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那個女人（散文）

吳小菡

把我吸引到泰北清萊府美斯樂高山上的，本是那隱藏著的神秘歷史，山上居住著藏匿半個多世紀的一批中國軍人和他們的后裔，我以記者的職業敏感和道德操守，想去揭開這幫中國軍人的命運一頁，想去記載曾經發生在泰國北部邊境的那段悲愴歷史篇章，以及歷史發展至今的演變軌跡。

我站在海拔 1300米的高山村頭，深呼吸，仰天樂！我被這滿目的翡翠青山所吸引，被這沁潤心肺的綠色空氣所“腐蝕”身心，被這一張張親切的中國面孔所打動，被這山鄉濃濃的中華情結所震撼。我像回故鄉或回娘家般，被這里的家家戶戶接待，我喝過無數人家為我浸泡的新茶，清香四溢;我吃過多家餐廳的名菜：卡母饅頭（紅燒蹄膀加白面饅頭），食過不忘。還有，還有這山上的一個女人，深深吸引著我。

不要以為居住在山上的女人，都是世俗家婦，鄉野女子，與時尚無緣，與現代不相識。我原以為這樣呢。但當我前后多次上到美斯樂山上采訪時，我發現了這山上的一個女人，她打破了我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美斯樂村頭的第一家珠寶店里，是老板娘，這家店名叫“段將軍茶店”，但是賣的卻都是上品的珠寶翡翠，特別是緬甸翡翠，一看就是正品的氣派。

店老板并不年輕，但有魅力，清新的樣貌，輕柔的話語，不凡的談吐，讓我有仙女下凡的錯覺，她實在和這山野環境太不匹配，我有鳳落雞巢的惜香憐玉感，隱隱有為她命運惋惜的心痛。看見她木屋商店外面的招牌——段將軍茶店，我想，她和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將軍的兒媳身份，是很匹配的。

因為她擔任著美斯樂山上泰北義民文史館的館長，我的采訪就和她有了關系。我發現，她的穿著打扮很得體，有品位，不夸張也不陋俗，她的談吐使你確信她至少有大學文化修養。

我和她熟稔起來，為能在山上遇到知音而慶幸。我叫她曾姐，因為我很快知道她已經不是段太太，她的婚姻觸礁了，她能挺過來走到今天的平淡和從容，她經過生命的煉獄。

曾姐是臺灣姑娘，祖籍河南，父輩1949年跟隨蔣軍去到臺灣，她便成為在臺灣生長的女子。那個年代，在臺灣能考入大學的女生是天之驕子，她在一次大學生聯誼晚會上認識了段公子，當時一位風流倜儻、青春活力的英俊男生。他們很快相戀了。

第一次從臺灣追隨愛情而來，她被當時美斯樂唯一的一輛破車搖晃從機場接上山，在蜿蜒崎嶇的黃土路上顛簸 2個小時，到山上她已黃塵蒙面，土頭灰臉了。但她的清新脫俗還是吸引了全村人，她的到來給閉塞偏僻的山村帶來歡欣與希望，村民奔走相告，真的相信人世間有愛情這樣東西存在。

山坳坳里散落著的房子是泥磚和鐵皮，山上沒有象樣的磚瓦房，山上沒有電燈，山上沒有水龍頭，山上只有她的愛人，和公公段將軍剛剛去世的家境，她被愛呼喚著，她不顧母親的眼淚和臺灣家人的呼喚，她決定留下，在泰國北部的美斯樂山鄉，她要嫁給她的愛人。

她說，那個年代，人就是這么單純，愛，就愛到底，不顧一切，義無反顧。

愛情的力量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她在泰北山鄉用青春譜寫著自己的愛情之歌。她用全部生命去愛一個男人，她的初戀、她的初吻、她噴著青春熱力的心、她的溫柔和母性、她今生的生命，都毫不遲疑地交給了這個男人，只因為一個字：愛。

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沒有錢，她大著肚子寄住在曼谷的朋友家，選擇到不收費的窮人醫院去生孩子。出院那天，丈夫空著兩手來接她們，醫生問：你帶的寶寶的小衣服呢？丈夫搖頭，她流淚了，看著搖頭的醫生拿出一塊舊毛巾，把光溜溜的小身體包裹起來，交給這對青年，送他們出院。當懷抱孩子的那一剎，她含淚笑了，她覺得自己很富有，有丈夫有孩子有愛，她無怨無悔，她尚孱弱的身子緊緊依靠在丈夫消瘦的肩頭，她想：就這樣，帶著我們的孩子，走下去！

