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其實是一個硬漢作家。”
6年前,我和編輯散步,說出這個觀點時,自己也略微有些吃驚。我沒有嚴謹的論據,這也不是我大多數朋友的看法。比如一位青年作家,他揶揄村上是一個“咖啡館作家”,認為村上只是寫一些發生在咖啡館里不痛不癢的事情。
相較于“硬漢”,這是更廣泛的看法——村上是一個富有“小資”氣息的作家。
的確,村上春樹有細膩敏感的一面。他喜歡爵士樂和跑步,常常在作品里不厭其煩地描寫烹飪等生活細節。這讓他看上去沒那么嚴肅、深刻,像是一個生活方式板塊的編輯。要不是每年諾獎時節都要陪跑一次,我懷疑他連作家這個稱謂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談起作家里的硬漢形象,海明威和錢德勒更為人所熟知(雖然錢德勒不怎么看得上海明威)。二位都是上過戰場的人,不大合群,都擅長把個人生活搞得一團糟,另外海明威還常年打獵。同時,他們所寫的主題——戰爭、斗牛、謀殺案,都更像是硬漢會經歷的故事。
事實上,錢德勒對村上影響至深,村上從中學起就開始了對冷硬派偵探小說的喜愛。他說過自己的目標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錢德勒放在一本書里”。
依我看,村上春樹延續了硬漢的傳統。在戰爭和打獵都已經遠離日常生活的和平年代,怎么做個硬漢,去對抗什么,怎么對抗?我認為村上寫的就是這個。
除了《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所有的長篇小說都帶有超現實色彩,比如《奇鳥行狀錄》里的擰發條鳥、《IQ84》里的兩個月亮。在小說里,常常是主人公發現了這些信號。這些超現實現象當然都是假的,但它所意味的處境卻是真實的,是人類普遍困境的象征。
最近,我常常想起《奇鳥行狀錄》。里頭的反面角色叫綿谷升,一個冉冉上升的年輕議員,風度翩翩,善于演講,但見解缺乏連貫性,也不具備任何世界觀,“堪稱頭腦敏捷的變色龍,根據對手顏色改變自身顏色,隨時隨地炮制出行之有效的邏輯,并為此動員所有的修辭手段。”
相比于傳統的反面人物,綿谷升更具有欺騙性和時代特征,他對大眾媒體的嫻熟操控使他如魚得水,而其內在的暴力與恐怖,則隱藏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作為個體,他們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一旦掌握權力,便不憚于將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這正是在和平年代里大行其道的黑暗。
主人公岡田亨只是個普通人,村上筆下所有的主人公都一個樣——除了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們身無長物,頭腦一般,社會地位一塌糊涂,總而言之,就像是一顆雞蛋;而他們所面對的,往往是隱藏在重重迷霧背后的組織、體制,或者更簡單說,一堵墻。
這種雞蛋和墻的故事,是村上的一條創作線索。雞蛋們并非從一開始就知道墻是什么,總是一籌莫展,但他們也并不因此而什么都不做,就像岡田亨,一開始,他并不掌握綿谷升作為壞蛋的實際證據,他也知道自己辯論不過對方,但他必須應戰,于是,他走上前去,講了個故事——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下流島……島上長著樹形下流的椰子樹,樹上結著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里住著下流猴,喜歡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養下流土,土里長出的下流椰子樹于是更下流。如此循環不止。”
接著,他平靜地說,我完全清楚你實際是怎樣一個人物,我清楚你那張對著電視對著公眾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么貨色。”
接下來的情節不必贅述。但一開始,雞蛋們能做的總是有限的,他們只是保持壓力下的風度,保持自我不被侵蝕,不被誘惑,及時從貓城脫身,不被恐懼壓倒。就像岡田亨對自己說的——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里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么掙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許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許這里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無所謂。”我以輕微然而果斷的聲音對那里的某個人說道,“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這段話,可以視作一個硬漢的基本修養。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作家本人的信條,畢竟,村上將筆下的主人公們視作自己的孿生兄弟——“他是另一種形式的我。我們有同樣的DNA,但我們的環境已經不一樣了。”
在現實生活里,村上沒什么作家朋友,他在中學時就決意逃離日本文化圈,離開那些“沉悶、黏糊”的東西。他坦承自己不相信學校、家庭等任何團體。他認為小說家的職責是觀察,而不是混跡,更不是經營,他在《天天移動的腎形石》里借角色之口談過“小說家的正確做法”“觀察觀察再觀察,判斷盡可能推后”。
我猜這也是為什么在村上的小說里,主人公們在最后總是獨自上路的原因。判斷、結論、表態站隊,這些常常是加入一個團體、組織,融入一個體制的代價,看上去人因此而獲得力量與安全感,但它也是喪失自我的開始。
村上總強調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他筆下的也多是普通人,他寫的是普通人所能擁有的可能性和希望。正因如此,書中的勝利雖然是絕對意義上個人的勝利,卻是對全體人類的贊歌。這是不是正確的、乃至唯一的方式,我不予評價,但作為作家,村上贏得了我的敬意。
編輯總監 曾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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