊重與贊美。直到他失去了他驕傲的尾巴,并且這條尾巴還成為了對手的戰利品和展示物用以羞辱狐貍爸爸。即使最終他拿回了尾巴,卻再也不是原本靈巧威武的尾巴,而只是斑駁零碎的一個工具用以在公共場合維持身體的完整和身份的體面。這也就是人類規則和體制下,越軌者必須接受的懲罰和付出的代價。
總之,無論是人與自然的二分,新舊群體的二分,亦或者是代表人類理性和動物野性的二分,都將人與動物分為了兩個截然對立的群體。影片正是巧妙利用人類與動物的差異性展開了對沖突的刻畫。讓群體間沖突成為了整部影片的敘事主線。在不斷激化的沖突之中,使兩個群體都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強化了同質成員的認同感和異質他者的差異性,一路引領著觀眾在顛蕩起伏的對抗過程中逐步透析其隱喻的精神內涵。
二、內部沖突
內部沖突是指發生在群體內部的沖突。整部作品雖然來源于童書,但改編后的劇情比童書豐富得多,也深刻得多。在很多細節上都真實地再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動物與人類這兩個群體正如涂爾干筆下的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一樣。其中,機械團結建立在個人相似性和社會同質性的基礎上,而有機團結是建立在社會分工與異質性基礎上的[3]。在動物同盟中,基礎安全感的利益即“生死存亡”作為團結的核心要素。而在人類同盟中,契約下勞動力與工資的交換是團結的基礎。動物同盟依靠的是血緣和地緣聯系在一起的傳統社會共同體,每個同質的成員之間擁有的是對彼此深深的依賴。而人類同盟則是一個典型的大規模機器生產的現代鄉村社會,社會成員之間理性、獨立而權責分明。
(一)動物群體內部的矛盾
在動物同盟遭到農場主的追殺時,在絕境中狐貍爸爸運用他超凡的想象力,帶領著動物們反其道而行之,從地下打通了到達農場的網絡,從而以聲東擊西之勢獲得了大批的食物。在慶功晚宴上,隨著高雅的鋼琴伴奏,在美食與美酒的包圍中,狐貍爸爸以極其精彩而極具個人魅力的祝酒詞贏得了所有動物的尊重。正當在這盛況幻影之下,動物們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農場主惱羞成怒地將高壓的蘋果酒沖入地下網絡,成為了壓垮動物內部的最后一棵稻草。一時間動物同盟陷入從極盛至極衰的境地,在狼狽不堪中動物們被迫承認了自己的徹底潰敗,也不得不準備向人類低頭求饒。突然間,動物群體內部的矛盾轟然爆發,對狐貍爸爸的懷疑、不滿與悲憤與之前在祝酒詞晚宴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連同狐貍媽媽在內的動物們對于狐貍爸爸的指責以及自己內心的愧疚,讓他決定通過自首以換回其他動物們繼續生存的權力。狐貍爸爸對狐貍媽媽和狐貍兒子的深情告別以及對其他動物們故作輕松的再見,讓這個處于機械團結的群體變得無比哀傷。觀者正是跟隨著這種起伏波蕩的內部沖突,將自己化作其內部成員的一份子,聚焦于群體內部的情緒之中。
然而當對群體內部沖突的關注被糾正,動物們再次將目光投射向對群體之間的沖突時,峰回路轉。正如科賽指出:內部沖突給群體成員提供更為一致的認同時,社會群體將獲得更高的生命力和內聚力[4]。正是由于動物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強大的反面參照群體——人類,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過程中,使得群體成員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同一性,反而增強了群體的整和力。于是,影片再一次迎來了動物們團結一致的反抗高潮,也正是整部動畫中節奏最快、情緒最高、力度最強的亮點部分。
(二)狐貍家庭內部的矛盾
自我的認知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他者,在與他者的互動過程中也更容易反思自己的行為。可以說,狐貍爸爸與狐貍兒子之間的沖突不僅是動物社會中主流文化與邊緣文化的沖突,也是文化變遷中代際之間的沖突。
