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
親愛的弟弟
——致葉舟
從來就不存在穿腸而過的酒肉
所以你要在酒中歌唱
你的大漠、敦煌和黃河
從來都是花兒先開了
我們才會循著你的歌聲去尋找
云在天上,天在河里
一個人活在另一個人的過去
從來都只有一個蘭州
但每去一次就會多出一個來
像親愛的弟弟
身邊總多出一只酒杯
為他親愛的祖國留著
又見地平線
夢見腳踏車的鏈子
在追趕你的路上掉了
它早不掉晚不掉
在我剛剛要追上你的時候
掉了
空轉的輪軸
發出世上最難過的
聲音,這聲音
仿佛你漸漸遠去的背影
被地平線上的風拉扯成了
一縷縷呻吟
傳送帶
在機場傳送帶前等候行李的人
應該是這世上最深情的人
耐心,專注,從一而終
在緩緩抵達的各式行李中
沒有任何廉價和多余
我在焦慮中看見了
越來越強烈的占有欲
那是最好的自己
帶著最美好的感情守望
在遙遙無期的人生之旅
就像真的有一種愛叫望穿秋水
真有這樣的愛人
在人世間值得我將自己
從麻木與昏眩中喚醒
樟腦丸
為什么春天的衣服
可以放到秋天穿而夏天的
衣服冬天卻不能穿?
請問樟腦丸:
冬青樹都落葉了為什么
窗前的香樟樹還綠著?
我母親坐在那口脫漆的
木箱里面疊衣服
疊完了衣服
就消逝在了箱子中
我有種子從不發芽
我把去年留下的絲瓜籽
埋藏在了今年的土缽中
我把前年留下的南瓜籽
埋藏在了去年的土缽中
我把我埋在書堆里
偶爾抬頭看一眼窗前的綠蘿
常常幻想我也可以回到
被南瓜絲瓜簇擁著牽扯著的
拖泥帶水的生活
雨沒有下透
牛尾在午后的田埂上來回甩動
這自我鞭策的活物
總有一天會走遠走出我的生活
但在此之前,泥濘依然
天地嚴絲合縫
從牛背上溜下來的人
被牛蠅惹惱了,抓起荊條
來回抽打自己的后背和前胸
這自我鞭策的活物
總有一天會來到我的眼前
在這首郁悶的詩中
相恨,相逢
尺 度
我父親喜歡用手指拃量樹木
家具、衣服、身高和田疇……
拃過之后他會感覺這雙手還有用
他迷信自己的手如同木匠
迷信那一截蘸了墨汁的繩索
彈在木板上的聲音是有形狀的
我兄弟買了一段軟皮尺供我母親
剪裁衣服用,每到臘月時
縫紉機半夜還在響,可我
整個童年都沒有穿過幾件新衣服
我兄弟有一支木制大三角板
涂了黃漆,刻度是黑色的
他在攤開的報紙上畫幾何圖
但他從來不相信人能垂直于大地上
后來他當了父親,他兒子
也不相信這么大的三角板有什么用
他買了一把卷尺閃閃發亮
他丈過自己的庭院,和前途
但很快就縮了回去
而我幾乎是雙手空空地來到了
沒有他們存在的地方
沒有土地,樹木,沒有庭院
我活在被丈量過的生活中
常常隨手拿起身邊的各種尺子
體味著尺有所長之苦
如果我的父親現在還活著
他一定能丈量出我們之間的距離
在他手指成灰之前也許他已經
在心里丈量過了,不然的話
為什么總有人在耳邊提醒我:
“不要相信你無法撫摸的生活。”
無 題
摸過的耳垂會記住你的手指
如果是在冰涼的冬日
摸過的手會有自焚的沖動
人間遼闊而你涉世未深
一想到所見并非所有而
這就是生活,就有一陣風
從褲管里面鉆過
就有一種愿望跋山涉水
往斷頭路上走
深秋的贊美
種在室內花盆里的絲瓜藤
用一個夏天翻了窗臺
穿過窗紗攀附上了外壁
我每天在下面給它澆水
驚詫于如此細瘦的藤蔓
所具有的單純的活力
秋天已經接近尾聲了
覆滿紗窗的葉片有的枯黃
有的卻越來越精神
有一天我看見幾朵黃花
出現在了葉叢中;又有一天
我發現兩根絲瓜就掛在窗外
有人路過樓下曾留意過它們
我也曾多次混在他們中間
從窗外打量這片奇異的景象
仿佛不是我制造出來的風景
從樓下往上看,若是白天
可以看見我在窗口探頭探腦
若是晚上,則可以看見
從來不輕易現身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