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很特別的朋友。我們在大學里住在同一個宿舍,終日形影不離,一起吃飯、上課、逃課、散步、看電影、徹夜聊天、結伴出游,默契親密,略無參商。
但我們的性格絕不相類。我對人容易熱情過度,做事情常陷于沖動,往往過于快速地作決定;她熱衷于沉默和思考,慢條斯理地組織語言。我說個不停,想把腦子里每一秒鐘快速涌出的想法都掏出來放到她面前;她安靜地聽,偶爾發表意見。
我不記得是誰說過,對人產生作用的無非是在決定性的年紀遇見決定性的人。與她的友誼帶給我很多生動又深刻的教益,很難由課堂上學到。我認識到,決定一場友誼的并非性格而是趣味——這是一種氣息,一種周身磁場,也是一整套行為邏輯的源頭。我們對什么都很好奇,唯獨對人不好奇。我們無數次談論各自的童年記憶,中學生活,各自的父母,故鄉風貌。對周圍的人,我們視而不見,仿佛我們是穿梭其中的隱形人,或者恰好相反。
不難想象,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在生活中很容易碰壁。我們不對其他人產生興趣,難道其他人對我們就有興趣嗎?無數個細微的、難以察覺的不適與挫折像雨后春筍一樣在身邊冒出來,我常感覺有隱憂,但我的朋友依然過得心安理得——她有一個很難效仿的秘訣,可以快速地拋棄記憶。因此她過的是“日拋型”生活,頭一天發生的事情她經常就已經記憶模糊了,更不用提三五天前的事。令人玩味的是,這反而給她帶來了長久的寧靜。我給她說的笑話可以循環使用,我們的聊天經常是這樣起頭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大概代表了兩種非常極端的典型——我偏偏是一個過目不忘的人,擁有照相機般的記憶力。我們常羨慕對方一番,冷靜下來之后我不得不承認,可能還是她的“日拋型”生活更好一些。
我們互相陪伴、映襯、補充和砥礪,結成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推心置腹的充分信任的關系。有一天我把我唯一的秘密告訴了她,我其實是一只鳥。
她并不是一個凡事容易大驚小怪的人,眨巴著大眼睛問我,那你什么時候會變身?
我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清楚。我媽說我撿來的時候就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鳥,喂飽了放到棉花團上之后,我變成了一個小嬰兒。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2
畢業之后我們各自經營自己的生活。主要是她,她無論如何都是有追求的人。而我的生活完全稱不上經營,大部分都是隨遇而安,隨便,隨意。敷衍了事是我的強項,大部分人都不值得我付出精力去維持關系。面子上過得去就可以啦,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我最大的善意。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男人。當時我覺得這十分合理,作為成年人,跟一個異性結成一種相對牢固的關系,理應如此。如今回想起來,我在這件事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事情進展得不順利。
困難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本來期待的是一段典型的、正常的男女關系,卻遭遇那么多的障礙。我們完成得最順暢的也是最簡單的那一部分——性。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松散的對峙、不知所來的沉默和不知所終的對話。這跟多年前那段猶如驚鴻般的友誼關系是多么不同!以前我和我的室友不說話也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而眼下,我和一個男人同處一室,不說話也是一種角力,誰先說話誰就算輸。以前我不說話純粹只是因為懶,如今……泛黃的書本、布滿塵垢的玻璃窗、衛生間關不嚴實的水龍頭、電飯鍋里發霉的剩飯、冰箱頂上蒙塵的蠟燭、木制沙發角落里的頭發絲、廚房煤氣灶下面的油垢、漏水的下水管道、掛鐘無休止的滴答聲……千頭萬緒,沒有一樣是我能從容上手的,只能選擇沉默作為唯一的體面。
