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她的眼睛

劉慈欣

連續(xù)工作了兩個多月，我實在累了，便請求主任給我兩天假，讓我出去短暫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應(yīng)了，條件是我再帶一雙眼睛去，我也答應(yīng)了，于是他帶我去拿眼睛。

主任遞給我一雙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紹給我，是一個好像剛畢業(yè)的小姑娘，呆呆地看著我。她身上的太空服讓我覺得奇怪：這套服裝的隔熱和冷卻系統(tǒng)異常發(fā)達(dá)。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顯得嬌小，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我?guī)е难劬Τ霭l(fā)了。

這是一處人跡罕至的高山與平原、森林與草原的交接處，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2000多千米，我們乘電離層飛機只用了15分鐘就到了這兒。大草原從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邊，背后的高山上覆蓋著暗綠色的森林。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

所謂眼睛就是一副傳感眼鏡，當(dāng)你戴上它時，你所看到的一切圖像由超高頻信息波發(fā)射出去，可以被遠(yuǎn)方的另一個戴同樣傳感眼鏡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你帶著他的眼睛一樣。

現(xiàn)在，常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帶工作的人已有上百萬，他們回地球度假的費用是驚人的，于是宇航局就設(shè)計了這玩意，于是每個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員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雙眼睛，由這里真正能去度假的幸運兒帶上這雙眼睛，讓身處外太空的那個思鄉(xiāng)者分享他的快樂。這個小玩意開始被當(dāng)作笑柄，但后來由于帶上它去度假的人能得到可觀的補助，竟流行開來。最尖端的技術(shù)被采用，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現(xiàn)在，它竟能通過采集戴著它的人的腦電波，把他的觸覺和味覺一同發(fā)射出去。多帶一雙眼睛去度假成了宇航系統(tǒng)地面工作人員從事的一項公益活動，由于度假中的隱私等，并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再帶一雙眼睛，但我這次無所謂。

我對眼前的景色大發(fā)感嘆，但從她的眼睛中，我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抽泣聲。

“上次離開后，我就常夢到這里，現(xiàn)在我又回到夢里來了！”她細(xì)細(xì)的聲音從她的眼睛中傳出來，“我現(xiàn)在就像從很深很深的水底沖出來呼吸到空氣，我太怕封閉了?！?/p>

她突然驚叫起來：“呀，花兒，有花?。∩洗挝襾頃r沒有的！”

是的，廣闊的草原上到處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各色小花兒。

“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嗎？”我蹲下來看?！把剑婷溃∧苈劼勊鼏?？”我半趴到地上聞，有一縷淡淡的清香。“啊，我也聞到了，真像一首隱隱傳來的小夜曲呢！”

我笑著搖搖頭。這是一個變化太快的時代，大家都浮躁極了，像這樣見花落淚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們給這朵小花起個名字好嗎？嗯，叫它夢夢吧。我們再看看那一朵，好嗎？它該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兒去。啊，看淡藍(lán)色的它，它的名字應(yīng)該是月光……”

我們就這樣一朵朵地看花、聞花，然后再給它們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沒完沒了地進(jìn)行下去，忘記了一切。我對這套小女孩的游戲?qū)嵲趨挓┝耍轿覉猿滞Ｖ箷r，我們已經(jīng)給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頭，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了好遠(yuǎn)，便回去拿丟在后面的背包。當(dāng)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時，我又聽到了她的驚叫：“天哪，你把小雪踩住了！”

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覺得很可笑，就用兩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問她：“它們都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

“左邊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莖上有分開的三片葉兒；右邊那朵叫火苗，粉紅色，莖上有四片葉子，上面兩片是單的，下面兩片連在一起。”

她說得都對，我有些感動了。

“你看，我和它們都互相認(rèn)識了，以后漫長的日子里，我會一遍遍地想它們每一個的模樣，像背一本美麗的童話書。你那兒的世界真好。”

我在草原上無目的地漫步，很快來到一條小溪旁。我邁過去，繼續(xù)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說：“我真想把手伸進(jìn)小溪里?！蔽叶紫聛恚咽稚爝M(jìn)溪水里，一股清涼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頻信息波把這感覺傳給她，我又聽到了她的感嘆。

