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
大師端坐在那里,臉上帶著活佛般的寧靜。
近年來,開著汽車來看望大師的人越來越多了。大師已應接不暇。從東南亞的富商,到京城的商界大佬,乃至各省市的地方官員,紛紛前來拜望。有問一情一事、吉兇禍福的,也有來參悟人生玄機的。他們一個個極恭敬地來到大師面前,而后又各自開車離去。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大師那里得到了什么。只是,這里的路修了,是東南亞富商出錢修的;這里也很快地為大師建起了一座寺院,耗費巨資。大師洞悉三命,參悟玄機,于是就有了這座玄妙寺。大師在玄妙寺做了住持。
一個人,當他聲名遠播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座寺。
初時,大師一天只見十人。再后,見大師一面都難了。所以,玄妙寺外建起了賓館,許多遠道而來的人住在賓館里,他們都是等待大師指點迷津的。
有幸見到過大師的人都知道,大師是坐著的,大師是“半仙之體”。他就那么端坐在一個特制的輪椅里。可是,假如時光能倒退四十年,大師還愿意當坐著的“大師”么?
大師也有過年輕的時候。
二十歲的時候,大師曾是邙山腳下一個村里的電工。他的名字很普通,姓陳,叫陳麥子。那時的陳麥子是英俊的青皮后生,屁股上挎著電工包,蕩蕩地在村里走,很惹眼的。于是,就有很多媒家上門提親。村里的姑娘們也是一趟趟往陳麥子家跑,借個簸箕、頂針什么的,尋機丟一媚眼,問:麥子,你家的杏兒熟了么?
陳麥子并不回話,他甚至有些靦腆。他把電工包橫在胸前,拤腰立在那里,望著遠處一天的火燒云。那云鋪一天橘紅,一匹一匹亮著,一會兒綢緞樣兒,一會兒奔馬樣兒,展萬里錦繡。這仿佛就是那未來的日子,還不知是怎樣一個好呢!
陳麥子拍拍那個電工包說:燈就要亮了。
陳麥子就是在這天傍晚的時候爬上那根電線桿的。在夕陽里,他披著五彩的霞光立在高空中,看上去無比瀟灑,就像是一個金人。接線的時候,有人還看見陳麥子笑了。他望著天邊那五彩的云霞,咧嘴笑了。而后,也就是咽一口唾沫的工夫,只見電桿上閃了一束火花,砰的一聲,他掉下來了。
當人們把他從醫院拉回來的時候,命是保住了,人卻成了“半個”。——他的脊椎折了,腰以下失去知覺,他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時候,一村的人都跑來看他。人們一聲聲地哀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兒,怎么咽口唾沫的工夫,就成了“半個”人?
陳麥子不想再讓人看了。在人們的目光里,陳麥子已死過一千次了。
一天夜里,陳麥子對娘說:娘,你把我背到山里去吧。
娘只是哭,娘的淚都哭干了。陳麥子就轱轆著從床上翻下來,一點一點在地上爬。娘一次次地把他重新弄回床上,他就一次次地往地上摔……娘沒有辦法了,娘給他跪下來,說:麥子,你真想死?
陳麥子說:要么你看著我,在眾人的眼窩里淹死,在唾沫星里泡死;要么你讓我一個人……活。
于是,娘狠狠心,把他背到山里去了。這一去十年。達摩九年面壁,陳麥子在山里一待就是十年。在這十年里,沒有人知道,陳麥子是怎么活下來的。也沒人知道,他在山里究竟遭遇了怎樣的機緣。只是,當他出山的時候,他已不再懼怕人們的目光了。
傳說,陳麥子出山后,第一個給他傳名的人是老邵。
老邵是市里來的干部,下鄉工作隊的隊長。那時候老邵剛來,一家一家走走看看,這叫“走訪”。當他走訪到陳麥子家的時候,進門踩了一腳雞屎。他在院里的樹上蹭了蹭鞋,而后才進屋。陳麥子看了他一眼,說:你祖籍山西?老邵說:是啊,是。你怎么知道?陳麥子淡淡說:回去吧。趕快走。老邵愣了。陳麥子接著說:你祖籍山西,兄弟姊妹四人,門前有棵老槐樹,開紫花。回去吧,你娘在床上躺著呢,還有三天的陽壽。趕得快了還能見上一面,慢了怕就見不上了。老邵傻了。老邵呆呆地站在那里,搖搖頭,又搖搖頭說:我不信這個。陳麥子兩眼一閉,再不說話。老邵是個孝子,一天心神不寧,當晚就趕著回去了。等他回到老家,娘果然在床上躺著,還有一口氣。立時,老邵服了。
第二個給陳麥子傳名的是萬海法。
萬海法是煤礦工人,新婚,給陳家送喜糖來了。他穿一身新發的工作服,體體面面的,一臉笑說:嬸子吃糖。娘怕傷了麥子,就說:多好。走,咱上那屋說話兒。陳麥子看了看萬海法,說:你三天假?萬海法說:可不,明兒就走了。陳麥子說:我看你還是多歇一天。萬海法說:礦上忙。陳麥子說:忙也多歇一天。萬海法說:我又不像你……陳麥子說:還是多歇一天吧。多歇一天,你還有六十年的陽壽。少歇一天,你只有一天的陽壽了。萬海法說:別亂說。哥,大喜的日子,你咋說這話?陳麥子說:聽哥一句話,晚走一天。萬海法心里嘀咕,也饞媳婦,就晚走了一天。結果,等他回到礦上,才知道礦上頭天出了大事故,一班人全去了。
第三個給陳麥子傳名的是黃九香。
黃九香是黃村嫁過來的媳婦,人很潑辣,一張刀子嘴,當時是村婦聯主任。她家的牛丟了,就站在村街罵,直罵了一天。陳麥子聽不下去了,對娘說:你叫她來。黃九香來了,往門上一靠,說:大兄弟,你說氣人不氣人……陳麥子淡淡一笑說:別罵了。有驚無險。九月初九,牛就回來了,隨一喜。黃九香一怔說,有這好事?我不信。陳麥子說:別再罵了。七日頭上,你有一小災。黃九香當然不信,該罵還罵,又打發人四鄉去找。哪里找得到?七天頭上,黃九香熬煎了一嘴熱瘡,出不了聲了。可到了九月初九,天轉涼時,家里的牛果真就回來了,竟然帶一犢兒。
