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育
張大千(1899—1983年),原名正權(quán),字爰,號大千。在20世紀的中國畫壇素有“南張北齊”之說,張大千便是這兩座高峰之一,是近現(xiàn)代以來頗具影響的畫壇巨擘。眾所周知,他最著名的代表作當屬“潑墨潑彩”系列繪畫,開創(chuàng)一派中國近代水墨畫之風。但在精于繪畫的同時,他還扮演了另一個重要角色——造園家。
張大千生于四川內(nèi)江一個書香門第,6歲從姐瓊枝習字,9歲從姐隨母學畫,母曾氏善繪民間剪紙花卉。張大千自幼接受的良好藝術(shù)啟蒙,為日后嫻熟的線條與酣暢的筆墨奠定了基礎(chǔ)。縱覽張大千的一生,在大部分時間里,他是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對沿途風景目見心識,揣摩再三。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他曾多次上青城、登黃山、拜謁峨嵋、涉足雁蕩等名山大川;20世紀40年代后又攜妻、子周游世界,足跡遍及日本、美國、印度、阿根廷、巴西以及瑞士等。如此廣泛的游歷,使張大千飽覽祖國內(nèi)外的名山大川,他在講學中也曾說:“名山大川,熟于心中,胸中有了丘壑,下筆自然有所依據(jù)。”正是在山水交融中,張大千體悟著自然無窮的魅力,這更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山水不僅是技法上的考驗,還蘊含著畫家的人生觀、世界觀。古語有云:“善畫者善園,善園者善畫。”故山水繪畫也不僅囿于二維的絹素之上,還體現(xiàn)在立體的園林構(gòu)建中。歷史上確有如王維、趙佶、倪瓚、文震亨、文徵明等一批既是畫家,同時又是造園家的著名人物。

張大千在巴西八德園(20世紀60年代)
園林,自漢武帝時期起就成為根植在中國人心中的一方凈土,后在文人士大夫階層的推動下,越來越成為寄托美好生活理想的桃花源,并留下不少詩詞曲賦。張大千的主要身份是畫家,但除了在畫壇取得的成就以外,他親手打造的三處園林——八德園、環(huán)蓽庵和摩耶精舍也是不可忽視的杰作。其中尤以八德園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久,造價也最為昂貴。
1954年,張大千舉家遷居巴西,他并沒有選擇居住在現(xiàn)代化的都市,而是在圣保羅近郊牟吉鎮(zhèn)購買了一塊約270畝的土地,并籌劃建造心中理想的家園。和許多旅居異鄉(xiāng)的人一樣,濃郁的鄉(xiāng)愁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張大千的心頭,重現(xiàn)故園的優(yōu)美景致便成為他建造居所的不二之選。他還特意作《蝶戀花》詞一首來描繪胸廓中的園宅:“老子生平消受處,隨分為歡。百歲如過羽,健飯健談仍健步,登樓何必非吾土。好景留人須且住,買個農(nóng)園,笑向兒吩咐:竹外梧桐栽幾樹,鳳凰棲老休歸去。”此后,張大千便依據(jù)《蝶戀花》中的園林景象,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意境,同時參照各地名園開始繪圖造園。