我們住在一套一居室里,臥室里有一張唯一的書桌,上面端坐著唯一的一盞臺燈。這套居室里唯一的男人在使用著這唯一的書桌和臺燈。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寫字,此時我就會在客廳擦桌子,擦地板,擦櫥柜,擦冰箱,擦窗戶,擦門,似乎雙手失去了別的用途。有的時候整個空間都陷入巨大的安靜,沒有一個電話打進來,沒有一滴水漏下水龍頭,沒有一絲風搖動窗外的樹梢,走廊里也沒有腳步聲傳來。我們被遺忘在這個空間,甚至忘了對方的存在,在某個角落里無意中打照面的時候難免受到驚嚇。時間越久,我們遺忘對方的事情就發生得越頻繁。當然也有彼此需要的時候。當這種感覺變得強烈,我們才會慌里慌張去尋找對方,并在任何地方合為一體就像為了躲避潮水一樣堅定而又不可分割。一旦潮水退去,我們旋即彈開,重歸各自寧靜的母體。
與男人相處遇到的困難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我照例在擦拭客廳的飯桌。我用濕抹布、干抹布、紙巾輪番擦拭,四周沉默如舞臺,我在孤獨的聚光燈下心無旁騖。快要結束勞動的時候,我變成了一只鳥。抹布軟軟地搭在我的翅膀上,而原本我身上的衣服軟軟地蜷在沙發下面的地板上。我下意識地叫起來,張嘴卻是一陣陌生的嘶叫。我被驚嚇得連連尖叫,努力揮動翅膀只覺得頭重腳輕。
不尋常的聲音顯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到客廳,看到了“我”。我和他彼此都嚇了一跳。他瞪大眼睛注視著我,我也注視著他。
隨后他環視一圈小小的客廳和廚房,自言自語,人呢?他摸了摸門把手,回頭看著我,繼續自言自語,怎么進來的呢?
我停留在圓形飯桌的正中央,一動也不動,就這樣看著他。
他注意到廚房的窗戶是打開的,于是走過去把窗戶開得更大一些。他用手拍著窗沿,一邊回頭沖著我發出一些類似啾啾啾的聲音。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返回臥室繼續寫字。暮春的傍晚,空氣柔軟,陽光灑在翅膀上的情形至今難以磨滅。我在慌亂和焦慮中跳上沙發,在圓桌上、沙發扶手、窗臺邊甚至地上踱來踱去,度過了作為一只鳥的最初一段時光。
時鐘走到了五點半,另外的一種焦慮占了上風。雷打不動的生活程序中,眼下最迫切的事情就是準備晚飯。這種心情越來越焦灼,接近口干舌燥的程度。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之中,我的身體重新回到了我的衣服里面。
我開合冰箱門,發出嗡嗡的電流聲,裝滿肉菜的塑料袋被取出來放在桌上。
男人邁著急切的腳步從臥室走出來,他再一次把眼睛瞪得圓滾滾的,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悄無聲息的?
同時他的眼睛還在不大的客廳里四處逡巡,剛才有只鳥飛進來了,你看見了嗎?
沒看見。什么樣的?
白色的。
3
從那以后,這只鳥出現的情況開始一次接著一次,先于我的意識開始之前——為了對抗,或者僅僅出于自尊心的鈍化。過于安靜的氣氛、沒有來由的無名火、莫名的厭倦感——一些缺乏建設性的情緒加速了鳥的來臨,一次又一次。有一天,他甚至買回來一只小巧的木制鳥籠,以安撫這一只十分依賴“我們”的“鳥”,我們倆變成了我們仨。
但鳥籠的利用率很低,出于不言而喻的原因,我并不愿意總待在籠子里。一開始我不會使用翅膀,像一只企鵝一樣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留下一串笨拙的身影。我逐漸熟悉飛行技巧之后,便離開了地面。后來我甚至飛出了窗口,降落在臥室窗口正對的桃樹上,樹冠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以前我們曾無數次佇立在窗前,感嘆灰色水泥建筑群里這一棵綠色燈塔的存在,拯救了若干個熱不透風的夏日午后。現在,這棵桃樹為我樹立了一種新的視角。現在,他成了鑲嵌在相框里的男人。
成為鳥之后,我更懂得欣賞一些機械重復的動作。打字,手指頭敲打笨重的鍵盤產生笨重的聲音,起身推動凳子的嘎吱聲,彎腰,倒水,水流輕柔的聲音,開燈,清脆的聲音,喝水,吞咽的聲音。透過相框,這些轉瞬即逝的畫面和聲音得以留存,帶來清冷的美感,并且絲毫也不引人注目,仿佛這個房間里的生活圖景被一段一段地截存。他甚至偶爾會抬頭看一眼長久停留在樹端的白色鳥兒。我領略到所謂的人與自然互相依存是個相對的概念。
有些燠熱的午后,一絲風都沒有,鳥爪緊扣樹枝,幾乎成為一幅靜物畫。窗框里的人也進入近乎冥想的思考狀態,濃厚的陽光涂抹在窗臺——萬物都在溫度中軟化,唯有內心堅挺。呼吸之間,空氣中滾動著躁郁的因子。鳥依然鎮定自若,依附于樹枝帶來了難以名狀的安全感。但我不一樣。
畫框里的男人突然起身,打開了推拉式的玻璃窗。他近距離地觀察著我,我強壓住逃跑的本能,抓緊了樹枝。
你怎么天天都在這里?