信念是一個女人生活的精神支柱。山上的艱苦是她沒想到的，但是堅定地生活下去也是她沒想到的，為了家和孩子，她在美斯樂山上旅游業興旺的時候，到街邊賣過綠豆糖水，賣過小工藝品、小雜貨，她還是臺灣商專的高材生呢，但是資本原始積累的殘酷性逼使她當上街頭小販，沒有任何遺產的將軍后代，就這樣自己蘸著甘苦悲喜的七彩顏料，描繪著自己的生活畫卷。

她從沒有感覺到苦和痛，因為她心中有愛！

直到有一天，當和她有了十幾年婚姻、有了三個兒女的丈夫，逃出家庭投入另外一個年輕女人的懷抱，她的天空隕落了太陽，剎那間陷入一片陰冷刺骨、黑暗渾噩的末日之中……

她把丈夫當成生命中的天空與太陽。

丈夫摧毀了她對愛情的信仰，搗毀了她心靈中神圣的婚姻圣殿。

她拼命抗爭過，向命運抗爭，她要維護她的愛她的婚姻她的家庭，但是她這個掛著將軍兒媳婦頭銜的外鄉女人，第一次體會到孤軍作戰的悲涼和無助。

這時候，她被懷疑傳染艾滋病，這發重磅炮彈把她震蒙了。等待復查的 3個月時間里，她每天晚上和形形色色的鬼怪在夢中打架，愛人不在身邊，恐懼鉗緊她的神經，她懼怕死亡，這是比任何孤獨、困苦更可怕的魔鬼。依山旁的家，那磚木結構的房子曾經是多少城里朋友羨慕的別墅小屋，現在卻變成一座生死較量的煉獄，漫漫長夜，山風送響，樹葉的唰唰聲讓她浮想聯翩，家對面半山腰上段將軍墓前的威嚴松柏像是傳來未及謀面的公公的安慰聲，她整夜整夜流淚……

她不敢照鏡子，因為 3個月的精神折磨，她已經面如骷髏，走路弱不禁風。她還在苦撐經營著她的小店，因為還是母親，她還有養育三個孩子的責任在肩，她不能放棄生活和生命。

后來云開霧散，她被證明沒有染上死亡之癥，她經歷了死神擦肩而過的悲壯考驗。磨難讓她變得豁然開朗起來，死都體驗過了，還有什么不能舍棄的呢？她想通了：丈夫要走，由他去吧。

那段曾經割舍難離的愛，那段曾經刻骨銘心的死，都讓她當作人生財富收藏在記憶中。愛而無悔，愛逝也無悔。她不再后悔，不再抱怨，她按照自己的人生軌跡繼續生活。

那天，她請我在山上一家小餐館里吃牛肉湯，碰巧前夫和那個女人也在餐館用餐，她的淡定坦然讓我自愧不如，她像大姐姐一樣招呼我多喝牛肉湯，山上寒冷，多喝熱湯可以御寒。她的特別笑容我最喜歡看，她告訴我：當婚姻不再完美的時候，我們女人要調整心態，我們可以讓自己的人生完美，可以讓自己的人格完美。她還說：“這就是人生，沒對沒錯?！?/p>

其實后來丈夫知錯了，深深的悔意反而令他躲遠她的生活。人生有些錯誤，是永遠改正不了的！愛走了，愛毀了，錯了就只能錯下去了?！皭鄄会屖质怯薮琅恕?，她說。

她把大學學到的商業知識用來經營她的生意，她的小店從賣茶葉到賣珠寶，依靠毗鄰緬甸的地域優勢，她轉行做緬甸翡翠和珠寶為主，生意漸漸好轉起來，紅火起來。她說，她的公公、孩子的爺爺段將軍，每天都在山上默默保佑著她們母子四人，當痛苦的時候，她就會一個人上到半山腰，來到將軍墓前靜靜坐著，望著公公的照片，望著大大厚厚的棺墓，望著四周圍蒼翠的松柏，再望向山前層層疊疊的遠方……

如今三個孩子都大學畢業，成家立業。她覺得生活很是愜意。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痛苦，她告訴我，她已經對失去婚姻的痛苦麻木了，她希望晚年遇到一個知心的人，挽著手走完今生。

這就是我要說的山上女人的故事。她已經是我的朋友，我對山上多了一份牽掛，我以理性的心態關注這個女人的命運，為什么大山的胸懷不能包容一個為愛的女人？她還得留在山上，留守她的段將軍茶店，因為三個孩子的今后她還在操心。為母堅強，我在她身上看得真真切切。

遠在高山上的曾姐，我對你的敬佩和祝福，能隨風聲傳遞到你的耳旁嗎？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