20世紀是世界現(xiàn)代化工業(yè)飛速發(fā)展的時期,大規(guī)模的城市建設(shè)使得建筑行業(yè)發(fā)展迅速。雖然張大千身處海外,但他仍舊沿用中國古典傳統(tǒng)建筑樣式,采用俯瞰角度的園林圖繪來完成空間布局。當然,這與他是專業(yè)畫家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雖然張大千曾有言:“不做文人畫家。”但他在師法古人的時候,也吸收了文人畫家將詩格、文韻、畫理集于一體的藝術(shù)手法,這首先啟發(fā)了他的繪畫,同時又幫助了他的園林營造,更關(guān)鍵的是,理想的園林又反過來為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泉。張大千以“潑墨”“潑彩”的變革著稱于世,而這著名的變法就誕生于他打造的八德園之中。
建園之初,張大千首先開辟了一片面積30余畝的人工湖,并以佛家“八德功水”之語將其命名為“八德湖”。水是古人選擇居所時的重要條件,作為畫家的張大千更需要依山傍水的環(huán)境,一方面用于頤養(yǎng)身心,另一方面用于蒙養(yǎng)筆墨和提供靈感。其弟子孫云生之子孫凱回憶起八德園時談道:“太老師很喜歡小孩,我10歲左右在巴西時,他每天早晨5點敲我的窗戶,讓我陪他到五亭湖散步。”但更多的時候,張大千總是一個人攜猿帶狗,獨自策杖漫步在湖畔園中,日出晴朗時便坐看云卷云舒,煙雨迷蒙時則靜賞風雨滿樓。當徜徉于風景與園林之中,文人會著意發(fā)掘靈感,借此“尋景”,接著向同伴指出景致來“點景”,通過命名來“題景”,最后以作文或題詞來銘記。“景”不只是風景本身,還是心智在與自然富于省思的接觸中產(chǎn)生的視覺。這樣的視覺使八德園化為他筆下的萬點靈墨。有一則故事這樣記載:“一日午后,正在八德園養(yǎng)病的張大千,在一陣大雨后見園中樹木淋漓朦朧,遂以潑墨法繪成《山園驟雨圖》。”
中國繪畫歷來蘊含著自然之道,宗炳言:“山水以形媚道。”一山一水,一廊一橋在畫面的組合中都十分講究,依照山水意境所建的園林亦是如此。湖面完工后,他在湖面周圍和湖面上修建了五座分別名為“雙亭”“湖心亭”“見山亭”“夕佳亭”和“分寒亭”的亭子,除了湖心亭與雙亭,其余皆以詩格命名:見山亭得名于“悠然見南山”;夕佳亭出自“山氣日夕佳”;分寒亭取自“人與白鷗分暮寒”。不僅名字如此,在亭子的造型上也遠追名士之風,張大千沒有采用中國傳統(tǒng)園林亭榭“如鳥斯革,如翚斯飛”的造型,在材料上也沒有選用筒板瓦覆面的形式,而是借鑒傳統(tǒng)山水畫中的亭臺樣式,形態(tài)多為方形或圓形,上覆以茅草,從外形看很似沈周、石濤以及錢穀的畫中之物。由此可見,八德園之建造除了重現(xiàn)故園風光,還是張大千心中文化認同與自我價值的表現(xiàn),在骨子里他還是非常認可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這一點也顯著地體現(xiàn)在平時的生活中,如張大千無論去哪里都身著一襲長袍,腳蹬圓口黑布鞋,并要求夫人也著旗袍;所有書信日記多用文言寫作;家規(guī)甚嚴,長輩見客,晚輩均要在旁站立相伴……
“潑墨潑彩”之“潑”字,關(guān)鍵在于水的使用,水是中國繪畫中極其重要的媒材,而墨在一定程度上和水有一樣的性質(zhì),水墨的結(jié)合充滿著機遇和偶然,畫家總是以自己對水墨的控制力而自豪,張大千在變革畫法之前亦遵守此種做法,但之后的潑墨潑彩山水則大大突破了這樣的格局,追求對于墨色的“炸藥”般的控制。正如他所說:“色彩像炸彈一樣具有威力,可是也像炸藥一樣,要有很好的方法控制它。”潑墨技法源起于唐朝畫家王洽的水墨渲染,至宋朝米芾將之發(fā)展為“元氣淋漓障猶濕”,近代張大千則將水墨與色彩融會貫通,發(fā)展出全新的“潑墨潑彩”技法,與其說是技法,它更像是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體驗。這種體驗,則是依靠在自然環(huán)境中涵養(yǎng)得出的,在此,八德園居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