民間的事,是口口相傳的。越傳越遠,越傳越神。漸漸,陳麥子的名聲越來越響了。傳得最最神的是,陳麥子曾跟本省的一位地方官密語過。沒人知道他給這位地方官點撥了些什么,但此后不到五年時間里,這位地方官果然一提再提,成了封疆大吏。
就此,陳麥子成了大師。人們都說,他開“天眼”了。
二
子時,夜冷風寒。
洛水靜靜地流著。如今,水已經很小了,細如夜色中的一道墨痕。當坡上那棵老柿樹的最后一片葉子飄然落下,正是丁亥年壬子月庚子日的子時——公元2008年的元旦。
天原本是墨色的。群山籠罩在一層層流動的黑氣里。黑氣在彌漫中移動,聚集,接著就是一聲悶響。在這個有著一道道卯梁溝壑,河洛交匯,東有虎牢關西有黑石關,史稱“天下鎖鑰”的丘陵地帶,出現了夢幻般的奇異景象——
墨色的夜,突然之間,天一下子白了。一顆流星從天空中劃過,夜空頓時亮如白晝。這瞬間出現的白夜現象,先是驚起了一村一村的狗吠,而后是麻雀和老鼠。麻雀驚叫著一群群從樹上飛起,旋兒旋兒地打著戰,斜翅里,有一只老雀在驚慌之中,竟肝膽俱裂,一頭撞進了點燃的火堆里……鼠們也感到了時光的錯亂,正該覓食的時候,它們卻收到了晝夜顛倒的異常信號。鼠們吱吱地叫著,一只只前后銜著尾巴,成串溜進洞里,而后集體絕食。
雀鼠們哪里知道,這奇異的景觀,緣自當地三百年前的一個預言。這是個聳人聽聞的民間傳說:
據傳,在這個地處中原西部的丘陵地帶,有一塊風水寶地。這塊風水寶地每隔三百年發動一次,發動的時間正是亥年子月子日的子時。亥年,可究竟是癸亥?丁亥?還是己亥?民間說法不一。這塊風水寶地,傳說中有的叫作“金龜探海”,有的說是“金蟾望月”,還有的稱之為“雙龍戲珠”。三百年前,此地風水發動,應在了一戶姓康的人家。康家由此發跡,成就了一個財神,那是被后人貼在門上的三大財神之一。也由此成就了一座百萬莊園。前世的風水師預言,三百年后,在風水發動的十日內,如能將祖先的骨殖葬于此處,家中必出大人物。
風水書記載:亥年子月子日子時,正是水之陰極、木斬龍出之時。
正是這一切,喚起了無數人的夢想與躁動。
天亮時分,附近村莊的人們發現,在黃河與洛水的交匯處,沿河兩岸十多公里長的堤壩,突然變成了巨大的停車場。放眼望去,各式各樣的豪華轎車停放在河堤。昨夜子時,天空中出現的奇異景象引起了轟動,人們被神奇的“白晝”現象所吸引,紛紛驅車從各地趕來。
人們看到,這里居然一下子集中了這么多穿西裝的成功人士,那都是些企業界、商界、政界的大佬。各地大佬帶著請來的異士,異士帶著閃閃發光的羅盤,有人還帶來了先人的骨殖。他們沿著邙山山脈漫長的丘陵地帶,不辭辛勞地四處勘查。
那風水寶地究竟在哪兒呢?
連樹上的麻雀都暗自詫異:這是怎么了?莫非,莫非?
三
氣場亂了。
那只肝膽俱裂的老麻雀,臨死前最后一個感覺是氣場亂了。
子時,不知哪位大佬放了一掛鞭炮,鞭炮聲加上突如其來的亮光給老麻雀那九年零一個月的陽壽畫上了句號。它本來是可以活過冬天的。
這只老麻雀在撲向火光的同時,永遠不會明白,是祖先的遺傳信號害了它。那是一段代代相傳的記憶:
丁酉年癸丑月庚申日,對麻雀來說,是個大兇的日子。從這天開始,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空中充斥著鑼聲,地上到處是彈弓。漫山遍野都是人,人類織成了天羅地網。它們的窩被掏了,它們的空間響徹鑼聲,所有的樹都被彈弓盯著。它們飛呀飛,無論飛到哪里,都有火光、鑼聲、彈弓……氣場已亂得不成樣子,縱是僥幸躲過白日,夜晚卻更為可怕。夜晚由千千萬萬的光劍組成,人類手持手電筒,那光劍斜插著直刺天空。只要被那劍光掃到,麻雀的死期也就到了。僅僅幾個月時間,人類就培養出了成千上萬的“彈弓王”。這些“彈弓王”身上披掛著一串串麻雀的尸體,得到了更多人的追捧。殺氣布滿了每一個角落,在一張張寫有“喜報”的大紅紙上,墨寫的數字后面掛著很多炸彈一樣的“0”。
它們只有往山里逃了,雖然山里也不平靜。一天黎明時分,嵩山山脈下的丘陵地帶,尚在難得的寂靜之中。此刻并沒有鑼聲,麻雀卻一群一群從天上落下來。它們垂直落了下來,沒有人知道它們在天羅地網里飛行了多長時間,躲過了多少長了眼的彈弓。如果再加一把力,它們也許就躲到山里去了。可它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氣絕了。
它們一只只從天上掉下來,撲嗒,撲嗒,那聲音像灰。它們靜靜地、軟軟地死在地上,睜著米黃色的雀眼,嘴角漾著豆樣的血痕。
那天,一個起早拾糞的老人,把它們一只只拾進了糞筐里。據記載,一共一千七百八十八只,這也是那個時期單人單日的最大繳獲。
是啊,雀們是很委屈的。它們憑什么有此一劫?雖說春不種、秋不收,可這不也是上天的安排?它們不過是大自然中萬千食物鏈中的一環,怎么就偏偏要滅它們呢?
于是,在它們的遺傳信號中,一代一代都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大兇之兆。
也許,正是祖先的遺傳信號害了這只老麻雀。在麻雀一代一代的遺傳信號里:凡遇氣場變亂,白夜是最為可怕的,那是大兇的前兆。這只富有經驗的老麻雀,死在了祖先的經驗里。
自古以來,在大自然的運行中,中國傳統講的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講的是生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反過來,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這是術數,也是定數,是亙古不變的。可是,萬事萬物又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那么,什么是變數呢?