“你那兒很熱吧？”我想起了她那隔熱系統(tǒng)異常發(fā)達(dá)的太空服。

“熱，熱得像……地獄。呀，天哪，這是什么？草原的風(fēng)！”這時，我剛把手從水中拿出來，微風(fēng)吹在濕手上涼絲絲的?！斑@真是天國的風(fēng)呀！”她驚嘆道。我把雙手舉在草原的微風(fēng)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應(yīng)她的要求，我又把手放在溪水中打濕再吹干。我們就這樣又消磨了很長時間。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輕輕地說：“你那兒的世界真好?！蔽艺f：“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這方面的感覺都磨鈍了。”

“怎么會呢？這世界能給人多少感覺?。≌l要能說清這些感覺，就如同能說清大雷雨有多少雨點一樣。看天邊那大團(tuán)的白云，雪白雪白的，我覺得它們好像是固態(tài)的，像發(fā)光玉石構(gòu)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倒像是氣態(tài)的，好像所有的綠草都飛離了大地，成了一片綠色的云海?？矗‘?dāng)那片云遮住太陽又飄走時，草原上光和影的變幻是多么氣勢磅礴啊！看看這些，你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嗎？”

我?guī)е难劬υ诓菰限D(zhuǎn)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叢中躍動的每一縷陽光，渴望地聽草原上的每一種聲音。一條突然出現(xiàn)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條小魚，都會令她激動不已；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fēng)，風(fēng)中一縷綠草的清香，都會讓她落淚……

我感到，她對這個世界的情感已經(jīng)豐富到病態(tài)的程度了。

日落前，我走進(jìn)了草原上一間孤零零的小旅店。我又累又餓，可晚飯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議我們立刻去看日落。

“看著晚霞漸漸消失，夜幕慢慢降臨森林，就像在聽一首宇宙間最美的交響曲?！彼兆淼卣f。

我暗暗叫苦，但還是拖著沉重的雙腿去了。

夜里，她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讓我?guī)タ丛铝?。一個小時后我回去躺倒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她又叫醒了我，她要出去看月亮在云彩中穿行。我十分惱火，出門后把她的眼睛摘下，掛到旁邊一棵紅柳的枝丫上?！澳阕约嚎丛铝涟桑艺娴牡盟X去了，明天還要趕回航天中心，繼續(xù)我那毫無詩意的生活呢！”

我醒來時天已大亮，陰云已布滿了天空，草原籠罩在蒙蒙細(xì)雨中。她的眼睛仍掛在紅柳枝上，鏡片上蒙了一層水霧。我小心地擦干鏡片，戴上它。原以為她看了一夜月亮，現(xiàn)在還在睡覺，但我卻從眼睛中聽到了她低低的抽泣聲。我的心一下子軟下來。

“真對不起，我昨天晚上實在太累了?！?/p>

“不，不是因為你。嗚嗚，天從三點半就陰了，五點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沒睡？”

“嗚嗚，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嗚嗚，好想看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融化了，眼睛竟有些濕潤。

“草原上總還會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會再帶你的眼睛來，或者帶你本人來看，好嗎？”

我又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一段時間以后，我從主任那兒知道她是潛入地球深處探險的“落日六號”地航飛船的領(lǐng)航員。“落日六號”在航行到地幔探險時卻不幸闖入地核，被封閉在地心里。按照目前我們掌握的科學(xué)技術(shù)，“落日六號”獲救的希望是絲毫不存在的。

她是“落日六號”上唯一的幸存者。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個活動范圍不到10平方米的悶熱的控制艙。飛船上有一副中微子傳感眼鏡，這個裝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著一些感性的聯(lián)系。但飛船里中微子通信設(shè)備的能量很快就要耗盡，剩余的能量已不能維持傳感眼鏡的超高速數(shù)據(jù)傳輸。這種聯(lián)系在三個月前就中斷了，具體時間是在我從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飛機上，當(dāng)時我已把她的眼睛摘下來放到旅行包中。

那個沒有日出的細(xì)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