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墳

王德威

戴厚英，我想大家都知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傷痕文學”以及“反思文學”的傳統里的重要作家。1996年，她和她的侄女戴慧在上海家中被謀殺了。這個事情在當時引起很大的社會震撼。

震撼的同時，我們想起了戴厚英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一段她自己也不愿意再提起的往事。

她曾經是“文革”初期的狂熱分子，一個造反派頭頭。作為一個有強烈意識形態的女性大學教師，戴厚英在早年已經以批判她的老師錢谷融教授而知名。到了1966年，她簡直是炙手可熱的造反派。

但與此同時，戴厚英居然發生了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愛情。

這真是個非常曲折的故事。戴厚英的好友高云教授為紀念戴厚英，在1997年將戴厚英寫給她的一封長信公之于世。這封信長達五萬字，出版的時候題目叫作《心中的墳》。在這里，戴厚英作為自己的掘墓人，挖開了她心中的墳，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和盤托出。

聞捷原來是個“根正苗紅”的革命詩人。1966年被上海的文藝沙皇張春橋點名批判的時候，負責偵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戴厚英。

戴厚英和聞捷年紀差十五歲，她是讀著“紅色詩人”的壯麗詩篇長大的。風水輪流轉，到了1969年，她卻居然必須要來批判、審訊這個偉大的紅色詩人。

但是我們知道，“文革”時的風風雨雨真是變幻莫測。沒過多久，戴厚英自己在下一輪的政治斗爭里也中箭落馬了。聞捷的政治問題有些在當時已經被厘清了，即便如此，他還是被視為對革命有影響的壞分子。

兩個人都被送到五七干校，一起從事勞動改造。

兩個人都是天涯淪落人了，開始同病相憐起來。

再早一點，戴厚英因為自己的政治狂熱，已經離婚，而聞捷的妻子也在1969年抄家的時候跳樓自殺。聞捷的三個女兒中，有兩個自愿下放到東北。

聞捷、戴厚英兩個人現在一起被下放，本來應該好好地學習改造，但不可思議的是，兩個人戀愛了。

這在當時簡直是丟人現眼的事情：大家正在從事史無前例驚天動地的“文化大革命”，這兩個人怎么可以談戀愛呢？而且一個太太剛死，一個剛和先生離婚，兩個人就這么談起戀愛來了。

干校的生活是非常苦的，兩個人卻在這不可能的情況下，創造了兩心相印的機會。不是戴厚英后來的一封信《心中的墳》的告白，我們不會了解這非常時期如此感人的故事。

兩個人既然相愛了，就決定結婚。

但是大家可別忘了，這個婚可不是兩個人的事情，結婚是人民的事情，結婚是眾人之事。結婚，得向黨申請并得到批準。

這個時候，問題已經蔓延開來，周圍人人側目：這兩個人居然苦中作樂，成了紅色中年的羅密歐和朱麗葉。

聞捷既然曾經是張春橋點名批判的對象，當然不能讓他們成就好事。

最后，聞捷被迫和戴厚英分開。聞捷走投無路，在1971年自殺了。

【選自《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課》】

插圖 / 相守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