一只老麻雀,本該有十一年陽壽的,它死不瞑目啊。
四
子時,鼠們絕食了。
在生物的時序里,屬于老鼠的時間是如此之少。它們一般只有兩年的陽壽,而一天之中,屬于它們的只有一個時辰,那就是子時。夜半時分,是它們最自在、最活躍的時辰。可這天子時,它們卻集體絕食了。
是的,氣場委實是亂了。可鼠們等什么呢?絕食又怎樣?它們知道沒有誰會來拯救它們,它們不過是憑著天下第一的嗅覺,期望著能從風里嗅出點什么,以發現危險的所在。
在老鼠的遺傳信號里,有著更為慘烈的記憶。它們幾乎一生下來就遇到了一個天敵:貓。爾后是人類無休無止的追殺。雖然貓是天敵,聽見貓的叫聲它們就渾身發抖,但它們的生存本領卻是人類逼出來的。
有一個日子給它們打上了深重的烙印:戊戌年丁巳月丙午日。那一日,族類的慘叫聲一直在它們的靈魂里回蕩著。雖然它們的先輩已備受折磨,遍嘗人類制造的各種毒藥:什么“搖頭倒”,什么“七步斷腸散”,什么“毒鼠強”……雖然它們的先輩被各式各樣、帶有香餌的鐵夾子夾住過:什么“彈簧夾”,什么“一跳夾”,什么“落地夾”……但在它們的記憶信號里,那個日子仍然是最可怕的,它叫:七殺日。
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這個聽上去很稚嫩的聲音里,四十八只鼠輩被活活掛在了墻壁上,它們每只被綁著一條腿,身上澆滿了煤油,一個個濕淋淋的。而后那孩子喊了一聲:點天燈了!于是,這四十八只被活捉的老鼠渾身冒著火光開始起舞。它們身上的熱油“吱吱”響著,火苗一躥一躥地跳躍著,那是一朵朵燃燒的焰火。那美麗耀眼的焰火上下翻滾、跳躍不止,直至氣絕。
在這場慘烈的舞蹈中,有三只老鼠咬斷了繩子,它們帶著一身火苗,吱吱叫著,分三路逃竄。一只沖進了麥秸垛,被引著的麥秸燒成了灰燼。另一只沖進了一戶人家,躥上了房梁,引發了一村的大火。只有第三只老鼠沖進了水溝,渾身瘡疤死在洞中。它把那危險的信號傳達給了它的后代,它讓鼠們世世代代都記住那個可怕的聲音:點天燈了!
現在,又五十年過去了。鼠們的生存環境雖然越來越惡劣,但它們仍頑強地活在各個地方。通過一代代的基因傳承,它們適應了人間的各種毒藥。那些所謂的“老鼠夾子”,對鼠們來說,實在是太小兒科了,連人類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拿出來使用。本來,人類幾乎又一次把它們逼上了絕路:水泥的大量使用,已使它們無處打洞。在生死攸關的封殺中,鼠們又一次獲得了勝利。它們經過一代代的努力,完成了從體型到尾巴的整體變異。又一支鼠類誕生了,它們由大而小,由長而短,只要有穿根電線那樣大小的洞兒,它們就可以做窩兒。它們成了袖珍型老鼠。
中國古人把一天分成十二個時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時是晝夜相交、最為黑暗的時刻,也是鼠們出沒的時辰。可是,在這一天的子時,天空亮如白晝。難道說,這就是那個“七殺日”將要來臨的預兆嗎?
五
仍然是子時,當最后一片樹葉落在地上的時候,坡上的老柿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棵老柿樹,當它站成了風景的時候,已無話可說。
是啊,在長達三百年的時間里,這棵老柿樹一直生長在這里,如今已經成為方圓百里的樹王了。
樹老到了一定時候,是可以成精的。有一段時間,人們突然在它的身上掛滿了紅布條,還在它的旁邊燒香、磕頭。有人說它可以送子送福,消災避難。它都認了。
方圓百里,就這么一棵老樹,在風里站了三百年,這是它的命。曾幾何時,這里是大片大片的林子,有各種各樣的樹。現在就剩下這一棵老樹了,它很孤啊。
它能活過三百年,這里邊是有秘密的。當年,曾經有一位高人路過這里。他先是有些詫異地四處看看,搖了搖頭,而后望著這棵老柿樹說:怪了,這是一塊絕地呀。后來,當他又一次路過這里的時候,禁不住拿出羅盤,認真勘驗了一番,說:這的確是一塊絕地。
樹不說話。它沉默。看來,這個秘密也只有風知道了。
是呀,它曾經是棵歪脖樹。在它還沒長成時,真是自慚形穢呀。那時候它又歪又小又丑,腰上還有兩個瘤子。在很長時間里,它幾乎沒有得到過陽光的眷顧,它的每一根枝條都是斜著長的。后來,在那些伐樹的日子里,那些又高又大的樹一棵棵被伐去了,整個林子一片一片地被砍光,它卻活下來了。
當然,還有一些日子也是它不會忘記的。比如,它曾遭受過三次雷擊,七次洪水……還有最為緊要的一次,那是辛丑年丙申月的丙申日。有人提著斧子來了,來人本是要剝它的皮的,就在這人剛要動手時,卻聽到了一聲鑼響……于是,就是這個人,過了不一會兒,竟解下褲帶,把自己掛在這棵樹上。有很長的時間,樹一直不解,人為什么要把自己掛在樹上?
按照舊歷經驗,六十年一個輪回,它已活過陽世的五個輪回了。一年當中,有六個節氣是樹木的最佳生長季: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六十年中,它有六個旺相:甲子、甲辰、甲寅、乙亥、乙未、乙卯。爾后便是榮榮枯枯,枯枯榮榮。可它仍然站在這里。況且,樹大自直,樹老盤根,已經沒人能看出它當年的模樣了。連那凜冽的風,都成了它的玩伴。
三百年過去了,這里的樹已放棄了恢宏,放棄了成為棟梁的可能。歷史既然是由人類書寫的,那么,樹又有什么辦法呢?
六
那個“吉穴”究竟在哪里呢?
商賈大佬們帶來的高人異士已經勘查了幾天了,可那個被稱為“金龜探海”的吉穴仍未找到。在漫無邊際的堪輿過程中,主家與異士之間,異士與異士之間,在勘驗方位和坐標認同上都出現了爭執。分歧越來越大,于是,他們又求到了大師那里。
人們遍訪無著,有富商求到了大師的面前。只要陳麥子點出那個吉穴,錢已出到了七位數。可是,陳麥子卻一直不言不語。
這一次,央求大師的人太多了,分量也太重了。大師被雇來的人抬到兩河交匯的最高處,望著眼前莽莽蒼蒼的原野溝壑,大師依然像佛一樣沉默。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穿過歷史的煙云,大師真能看清人生命運的軌跡嗎?
是啊,三百年前,這里出過一個財神。
那么,三百年后呢?