(我也不是每天都在的。)
你為什么總是一動不動?
(我想看著你。)
你在樹上這么久,不用吃東西嗎?
(你餓了嗎?)
他向我伸出手臂,我跳了上去。他合上了玻璃窗,我進入了房間。
午飯時間到了。看來他很適應我銷聲匿跡的狀態——他在冰箱翻找一番,一顆雞蛋,一顆番茄,一把掛面,兩根小蔥,紅綠相間的食物瞬間鋪滿廚房狹小的案板。一顆番茄已經超過了我的重量。人的身體居然需要那么多重量來填滿天性的溝壑,食物,水,性——這是對另一具軀體的重量的渴求。
但我不一樣。我可以像鳥一樣——飲食潔凈,身體輕盈,不思考也不痛苦,任何時候都儀態優雅,尤其這一點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他在熱氣氤氳中吞下了一碗面條。隨后陷入午睡。午后醒來泡了一杯熱茶,繼續伏案。兩個鐘頭之內他始終老老實實地趴在案頭。我攫住穿衣鏡的木框,占據了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看他結實的肩背溢出了T恤,看他清瘦的手指頭有力地敲擊鍵盤,看他的眼鏡鏡片偶爾反射出一道光芒,看他的凳子緊緊地壓住地面。
第三個鐘頭開始的時候,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跟前,若有所思地開口問我,
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在這里。)
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你需要我什么時候回來?)
你到底為什么總待在這里?
(因為這里能看見你。)
他盯著我許久,喝完一杯水。
周而復始的晚餐時間又到了。我的思緒無法擺脫這固定的生物鐘。誰的生物鐘?我的還是你的,或者他的?
激烈的思量和抗爭之中我回到了身體,第一件事就是來到穿衣鏡前拉扯著衣服,整理頭發。優雅的確不是人類的強項。鳥每天只需要花一兩分鐘啄取不多的水,整理自己的羽毛即可。而鏡子……那是一個新月初升的傍晚,我們像兩個經驗豐富的竊賊,一言不發地合力從附近的家具店里抬回來一面落地穿衣鏡。我們在沉默中把鏡子組裝起來,初次見證的只是兩副蹲在地上臭汗淋漓、毫無得體可言的形象。然而女人的形象并不總是那么具體。我暗自思忖,事實上我的形象美丑可能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能將我與一日三餐、灑掃庭除、身體安撫建立固定聯系。天性不是別的,是牢籠。
出于這樣的想法,我開始努力克制定時準備餐飯的慣性,在饑腸轆轆的時刻也盡量不為所動。房子里變得比平時更安靜了。鍋碗瓢盆歡快地互相碰撞的聲音日漸遠去。我的胃口收縮成一只鳥的胃囊大小。他的食欲成了犧牲品,不得不動手自己制作一些簡單的吃食,就像我住進來以前那樣。
4
暑熱逐漸消散,秋意濃了起來。這是北方城市最舒服的日子,涼爽宜人,讓脾氣暴躁的人忘了發作,讓慣于憂郁的人重拾微笑,或許是因為這樣,鳥也不常來了。這反而讓我不安,內心的陰影一點一點爬上來。
有一天我們打開大大的玻璃窗,一邊吃飯一邊聽著窗外的桃樹被大風刮得簌簌作響。
不知道那只白鳥走了沒有。他忽然這樣說。
為什么要走。我囁嚅著。
天氣涼了,它要飛去南邊了吧?
