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催生的大地測量學

袁野

1944年10月21日，殘酷的巷戰過后，亞琛成為第一個落入盟軍手中的德國城市。一場二戰期間不為人知而戰略意義深遠的特殊行動拉開了帷幕。

數日后，美國陸軍少校弗洛伊德·W·霍夫帶著部下抵達亞琛。這個戴著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擁有康奈爾大學土木工程學位，戰前曾領導考察隊前往美國西部，還為石油公司繪制過南美的熱帶雨林地圖。

霍夫最新的身份是一個軍事情報小組的負責人，該小組持有盟軍最高司令部頒發的藍色通行證，可以在戰區不受約束地行動。他們的任務如此神秘，以至于一名隊員后來回憶說，他被告知，在飛往歐洲的飛機起飛兩小時后，才能打開裝有命令的信封。

這支部隊由19名精挑細選的專家組成，包括一位芝加哥大學的地理學家、一位會5種語言的語言學家，還有一位從美國戰略情報局（中央情報局的前身）借來的日語翻譯。很多成員是新移民，為躲避納粹的迫害逃亡美國。如今，他們獲得了復仇的機會。

他們的隨身行李包括縮微膠片相機及1.1萬張索引卡，上面詳細標出了此行的目標——軍營、大學、政府機構、圖書館……索引上還列出了可能愿意合作的德國科學家，當然也有一些“不可輕信”的人物。

在亞琛，他們的目標是一家圖書館。它大半被毀，但仍有成千上萬的書籍幸存。引起霍夫等人注意的是堆在外面的一捆捆文件夾——德國人似乎在匆忙撤退時丟下了一些原計劃裝車運走的文件，其中一些表格包含盟軍尚未觸及的德國領土的精確地理數據。

這正是霍夫要找的東西。他的團隊迅速將這批材料進行縮微拍攝，再將其發送到前線，以便炮兵使用這些數據提高射擊精度。

亞琛的發現是“霍夫小隊”征程的起點。此后的幾百個日夜，他們的行動不僅加速了戰爭的結束，在某種程度上還參與重塑了未來幾十年的世界秩序。時至今日，公眾對霍夫一行發現了什么依舊知之甚少。根據美國《史密森尼雜志》網站最新披露的情況，他們獲取了一個巨大的科學寶庫，很可能是美國從其他國家獲得的最龐大、最詳細的地理數據庫。

地理信息是戰略資源

如今，當口袋里的手機能在幾秒內精確定位你的位置時，你很容易忘記衛星導航定位技術只有40年歷史，在這之前的多少個世紀里，收集和合成地理數據是多么費力。二戰爆發后，戰爭空間的極大擴展給這項工作增添了新的壓力。與傳統測繪不同，區域性大地測量需要考慮地球曲率。解決這一難題，就必須掌握大量精確地理數據，而這類數據往往是各國的不傳之秘。

“霍夫小隊”的絕密任務，有助于確保美國在實現大地測量的終極目標“建立覆蓋全球的統一大地測量網絡”上獲得決定性優勢。在這樣一套系統中，地球表面的任何一點都可以用數值來定義，它與任何其他地點的距離和方向都可以精確計算出來。這種能力對遠距離導航非常有用，例如，引導導彈飛向另一片大陸。

亞琛陷落后不久，德軍在阿登發動反擊。“霍夫小隊”滯留在戰線后方的巴黎，但霍夫并沒閑著。當比利時人請他幫忙落實一些調查數據和炮兵坐標清單時，他痛快地答應了，并在比利時方面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副本送到華盛頓。法國的斯特拉斯堡解放時，他同樣搶在法國人之前，將一批高質量的勘測設備據為己有?；舴蜻€發揮影響力，讓手下進入幾個中立國的研究所，包括梵蒂岡的教皇私人圖書館，而那里本來是禁止軍事人員涉足的。

1945年3月初，盟軍重新東進，準備越過萊茵河挺進德國腹地。“霍夫小隊”的機會之窗完全敞開了。

爭分奪秒搶運“寶藏”

3月9日，霍夫一行抵達波恩。當地大地測量研究所的所長把他們帶到一個隱蔽的壁龕前，里頭放著一箱珍貴的書。對方聲稱，他無視將這些物資撤過萊茵河的指示，將它們藏在這里?！傲钊梭@訝的是，德國人竟如此合作?！被舴蛟诮o華盛頓上司的備忘錄中寫道。