第一章
一
穿過三百年的時光,陳麥子看見了一只烏鴉。
那只烏鴉正要啄一只掛在樹梢上的柿子。那柿子紅透了,鮮鮮地在枝頭上掛著,就像一個女娃搽了胭脂的粉臉,讓人看了心疼。那烏鴉正要啄破這張“臉兒”,一個坷垃飛過來……陳麥子笑了。
那時候,在洛河兩岸層層疊疊的丘陵上,你可以看見一片一片的柿樹林。每到陰歷八月,柿子紅了的時候,這里像是掛著一樹一樹的紅燈籠,滿山滿嶺的紅燈籠,夕陽西下時,那一樹一樹金色火焰般的艷紅,像是專門給走夜路的人點燃的火把,讓路人不由得停下來駐足觀望,心生歡喜。一直到下雪天,樹葉落凈的時候,那高高的樹梢上還會掛幾枚紅透了的柿子,這些“看樹佬”,是給過冬的鳥兒們留的口糧。
早先,這里的柿樹,有一大半是周家的。
在河洛鎮,周家原先被人稱為“柿家”,后來又被稱為“柿餅家”,說來,這些綽號對一個家族來說,實在是不太好聽。再后,待周家富了的時候,就被體面地改稱為“霜糖家”了。
周氏霜糖堪為當地一絕。當時,周家的老掌柜號稱“老毒藥”。這是說周家霜糖的甜味正,沒有酸頭。甜,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毒藥了。
再早,周家并不富,只是略有些薄田,都在嶺上。天旱的時候,莊稼十種九不收。于是,只好種些柿樹,柿樹底下套種一季莊稼。周家的柿樹與別家的不同,一棵一棵都是在溝溝壑壑里采最好的酸棗枝條嫁接出來的,結的柿子又大又甜。每逢霜降時,周家一家老小在周廣田(那時候還沒人叫他“老毒藥”)的帶領下去嶺上摘柿子。
周廣田后來被人稱為“老毒藥”,除了霜糖味正之外,還是有些緣由的。一是眼毒,是說這人眼尖,入木三分。二是手毒,是說他手巧,做活兒不惜力,下狠功夫。三是嘴毒,有人說他的唾沫星濺出去,可以毒死麻雀。這是說他好罵人。每天早上,他家老老小小都是被他罵起來的。不然,同樣是樹上結的柿子,他怎么就能比別家多掙兩三倍的錢呢?
比如別家摘柿子,大多是爬到樹上去摘,還有抱樹搖的,搖一地“撲嗒嗒”,反正把柿子弄下來就是了。可周家不一樣,周家采柿子不讓上樹,是一個一個摘的。周廣田用長竹竿做成專門采柿子的“掐柿竿”。他把竹竿的頭一節劈成一瓣一瓣的,彎成弓形,做成一個掐子,掐子上掛一布縫的小口袋,人站在高凳上,舉起丈余長的掐柿竿,輕輕地一套一擰,柿子“噗吞兒”就掉進布口袋里去了,一點不傷。收獲柿子的季節,周家柿園里,這里那里到處亮著一盞一盞的鱉燈,直到三星稀。在河洛鎮,曾有一句民間歇后語:周家人的脖子——前長后短。那是笑話周家人的,是說他們摘柿子仰臉仰出來的毛病。
周家做柿餅的方法也與別的人家不一樣。周廣田做柿餅講的是:九捂九晾,為此他還發明了一種專門給柿子旋皮兒的“輪柿車”。輪柿車也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木制的,有半人高,把柿子叉在有三個鋼齒的柿車上,上邊一個木制的小輪,下邊一個大輪,大輪上有腳鐙子,套上皮帶,人坐在柿車前,兩腳一蹬,哧兒一圈,皮兒就下來了。旋了皮的柿子一個個干干凈凈地攤在高粱稈做的大箔上,在專門搭的柿屋里風干。
爾后的三七二十一天,周廣田帶領全家老小就像熬鷹似的,白天把柿餅攤開來吃風,晚上堆起來捂,發汗,中間還要三翻三扣。九晾九捂之后,柿餅就出霜了。待柿餅出霜后,還要再攤,再晾,再捂,再曬。就這么一季下來,周家人的手都紫了。黑紫,像是風干的雞爪子。一直到多年后,民間還有傳言說,凡周家人,三代以后,手上還有甜味。你想,周廣田有多狠?
周家霜糖是秘制的。待柿霜出齊后,周家院內的那十二口大缸就派上用場了。每每,周廣田會站在院子中間,那些大缸的前邊,手里拿一柿竿,嚴密監視家人做活兒。
那缸一字排開,洗刷干凈,倒上清水,而后一人一個特制的高粱篾兒篩子,小心翼翼地把柿霜從柿餅上篩進大缸里。再后就是九澄九濾九熬。等到大鍋坐火上,開始熬糖霜的時候,周廣田才親自登場。只聽他罵一句:日娘,都站開!
誰都知道,周廣田熬霜是絕不讓人看的。當然,那火候極難掌握,熬不好就黃了,發酸了。霜糖的正色是灰白,這是要周廣田本人親自掌鍋的。
周家霜糖熬出來先是軟的,用特制的小竹結舀子舀出來,鋪上細布,在案上的模子里制成霜糖片。再用上好的黃紙包了,打上“周氏”紅印記,這就是周氏霜糖了。周氏霜糖,甜而不澀,進嘴即化,治大人爛嘴、小兒鵝口瘡有奇效,是當地別的制糖人家無法相比的。
周氏家族成功的秘訣就是兩個字:發狠。是對自己發狠,對自己做事情發狠。當“老毒藥”穿上皮袍那一年,周氏霜糖已名揚河洛。
二
在河洛鎮,能與周家齊名的,也只有康家了。
那時候,讓“老毒藥”周廣田服氣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康秀才。
康家三代,一次次變賣家產,一心只為供兒孫讀書求學,終于功成名就,一門竟出了兩個進士。在“老毒藥”看來,這就有點驚天地、泣鬼神的味道了。所以,康家老爺子只要從家里走出來,一街兩行的人就只有敬仰的分兒了。
兩家相比,周家不免氣短。周家有錢,但缺的是字墨。
周家這些年能發起來,憑的是周家三絕。周氏霜糖為天下一絕,這就不消說了。周家的柿餅也是家喻戶曉,名滿南北干果行商。每年冬天,柿餅下來的時候,周家門前排著幾十輛鴻車(雙排獨輪車),那是等著裝運柿餅的。腳夫們走旱路,把一車車柿餅運到周口或洛陽,然后,這些柿餅再走水路,經京杭大運河運往南北商行。再有,周家的“柿澀”也是當地一絕。把“落果”(沒長好落地的青柿)收集起來,搗碎后榨成汁,再經提純后制成“柿澀”。那時候在河洛鎮,柿澀是刷漁網、制作油紙傘的上等鞣制品。周家柿澀為紫藍色,工藝純正。特別是打魚人,每到織網補網時,只認周家的柿澀。
當然,“老毒藥”周廣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百年后,這柿澀提取物,竟成了制造原子彈的特殊材料,是專門用來收集原子鈾的。不過,這時候它已不叫“柿澀”,而是一長串的英文符號了。
周家有此三絕,焉能不富?所以,每當“老毒藥”走在鎮街上的時候,一般的閑人,他是不理的。他本來脖子就長,走路眼是往上看的,嘴上叼一根細桿煙袋,就像個長腳鷺鷥,那個傲啊!
可只要見了康秀才,不知怎的,他的腰就不由自主地塌下來了。“老毒藥”本是不識幾個字的,他也不知從哪兒學了一句,見到康秀才,他會哈下腰,訕訕地問:臺甫,你上火了么?