在這場沖突中,狐貍爸爸作為新移民的中產階級精英,在整個故事中都被賦予“了不起”的角色定位。而狐貍兒子的“不成器”是狐貍爸爸優秀品質的天然對應。無論是狐貍兒子的原生天賦如身高、樣貌和運動基因,還是后天社會化的交往能力,都與狐貍爸爸相差甚遠。對與狐貍兒子而言,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居然還有一個狐貍表哥這樣優秀的同輩深化了這種對比。狐貍爸爸和動物社會“天然”地將他本人“了不起”的標準變成了對狐貍兒子的期待。但事與愿違的是,狐貍兒子身上的桀驁不馴,小到隨地吐痰和穿著特異,大到不懂人情世故多次粗魯地冒犯和傷害狐貍表哥,都恰恰回應了這種期待的落空。在整部影片的前半部分,這種被落空的期待都是不被認可的,甚至是可恥的。然而,相似的是,狐貍爸爸是人類社會中的異類,而狐貍兒子是動物社會中的異類。作為人類社會中的異類,狐貍爸爸也正是在這場由于自己的野性引發出來的危機中,反思了何為差異,從而對兒子展示了更多的包容。最終,狐貍兒子戴上了最特別的頭套,既是狐貍爸爸對兒子的認可,也是動物社會對其狐貍身份的認可。
(三)人類群體內部的矛盾
在整個故事中,工人扮演著兩個角色:對于農場雇主而言他們是出賣勞動力的理性工具人,對于整個社會而言他們是客觀的記錄者。不同于大多數站在動物視角的觀影者,他們是一群不為已憂也不為他慮的中立派。當農場主積極調動資源與動物斗爭的時候,他們作為被雇傭者行使自己應盡的義務,聽從雇主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指令,高效而無誤的執行著雇主提出的要求。甚至農場主在對其指手畫腳的時候也并不在意他們真實的姓名。人盡皆知的童謠是從人類孩童的口中唱出的,卑鄙、小氣和陰險的是其他人類對農場主的評價。但工人似乎對雇主不予置評,對其行為既不贊同也不反對,在面對農場主因失敗而氣急敗壞或勝利而興奮開懷都無動于衷。仿佛他們已經與機器并無二致,甚至在夜深人靜的篝火旁也只是冷靜地唱出歌謠。
于是,在導演韋斯·安德森的視角下,無論是同為人類同盟的被對象化的工人、被契約所困卻不忘天性的保安老鼠、一群傻乎乎的小狗和一只發了瘋的惡犬,還是碩大的動物同盟在資本家的眼中,都喪失了原本的自然屬性,全部淪為被客體化的“對象”。
結語
綜上所述,相比類似題材的其他電影和動畫,多以人類破壞環境為切入點,探討人類與自然關系的變化。但《了不起的狐貍爸爸》跳脫出其童書的簡單結構,一方面完整地童書的主要內容,另一方面從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視角出發,將著眼點落在動物與人類兩個群體的沖突之上,從細節上以小見大地刻畫整個社會。
作為人類的觀者的我們,在大多時候為動物同盟捏一把汗的同時,也會禁不住反思人類的行為。在農場主架著挖機快樂地唱著歌的時候、在堆放成噸炸藥的時候,在為了維護農場的既得利益而懲罰社會越軌者的時候,令人背后一涼的是這些行動的背后邏輯:對共同生長在這片土地上,遭遇不平等分配的另一個相對弱勢群體趕盡殺絕和暴力圍剿。即使人類最終獲得勝利,但在過程中也必然會遭到自然的殊死抵抗和報復。如果真如此,那最終的結局可能將難以像童書描繪的一樣完美。
這樣的反思延續著故事的結尾,狐貍爸爸一生最懼怕的狼卻成了日后一輩子的心之向往,曾經的自然卻成為了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動物們遷徙到交錯層疊的水泥管道中繼續生存,再也不見窗外的田野風光。而大型無人超市也暫時成為了狐貍一家其樂融融的娛樂場。這一些都似乎暗示著他們腳踏的土地已不再是現代鄉村社會,而是離他們的天性更遙遠的現代城市。在這里,似乎暗示著可以通過人們與動物在空間縱深上的隔離而避免沖突的出現,半夜的無人超市似乎暗示著動物與人類可以因錯時而避免沖突的出現,狐貍媽媽發著光的臉龐也似乎暗示著動物們的未來充滿了新的希望。但是,在野性的召喚下,倘若狐貍一家的生存方式還是依賴偷竊,那充斥著監控、法律和暴力機構的現代意義社會必將給與其致命一擊。如果跳脫出童書和動畫的框架限制,沖突的最終結果可能是兩敗俱傷。夾縫中適者生存的動物本能能否還能保持其野性,或是將衍化為一種更偏向于人類的理性?作為導演的韋斯·安德森為此埋下了伏筆,卻引發了作為觀者的我們無限思考與討論。
參考文獻:
[1]R.Collins.Conflict theory and the advance of macro-historical sociology.G.Ritzer (Ed.),Frontiers of social theory [M].New York:the New Syntheses,1990:71.
[2][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北京:三聯書店,1999:206.
[3][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M].渠東,譯.北京:三聯書店,2000:28-31.
[4][美]劉易斯·科塞.社會學沖突的功能[M].孫立平,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3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