在法蘭克福，小分隊的目標已被夷為平地，他們一無所獲。在威斯巴登，運氣開始好轉。在一幢建筑物的地下室里，他們在垃圾下發現了18捆文件，上面用德語標著“機密”，霍夫立即越級上報，將對下一階段作戰有用的數據傳遞給友軍。

“霍夫小隊”還從被捕的德國國家調查局（RfL）官員那里得到了線索。4月10日，美國人在圖林根州的兩個小鎮上繳獲了RfL的全部檔案，這是德國政府在其領土上最全面的地理調查數據。一番軟硬兼施后，俘虜吐出另一個關鍵地名：薩爾菲爾德。

薩爾菲爾德位于情報部隊駐地東南約80公里處。4月17日即美軍占領該鎮4天后，“霍夫小隊”趕到了。沒花多少時間，他們就發現了“寶藏”：一間大概135平方米的房間里，全是天花板那么高的架子，上頭堆滿了從柏林轉運過來的文件。

這些是德國軍隊的作戰地圖和大地測量數據。霍夫和同事們驚訝地發現，與RfL的記錄不同，德國軍方的地圖不僅包括德國的，還包括東歐各國和蘇聯的。

一封加急信飛向美國陸軍總參謀長辦公室。小分隊時間緊迫，面臨的情況嚴峻：剛從附近勞改營放出來的難民四處游蕩，縱火搶劫;更重要的是，戰爭馬上就要結束，薩爾菲爾德位于即將成為蘇聯占領區。如果不迅速動手，這些資料就得拱手讓人。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里，“霍夫小隊”組織了一場緊急運輸行動。他們借用卡車和小型飛機，征募了鄰近的美軍士兵和德國平民。到5月8日也就是德國正式投降那天，他們已經向120公里之外的班貝格鎮（位于美國占領區）運送了35輛卡車的物資;到6月1日，超過250噸情報和儀器設備被運出了薩爾菲爾德和圖林根州。

在班貝格鎮的市政廳，霍夫的團隊總共清理出了重達90噸的地圖、航拍照片、大地測量儀器和難以計量的印刷數據，再將它們封裝進1200個箱子，運往華盛頓的美國陸軍地圖局。其中，有對包括蘇聯在內的10多個歐洲國家和地區，以及北非和中東幾個國家的完整大地測量數據?；舴蚬烙嫞渲?5%的數據對美國人來說是全新的。

秘密使命在冷戰中延續

戰爭的結束并沒使霍夫放松下來。他馬不停蹄地投入新的工作中：創建一個覆蓋整個地球的大地測量網，或稱“基準面”。RfL的測地學家歐文·吉加斯和其他幾名德國科學家也被召到了班貝格鎮。小隊里的其他成員都在繼續努力，從歐洲各地的鹽礦、城堡乃至修道院的墓地里挖掘情報。

1945年9月，霍夫終于回到華盛頓，出任美國陸軍地圖服務處大地測量部的負責人。1951年，歐洲大地基準面（ED50）完成，這是歐洲大陸首次統一在共同的大地測量網絡中。

美國國家地理空間情報機構的歷史學家加里·威爾表示，“霍夫小隊”獲得的數據對冷戰時期的美國而言是“巨大的恩惠”。“沒有測地學的巨大進步，從北美發射的彈道導彈就無法瞄準莫斯科紅場?！睉馉幤陂g，德軍花大力氣搜集的歐洲各國地理數據，幾乎全被搬回了美國。毫無意外的是，霍夫在美國陸軍的導彈系統研制過程中也扮演過重要角色。

威爾指出，在“確保相互毀滅”的核對峙時代，這些數據至關重要，蘇聯人知道美國擁有這些數據同樣很重要。根據美國《生活》雜志發表的一篇文章，1957年，霍夫在加拿大多倫多的一次學術會議上遇到了許多名聲在外的蘇聯測地學家。當同事們介紹他的時候，一位蘇聯代表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霍夫一番，說道：“先生，你做過的很多事情，我們有所耳聞。”

（摘自2019年11月1日《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