康秀才一怔,說:火?啥火?
“老毒藥”說:咱家霜糖專治上火。
開初,康秀才是不屑于搭理這號生意人的。還“臺甫”,裝啥?可康秀才是端方之人,只是點頭笑笑說:霜糖么?霜糖好。說完,扭身就走了。
“老毒藥”追著屁股說:我讓伙計給你送兩包。讓娃兒們嘗嘗。
那時候,康家常年舉債度日,三天兩頭走當鋪。漸漸地,也就顧不上這許多了。再見面時,“老毒藥”仍是很巴結地說:臺甫,一個鎮上住著,有難處你說。
康秀才常年一掛青衫,本是從不張嘴的人。但有時候上頭收“河防捐”,有時候收“人頭稅”,有時候是孫子進京趕考缺盤纏,有時是年關時候斷了炊……大凡周轉不開的時候,也就支支吾吾地張嘴了。平日里借個十兩八兩銀子,“老毒藥”答應得很痛快,還總是讓人送到家里。
但借是借。還,是一定要還的。說三日還,定然會在第三日把錢還上,不會錯一天半晌。偶爾,有還不上的時候,康秀才就會差人把地契押上,反正賣地也不是頭一回了。
說來,周家是有算計的。“老毒藥”很想跟康家聯姻。當康家的錢借到一定的時候,周家就托媒人上門提親了。周家有一孫女,聰明伶俐,模樣俊俏,喚名亭蘭,是“老毒藥”的掌上明珠。周家這寶貝孫女偏偏和她爺爺一樣,最喜好的,就是“字墨”。
不料,媒人進了康家,剛把話說完,康秀才竟一口回絕了。他一捋胡子,先是抑揚頓挫地對媒婆吟道:“鳳凰棲老碧梧枝,香稻啄余鸚鵡粒。”你問問周家,既是河洛人,知不知道這詩是誰寫的?
接著,康秀才慢聲細語地說:聽說,那閨女還是天足?這也是點到為止,康秀才留著面子呢。
媒婆趕忙解釋說:裹是裹過的。只是后來禁不住疼,自個兒放了……
康秀才一臉持重,兩眼一閉,再也不說什么了。
那媒婆本就好翻嘴調舌,又碰了這么一鼻子灰,連個茶錢都沒混上,自然是火上澆油。她氣嘟嘟地跑到周家,連“呸”了三口,才說:氣死老娘了!窮得四面漏風,連個屁都夾不住,還張口鳳凰,閉口鸚鵡,啊——呸!
“老毒藥”臉都黑了。他瞪著眼問:日娘,他,他放啥子屁話?
媒婆說:我一進門,那臉跟破鞋底樣,嘴撇得像爛杏,先說啥子鳳凰,又說柿餅,還說饸饹……你聽聽,這叫人話么?這是轉著圈罵人哪!媒情事,中就是中,不中就是不中。這不是看不起人么?柿餅咋了?那柿餅不也送到皇城里去了么?皇帝老兒還吃哪!
媒婆正一丈水一丈波地說著,“老毒藥”突然就靜下來了。他轉過身來,從柜子里摸出兩串錢,往桌上一丟,說:拿去吧,買雙鞋。我知道了。他不愿就算了。
媒婆的話卡在了喉嚨里,想再煽煽風,看“老毒藥”不高興,也就罷了。扭過身掃了一眼桌上的錢,嘴里說:事沒辦成,這錢我不能要。趕明兒,趕明兒我再給尋個好人家,比他康家強一百倍的。氣死那老東西!往下,那眼尖溜溜的,就細盯著桌上的錢。
“老毒藥”擺擺手,說:拿去吧。
媒婆伸手抓過錢,連聲道謝后,一扭身走了。
“老毒藥”悶坐在那里,半晌沒有說話。是呀,家里有錢了,可缺的是“字墨”。這年頭,不管怎么有錢,只要缺了“字墨”,總是氣缺哪!
“老毒藥”走上鎮街的時候,就有些灰溜溜的了。
轉過夏,突然有一天,媒婆又來了,一臉的褶子笑。說:成了,成了。這大鯉魚我是吃定了!
這話沒頭沒尾兒,說得周廣田怔怔的。媒婆說:那康家要下訂了。讓我先趟趟路。哼,我說,早干什么去了?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可周廣田卻不答應了,他黑風著臉說:日娘,他應了,我還不應哪!讓他狗日的自己來!
媒婆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走了。
誰料,沒過幾日,康秀才真的帶著四樣禮親自登門了。而且,他進門后一揖到底,先是賠禮道歉,而后又夸周家孫女。總之,算是給足了周家面子。
可讓周廣田沒想到的是,這門親事竟是孫女周亭蘭罵來的。
幾天前,康秀才路過嶺上,見周家柿園旁,高凳上坐一秀女。這姑娘裙裾悠悠地坐在靠近大樹的高凳上,手里還拿著一本書。只見小女子素凈裝扮,腳下一雙繡鞋。眉兒細細彎彎,眼睛柔柔亮亮,更襯得臉龐雪白粉嫩。那股靈乎勁兒,康秀才腦中浮現出《詩經·小雅》的佳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康秀才為人雖端方謹嚴,可眼前的小女子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時提親一事。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正在此時,這女子粉唇輕啟,竟然朝他笑道:秀才爺爺,康家爺爺,你見過城墻么?你見過濟南府的炮臺么?你見過吳家醬菜園新鋦的大缸么?你見過范家鐵匠鋪里的牛皮風鼓么?
康秀才像是當頭挨了一棒,張口結舌的,那臉竟漲成了絳紫色。
只聽這女子又說:您也算飽讀詩書,那我問問您:您家栽了梧桐樹了么?您家有新曬的糯米么?您家備有洋人的梳妝鏡么?您家放有待客的金銀餐具、八仙方桌十二條凳二十四道湯盆么?大年下,您還跑到俺家借錢,您羞也不羞?
