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世上本沒有怕寒的雀,只是怕寒的人看鳥冷。
冬天看雀,雀在光禿禿的枝頭,寒意嗖嗖,北風四起,雀的羽毛在風中凌亂,樹下看雀的人,不禁緊了緊身子,打了個哆嗦。
人覺得冷,看雀便是寒雀。此時的食物比起春天和夏天要少得多,但雀快樂著呢,遠處有老熟的紅果球,沙棘火把果,還有圓黑的樟樹果。尤其是沙棘果,津甜潤喉,啄一口,果漿四濺。
寒雀比之春雀和夏雀,要悠閑得多。
春雀忙著銜泥筑新巢,還要付房貸首付,夏雀忙著哺新雛,還要帶孩子學走路。寒雀不慌不忙,它正像一個農人過冬閑,倒背著手在田埂上走走。
冬天看雀,便想到春天和夏天的雀,是暖雀。就像一個囊中羞澀的人,看有錢人是暖雀;一個失意潦倒的人,覺得自己是寒雀,看那些得意的人,是暖雀。
寒雀和暖雀,至少在心靈體驗和心理視覺上有區別。
冬日無事,坐在南窗下,閑翻古人畫的寒雀圖。
宋人崔白柔軟的絹紙上,蹦跳著一群雀,在隆冬黃昏的古木上嘻棲投宿:左三雀,已然憩息安妥,處于靜態;右二雀,乍來遲到,呼朋引伴,寒枝亂顫;中間四雀,呼應上下左右,串聯氣脈。雀之靈動,在其向背、俯仰、正側、伸縮、飛棲。宿鳴中的寒雀在冬日傍晚棲落荒枝,似在外旅行的人,投宿一處價格便宜的小旅店。
崔白,字子西,生卒年月無從考量,出生于安徽濠梁,宮廷畫家,活躍于熙寧、元豐時期,頗得皇帝優待,氣質更接近不受拘束的文人。

畫雀人也是一只雀?猜其人生處境,不知是寒雀,還是暖雀。
其實寒雀在文人眼里,饒有情趣。
遙想八百多年前,一個冬日早晨,詩人楊萬里的寂寞空庭,成百上千只麻雀,翩翩飛下,嘰嘰喳喳地站在詩人的梅樹枝上做客,像是在互相交談。一時間,群雀好像預先約好似的齊聲喧嘩,嘈雜的聲音幾乎要擊穿人的耳膜,突然又被什么驚擾,它們“呼啦”一聲,四散飛去,庭院內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蘇軾《南鄉子》中吟道:“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蹋散芳英落酒卮。”小院籬笆上落滿寒雀,爭相踏上盛開的花枝,待到來人坐到花下,喧嘩驚飛的寒雀,踢踏下的花瓣,飄飄忽忽落進客人的酒杯。
一小雀,繞穿枯枝楊柳,迎風啁啾。冬天,水瘦樹寒,土蟲匿跡,寒雀失去濃葉庇護,顯現俊朗流線身形,踢踏騰挪,妙曼多姿。
二三小雀,冰天啄食,雪地上跳躍著幾個小黑點。
此時,看雀人總想著遠處有一只毛茸茸的粗糙鳥窠,給寒雀些許溫暖,稻草的暖,枯草的暖,感覺上有些許慰藉。其實,看雀的人不懂雀。
寒雀在土中刨食,有小人物的艱辛生活狀。不求奢華,只求溫飽,它們嘰嘰喳喳,忙忙碌碌,小爪子印在雪地上。雀為謀一口食,在天地間游走,氣候嚴寒時不肯離去,遷徙別的地方。它們沒有鄉愁,固守鄉土,在希冀中緊攥冷硬樹枝,等待春天。
人不是一只鳥,但能從鳥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自序》里悲嘆:“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這里面,有透徹薄衣的透心涼,痛徹心扉的大寂寞,非一般人所能體會。
而杜甫認為,沒有房子的人是寒士,寒士在冬天冷得瑟瑟發抖,了無生趣。其實大自然之中的寒雀是快樂的,人世間的寒士是悲酸的,寒雀與寒士,畢竟不是一回事。
冬日閑賦,低頭負暄,抬頭看雀,一樹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