這真是始料未及的打擊。天性的的確確是牢籠而不是別的——鳥是要飛去南方過冬的!到那時我將失去它——我在一只鳥的皮囊里確實感受到了輕盈和快活,我甚至已經扔掉了兩雙高跟鞋。纖細的高跟鞋能夠勾勒出的輕盈,與攫住樹枝的輕盈相比,顯得像個笑話;它不用在壓抑的時候說話,不用在難過的時候微笑,不用在生理期買菜做飯洗碗,不用無休止地買衣服,不用克制自己無休止地買衣服的欲望,不用照鏡子,不用流眼淚,不用過于鄭重地思考問題……這張清單太長了,鳥的輕盈顯然不止于字面意思。我嘆著氣,暗自祈禱這只“白鳥”也許能夠在有暖氣的房子里堅持一個冬天。
但鳥還是再一次出現了。這時已是十月。我在窗臺上來回踱步。此刻另一種焦慮占領了我。內心不安如同由遠及近的萬馬奔騰。南方,是南方在呼喚我。窗外桃樹凋敝。此時我深刻地理解了鳥類南來北往的自然規律,它們畢竟無枝可依了,而冷空氣比瘋狗更致命。此時此刻我身處黃河以北空曠的平原,思念著長江以南的林地。那里有我的一個朋友。南方,去南方。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焦慮,指著窗外對我說,你怎么還在這里呀?你不打算去南方過冬了?
他端著一杯熱騰騰的茶水,轉向窗外,嘆了口氣,說,你是不是特別想回南方?其實我也是。我的家在南邊,那里有一大片水,水里有魚,那種搖著尾巴烏黑發亮的魚。
我們相對無言。
5
耳邊萬馬奔騰的聲音變成了由遠及近的鼓點。羊皮大鼓,塵土飛揚,天崩地裂,不安的陰影中逐漸有一種輪廓開始清晰,在暗處凝視著我。
暖氣在固定的時間到來了。這本來是一年之中最神奇的一天,潺潺的流水聲歡快地響起,仿佛在荒漠之中,一條小溪從我們的頭頂流到腳邊再沿著肩膀流到指尖。
我們置身水叢,內心本來應該很愉悅,然而我們同時都意識到,酷烈的冬天已經不遠。這叮叮咚咚的水聲再也不像往年那般悅耳,漸漸變成了震耳欲聾的瀑布。最近我的聽力肯定是出了些問題,一點點細微的聲音都仿佛被無限地放大了,馬呀,鼓呀,瀑布呀,侵吞著我可憐的睡眠。在這些混亂中,我不無艱難地作出了一個決定。
暖氣開通的第二天午飯過后,他照例消失在臥室里。他向來并不過分地關切我的行蹤,似乎我是一只溜溜球,繩子的另一頭就拴在這間房子里的某個角落。趁此機會我悄悄地溜出門去完成了一次驚人的采購——候鳥返回之前的這段日子里一個長期伏案的男人所需要的食物。面條、雞蛋、白菜、土豆、干貨、雜糧等等,易于儲存的放在廚房;速凍食品、魚、排骨、羊肉、牛肉等等肉類分開包裝后堆砌在冰箱的冷凍室;新鮮蔬菜、番茄、蔥姜蒜、豆腐等不易儲存的食物就放在常溫冷藏室。
鼓點在耳邊越來越響亮,一旦作了決定,我的手腳更利索了。我快速地把其他屬于我的個人物品一股腦地塞進了櫥柜——書本、手機、衣服、愛、燙衣板、依戀、鞋油、溫順、發夾、裙子、美麗、鞋子、吻、口紅、擁抱、羽絨服、皮帶、撒嬌、面霜、眼淚、面膜、母性、洗發水、依賴、絲巾、恐懼、香水、軟弱、感冒藥、水杯、虛榮心、眼鏡盒、焦慮、梳子、敏感、手套、性感、太陽鏡、孩子氣、內衣、衣架、憂郁、眼藥水、理智、精油、嫉妒、帽子、包包、懶惰、絲襪、化妝盒、快樂、照片夾、安全感、指甲油、抱枕、純真、耳環、防曬霜、欲望、筆記本……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撒嬌的分量因為過多還差一點塞不進去。
最終我完成了這一項工作,毫不猶豫地打開窗戶,跳進了北方的天空。這是我的最后期限。
6