此時此刻,康秀才臉上紅一片又紫一片,就像是生豬肝在滾水里汆過了,又在涼水里激。
他嘆一聲應道:好一個伶牙俐齒。
不料,這小女子一張嘴,又讓他大吃一驚。只聽小女子說:是啊,不瞞您,出門時,我剛在礪石上磨過。古人不是說:漱石者,欲利其齒。枕流者,欲洗其耳。您要不想聽,就去洛河里洗洗耳朵吧。
康秀才哪里知道,這女子是周家的一個例外。周家就這么一個孫女,從小受寵。“老毒藥”雖然嘴毒,卻一直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可以說是周家唯一不受約束的人。雖是商家女,但自小什么書都看,而且在私塾里還悄悄念了幾年書呢。
康秀才就這么走了。雖然沒有去洗耳朵,但他是一步三嘆,像被打垮了似的,走得很踉蹌。
就此,康秀才在家里悶了三天。三天后,康秀才親自登門,去周家提親,而后正式下了聘禮。可是,誰能料想,這么一樁看上去十分美滿的姻緣,卻牽出了一連串的事端。
三
周家的孫女兒要出嫁了。
那是柿子紅了的時候,周家的小孫女兒嫁給了康家的大孫子。這是一樁人人都說好的姻緣。周家女兒年方十七,是當地有名的富家女;康家雖說窮一些,但耕讀傳家,一門兩進士。康家的大兒子早年進士及第,現已是朝廷的三品大員;康家大孫子今年又喜中紅榜,是當朝的新科進士。
出嫁這天,周家傾其所有,極盡鋪張。送嫁妝的隊伍逶迤前行,排出了一條鎮街。迎嫁的康家,因是新科進士,縣太爺親自賀喜保媒,所以縣臺特意派出了八個官家衙役在前頭鳴鑼開道;跟著是八桿龍鳳大旗,八個火銃手,八個著“喜餅”籃子沿路撒柿餅的“全活人”;接著是八人抬的大花轎,跟在后邊是抬食盒、送嫁妝的一眾人等。
因夫婿在京城做官,新娘子是要送到京城去的。所以,新娘子只是到康家拜了各位長輩,在宗廟祠堂行了大禮,而后就直接送到洛河碼頭登船了。
那日,半里多長的送嫁隊伍里,一直飄散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那甜意彌漫開去,叫人們生出了許多的慨嘆。圍觀的人都知道這味道的來歷,羨慕者居多。也有人撇著嘴說:哼,不就是柿餅家么。
大喜的日子,一路都很順利。只是,當轎子快到碼頭的時候,只聽咔嚓一聲,那頂租來的八人抬的轎子,前邊的兩根轎杠竟同時斷了。轎夫們一個趔趄,差點栽在地上。立時,送親的隊伍都停下來了。
在前邊鳴鑼開道的衙役們走著走著,見后來的隊伍停下來了,也只好停了鑼,詫異地向后望去,問:這是怎么了?
出事之前,轎頭是有感應的。好好地走著,他只覺得后腦勺一涼,只聽“嗖”的一聲,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紅光。就見三步之外,居然臥著一匹“黃大仙”。“大仙”的尾巴是紅的,豎起來像火炬一樣,兩只紅眼珠滴溜溜地望著他。轎頭是見過些世面的,他知道這是攔轎的。但他來不及多想,只急忙改了號頭,嗓音發顫地喊道:腳前一只花,看它莫踩它……他以為轎夫們都看到了,可八個轎夫,除了他,誰也沒看到。且都以為是腳下有牛屎,只下意識高抬了一下腳而已。就在此時,“咔嚓”一聲,轎桿折了。
壞菜!轎夫們自覺無趣,這面兒栽大了!本是喜事,竟出了這樣的窩囊,主家兒定然是要責怪的。他們一個個嚇得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咋辦了。
新娘子周亭蘭,滿臉喜氣地坐在轎里,只覺眼前有紅光一閃,接著,轎子猛地往前一栽,差點把她從轎里甩出來。她極力穩住了身子,見轎子停下,就掀了蓋頭,悄悄把轎簾拉開一條小縫兒,細聲問:怎么了?
轎頭再看,“大仙”不見了。
雖心中忐忑,可大喜的日子,轎頭自然不敢亂說。他只是苦著臉道:少奶奶,也不知哪個王八蛋使的壞,轎杠折了。
那縫兒又撩得稍稍大了一點兒,從這里看去,離碼頭還有二十多丈遠……看來,像是有人使壞。霜糖家生意做得好,也的確得罪了不少人哪!
轎子里的周亭蘭沉吟片刻,小聲道:轎頭,你過來。
轎頭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先是朝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說:少奶奶,您,您……吩咐。
周亭蘭細聲說:周家是要臉的。
轎頭連聲說:小的知道。得罪,得罪了。
周蘭亭嘆一聲,說:轎頭,把轎底卸了,走“旱船”吧。
轎頭先是一愣,可他立刻就明白了少奶奶的用意,感激之情溢在臉上,低聲說:謝了,少奶奶,您多擔待!
他側轉過身,一腳探進轎里,只聽“叭、叭”兩腳,轎頭就把轎底給拆了。他把轎板一夾,解下腰里的帶子,三下兩下纏在斷了的轎杠上。接著,他回過身厲聲低語吩咐道:都給我聽好了,走旱船步。舞起來,給我大聲唱!
一時,轎夫們心領神會,一個個抖擻精神,把轎杠夾在胳肢窩里,前三后四,走起燈會上的“旱船步”來。
轎頭在前大聲領唱,轎夫們齊聲應和:
柿子紅了!
——紅咧!
花喜鵲叫了!
——叫咧!
新娘子上轎了!
——笑咧!
官人是哪家?
——康家咧!
匾上寫的啥?
——一門兩進士咧!
聯上寫的啥?
——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咧!
這日子叫個啥?
——石榴噴火,杠上開花!
只因美人俏,杠上才開花!
——俏咧!
只因千金體,杠上才開花!
——貴咧!
快到碼頭的時候,轎夫們使出渾身的解數,越發舞得歡了。他們想以此彌補對新娘子的歉意。
站在轎中的周亭蘭,只得隨著他們前前后后、跌跌撞撞,像是在跑旱船。
這是瞞天過海呀!萬幸的是,圍觀的人群被轎夫們舞動的花步和唱腔迷住了,竟然沒有看出破綻。
當周亭蘭出了轎,起身上船的時候,八個轎夫齊齊地在轎兩旁跪下了。漢子們跪下來,給她重重地磕了個頭,這是謝罪哪。轎頭說:少奶奶,您的恩典,小的們記下了。
可是,當周亭蘭坐進船艙的時候,她捂著兩只磨出血泡的半刀子腳,心頭一緊,淚就下來了。她心想,這個兆頭不好,很不好。大喜的日子,平白無故,怎地就斷了轎杠?此去千里,不知遠在他鄉的官人……可接著,她趕忙“呸”了一口,不敢往下想了。
四
是啊,世事難料。
當周家霉運到來的時候,正是周亭蘭進京的第三個年頭。
這一年,柿園遭了大災。這年雨水大,落果多,當柿子紅了的時候,柿園里生了許多柿蒂蟲。凡是又大又紅的柿子,必有蟲眼。一有蟲眼,那柿子就爛了。風一吹,“撲嗒、撲嗒”地往地上落。滿園柿子,全是落果!
“老毒藥”真是心疼啊!他背著手在柿園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眉頭緊蹙,仰頭長嘆:毀了!毀了!
這句話像是讖語。他一語未了,一只烏鴉“呱兒、呱兒”叫著,剛好從他頭上飛過,只聽噗一聲,烏鴉的一泡稀屎剛好落在他的頭上。你說這個寸!他氣得把煙桿都摔了,而后背著手,氣惱地回家了。
周廣田快走到家門口時,站住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一頂灰布小轎停在了大門口。而后,他看見了他的寶貝孫女,挎著一個小包袱的蘭兒,孤身一人從轎里走出來。
周廣田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沒問,只是說:回來了?
周亭蘭一身黑衣,一臉寡白,也還靜。當著轎夫,只是叫了一聲:爺爺。
周廣田看了孫女一眼,淡淡地說:上屋吧。
打發了轎夫,周亭蘭抬腳進了院子,只是到了這時候,她眼里的淚才撲撲嗒嗒地掉了下來。
此去一千多里,水路旱路,三年多了,一千多個日子……本是要當一品夫人的……她說不清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像是一場夢,她和爺爺共同做的一個夢。現在夢醒了,她又回到了原初。可是,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
進了堂屋,一家人看著她,一個個關切地問長問短。可無論誰問什么,她都一句話也不說。
周廣田擺了擺手,說:去吧,都出去。讓蘭兒歇會兒。
等家人都退去了,周廣田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是爺爺把你害了。怎么……寫了休書了?
是呀,那時候,爺爺和她,一門心思要嫁“字墨”。可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周亭蘭眼里含著淚,很勉強地點了一下頭,卻又搖了搖頭。
周廣田心疼地望著孫女,一連聲地罵道:驢!驢驢驢!
這時候,周亭蘭突然轉過身,“哇”一聲,嘔吐起來……
周廣田一拍桌子,說:康家也太欺負人了,我找他去!
周亭蘭用手帕捂著嘴,急忙阻攔說:別。爺爺,不怪人家。
周廣田焦急地望著她:你說,到底咋回事?
周亭蘭說:是因為……我公公。
周廣田一驚:你公公?
周亭蘭說:為了給我公公申冤。
周廣田百思不解,說:你公公又怎么了?
周亭蘭說:我公公死在了河上。
周廣田怔怔地望著她,說:今年雨水大,我一園的柿子全毀了。你說河上……這,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你說,你相公究竟犯的啥罪?
周亭蘭說:聯名上書,欺君罔上。
周廣田眨眨眼,仍然不解:這,這學問,這字墨,白念了?
此刻,周廣田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說:那你,還不趕快給你婆家報個信兒?
周亭蘭說:只怕,朝廷的快報已經到了。
周廣田說:那你也該……
周亭蘭哭著說:爺爺,官人臨上朝前,是寫了休書的。他是怕萬一牽連到我才寫的……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吧。我只有把孩子生下來,才能進康家的門。爺爺,這次康家遭大難了!
周廣田越聽越糊涂:大難?
周亭蘭含著淚說:他父子二人,全沒了。
周廣田看了孫女一眼,連連搖頭說:天哪!這這這……到底咋回事?
周亭蘭低下頭,泣不成聲,大哭起來。
五
說來,這震動朝野的一個案子,卻是一筆糊涂賬。
這年夏末,早朝時發生在亁清宮的事情。雖然大臣們私下里不敢妄加議論,但河南籍的新科進士康詠凡頭觸龍庭拼死苦諫的事,還是轟動了京城,幾天之內就傳遍了朝野上下。
康詠凡的確是早朝時在龍柱上一頭撞死的。說來,他也不過是為給父親討個謚號。他認為:謚者,行之跡也,號者,表之功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這是書本上說的,這是禮儀呀。父親既是為國捐軀,為什么就不能給一個謚號呢?如果不能給美謚,平謚也行啊。
康詠凡的父親康國棟,七年前中的進士,現今已是當朝的河務侍郎,三品大員。按說,他死在了黃河決口處,也算是鞠躬盡瘁,為國捐軀。怎么說,朝廷也是該給一謚號的。可事情誤就誤在了一個字上,那是很關鍵的一個字。
事發后,在漕運總督與河務總督各自給朝廷的奏報中,有了一字之差:一個說是“‘投河而死”,一個說是“‘填河而死”。況漕運總督的奏報比河務總督的奏報早到了兩天……于是乎,康國棟轟轟烈烈的治河壯舉,就有了畏罪自殺的意味。
這一字之差,卻大有深意。在那些奏表文縐縐的句式里,埋藏著河務總督與漕運總督多年來的矛盾,也牽涉工部與戶部之間朝廷官員的矛盾。說來,河務侍郎康國棟,是死在兩個一品大員及其屬下的矛盾縫隙里。
康國棟死得的確悲壯。當黃河秋汛到來的時候,他正帶人在黃河南岸查看險情。午時,烈日炎炎,修堤的河工突然鬧將起來,罷工了。一查,竟然是河工們斷了口糧。也就是說,三天了,這些吃河飯的人,居然午飯沒吃上一天一頓的蒸饃……
正是汛期,事關重大。河務侍郎康國棟立即上報總河,總河大人也很頭疼。他知道,若是河工們真的鬧起事來,黃河一旦決堤,性命攸關,那是要掉腦袋的。這時,剛好有人來報,江南的漕船到渡口了。
康國棟請求說:總河大人,上游的水馬上就下來了,野狼灘危在旦夕。我看,先把漕米截下,以賑河工。
總河有點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說:這可是漕運啊。
康國棟說:大人,當務之急,是要保黃河安然無險。否則,黃河一旦決口,下游的百姓、莊稼……孰重孰輕,請大人三思。
總河大人猶豫良久,終于說:好吧,反正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這就給朝廷寫八百里加急。你現在就帶人去,把漕米先給我截下來。
就這樣,康國棟帶著河兵乘快船趕到臨清的渡口,把運往京城的二十船漕米截下了。
這可是皇糧啊!當時,監管漕運的倉場侍郎站在船頭上暴跳如雷,他指著康國棟的鼻子喝道:你一個副總河,膽子也太大了,竟敢私扣漕船!你不要腦袋了?
康國棟說:范大人息怒,這也是不得已。黃河一旦決口,下游一百三十六個村莊,死的可是萬千百姓。
倉場侍郎喝道:你你你……愚直!皇糧國稅,是朝廷的命脈,系的是京城安危!你……你渾蛋!你是昏了頭了。等著,你等著!
是夜,當一桶一桶的大米飯抬到了險堤上,河工們一片歡呼聲。午夜,當上游的水下來時,一時波浪濤天。野狼灘果然出現了一個水缸粗的涌漏,眼看就要決堤了……只見康國棟把辮子咬在嘴里,身子一縱,跳進洶涌的河水中,頭一個堵在了決口處。那些河兵、河工也都下餃子一般,一個個全跳了下去。
一直到黎明時分,待決口堵上時,人們才發現,康大人不見了。立時,黃河岸邊一片哭聲。
后來,那八百里加急奏報,總算有了回復。康熙皇帝一向重視治河,雖然對先斬后奏十分惱火,他還是應允了以漕米賑河的報奏。可是,當河務總督收到圣旨御批時,康國棟康大人已經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了。
對此,戶部的官員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認為,康國棟是“畏罪投河”。持這種說法的人是有依據的。當康國棟帶河兵截下漕船時,那倉場侍郎臨下船的當兒,曾指著漕船上掛有黃旗的桅桿,咬牙切齒地說:等著吧,不出三日,你的人頭就會掛在這條船的桅桿上!