果不其然,冷空氣就是一條瘋狗,卷著無限延長的冷鋒對我窮追不舍。我費力撲騰,搜索著目力范圍內能見到的同伴。跟隨著它們,我勉強擺脫了被嚴寒吞噬的命運。我知道我的目的地不像其他同伴們那么遙遠,它們中的大部分都要跨越雷州海峽前往溫暖的海南島,而我只要來到長江南岸,找到我的朋友,就不用再趕路了。當時我并不清楚跨過長江對于一只候鳥來說意味著什么。這一點是我到達目的地之后意識到的,縱然一切都已太遲。
“啾啾!啾!”這是我唯一能對朋友說出來的話。
越過了長江,我就成了一只真正的候鳥。我呼天搶地也無法回到原來的那副軀體——充滿重量、易于操作、給我帶來實用和便利的軀體。
見到久違的朋友,我降落在她的窗臺。我親愛的朋友看到我在她頭頂盤旋多日,鳴叫不休,也許想到了什么——這一點我不該相信的,因為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忘記——她撫摸著我白色的羽毛,興高采烈地捧出了各式各樣的瓜子。鳥扎進瓜子堆里,暫時忘記了眼前的不愉快。
我心安理得地在這里過冬。我的朋友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瓜子。她是一個忠于生活理想的人,分開的這些年,她在工作崗位上不斷地朝理想努力,用各種不同的手段和辦法,終于讓領導們相信她夢寐以求的職位的的確確只是一個門衛。她成功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我們躺在圖書館前面的草坪上,仰望星空,她告訴我她最想做一個“看大門的”,看人來人往,發呆。如今她達成所愿——瓜子盡管吃,看報紙、喝茶、送信、寫通知。
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典型的南方的冬天。立春過后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些時日。我也許有過一些悲傷和迷茫,不知道回到北方之后“我”是否還能回到原來的樣子。但當我看到北歸的鳥群時,再一次被本能籠罩,興奮地扇動著翅膀,跳進了南方的天空。
7
我回來的那天,暖氣的供應恰好結束,窗外的桃樹發了新芽,淺淺的新綠點綴著灰色的水泥建筑群。
當我透過大大的玻璃窗看到房間里的景象,我意識到我只能留在這棵樹上了。如我料想的那樣,廚房并沒有凌亂的跡象,食物儲備差不多消耗殆盡。只是我的個人物品,凌亂地散落在地板上。可能是因為他曾經四處翻找我的蹤跡:書本、鞋子、眼淚、擁抱……當然還有一些別的……現在他正在試圖重新把這些東西塞回櫥柜,并在快要結束的時候發現了樹上的白鳥。
他的眼里露出一絲欣喜,打開了玻璃窗,讓我站在他的胳膊上。
你回來了?
(……)
但是她現在不住在這里了。
(……)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你知道么?你在南方見過她嗎?
(……)
后來我就一直住在這棵桃樹上。出門溜達的時候,他會像個雜耍藝人一樣讓我站在他的肩頭。
慢慢地,那一面落地鏡有了一個新的女主人。我想他們遲早會把屬于“我”的個人物品清理掉。然而那個櫥柜好像一個黑洞,新的女主人繼續往里面塞東西卻怎么都塞不滿,總有多余的空間。
有一天散步的時候,他對鳥說,可能她把自己也塞進柜子里,出不來了。
我們再一次相對無言。
作者簡介:
余烈,生于1984年,成長于湘西雪峰山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