有人說,康國棟聽了,臉都嚇白了。
工部的官員則認為,康國棟“以身填河”,是鞠躬盡瘁,精忠報國。這也是有依據的。當天夜里,波濤滔天,康國棟帶兩百河兵親臨野狼灘險段,身先士卒,堪為表率。當時他就說過:若是大堤決了口,他要頭一個填進去。為此,工部的同僚聯名二十多位官員上奏,請求皇上下旨表彰,賜以美謚。
本來,人死在河上,朝廷是可以給謚號的。畢竟,人已不在了。然而,讓皇上惱火的是,這康詠凡上朝時,頭上竟勒著孝布,長跪不起,甚有逼宮之意。況且,他還串通那么多的官員仕子聯名上書。這是要干什么?究其竟不過是交爭私憤,借機邀功罷了!
因此,皇上不但不準,而且大加申飭。面對早朝的官員,把康詠凡父子狠狠挖苦了一番:你以為這是明朝嗎?你以為你是海瑞嗎?你有海瑞的耿耿忠心嗎?你有海瑞的才學嗎……
年輕氣盛的新科進士得知父親死訊,已是痛不欲生,更不堪遭此當眾羞辱。聽著聽著,他忽然就躥將起來,大吼一聲:皇上,臣子要的是“忠信”二字啊。如果皇上不相信臣子,那么,做臣子的只有一死謝罪了!說著,他竟一頭撞在了龍柱上,嗚呼哀哉了。
也許,康詠凡臨上朝前是有預感的。他要上朝為父申冤鳴不平,自然吉兇難料。于是,臨行前,他先是遣散了家中仆人。而后,給妻子寫下一紙訣別:……若有意外,妻子可自尋出路,不必守節。若是妻子生下一男半女,亦可回歸康家。
康國棟死得冤,康詠凡死得更冤。一門兩進士,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從此,在清朝的官場中,康氏父子的命運,給百官心中刻下了兩個血淋淋的字:愚直。
事隔多年,時過境遷,河洛鎮上的轎夫頭已垂垂老矣。他口齒漏風地對人講起,當年周亭蘭大婚送轎,眼前出現一道紅光,有“黃大仙”臨路攔轎……已是沒人信了。
第二章
一
陳麥子聽見,那吟唱聲是從風里傳過來的。
遠遠的,一頓一挫,猶如空谷鳥語:“若夫坐如尸,立如齊。禮從宜,使從俗。毋側聽,毋噭應,毋淫視,毋怠荒。外事以剛日,內事以柔日……”
這是黎明時分,天邊亮著一片魚肚白,路上還幾乎沒有行人。一位頭戴瓜皮帽,身穿青布長衫的老人,左手挎一拾糞筐,右手抄一糞叉,邊吟邊唱地在鄉村官道上走著。他的樣子很莊重,也顯得有幾分滑稽。既有圣人般的矜持,又像是一只呱呱叨叨的烏鴉。
就這么走著,見地上的車轍里有一汪新濕的牛糞,他笑著圍著那泡牛屎轉了一圈,一時老爺子童心大發,竟搖頭晃腦地吟道: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地上一枝花,看它莫踩它。
老人多年來一直遵循黎明即起的古訓。在他,挎著糞筐出門已成了一種象征。他只不過是想讓河洛鎮的人看一看,耕讀人家,是個什么樣子。他曾經是那么驕傲。走在鎮街上,是人人都會高看一眼的。一門出了兩個進士,他怎么能不驕傲呢?此時,路上沒人。他把糞叉扎在地上,雙手環抱,身子微微下躬,很鄭重地做著迎賓的禮節,嘴里說:請。請了。而后,他面北而拜,對著朝廷的方向,很恭敬地行了大禮。
這就是康秀才了。
在河洛鎮,康秀才也算是為“字墨”獻身的人。早年,家中本是很殷實的。他很年輕的時候就中了秀才,爾后連年赴考,年年不中,胡子都考白了,仍不中。他發下誓言,九死不悔,傾家中所有,破產供兒孫讀書!就這樣,十二年之間,一子一孫,從縣試到鄉試、會試、殿試,一路考下來,連考連中,一門出了兩個進士。這是多么大的喜事呀,一下子轟動全縣。縣太爺親自坐轎來送的喜報,四鄉里鑼都敲爛了。賀喜的人、瞧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硬是從村外的北溝到家門口蹚出了一條小路。
報子登門的那天,康秀才一天接待了二十四乘官家的轎子。一乘一乘的轎子都在門口停著,十分壯觀。府臺、縣臺來了,連倉官、水官、驛官們都來了……他們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員,進門就拜。一個個很虔誠地道喜:老太爺,好福氣呀!這就是那寒窗苦讀之處嗎?
康秀才也就一次次地領客人走進孫子苦讀的草堂,一一給人介紹說:是啊,大人,這兒,是兒子讀書的地方。這兒,才是孫兒讀書的地方。
多么體面風光!
來賀的人太多了,康家開的是流水席。客人一撥一撥地來,一連三天,大宴賓客。這件喜事轟動了全鎮。鎮上的人有自覺充當喊客的,有自愿提供桌椅板凳的。賣鞭炮的李掌柜送來了兩大捆爆竹;一早,鎮上飯鋪的胡掌柜就親自帶著廚子、家什、餐具、酒肉菜蔬主動登門了,說是要好好亮一亮胡家飯鋪的手藝;張屠戶差人扛來了四扇肥豬,進門就說:老爺子,讓我也沾點官家的文墨氣。康秀才剛提了一個“錢”字,胡掌柜就說:老太爺,你打我臉哪?咱回頭說,回頭再說。
這一天康秀才喝醉了。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于是,就在酒席上,當著來賀喜的官員們,他微微地晃著身子,給客人們演習二十四叩大禮。
媳婦們見他有些醉了,趕忙過來攙住他,輕聲說:老爺,您……不敢再喝了。
康秀才厲聲說:退下。這里有你們說話的地方嗎?
兒媳們只好喏喏地退回去了。
醉了的康秀才倒是站得直直的。他對眾人說:咱耕讀人家,別的不說,禮儀還是很要緊的。可以說,在本鎮小地方,這二十四叩大禮,會的人實在不多。
眾人說:那是。那是。
就此,康秀才再一次理了理衣服、袖子,鄭重其事地演習了二十四叩大禮:他前三后五,進退有序,一板一眼地先跪后站,而后又磕又拜……那動作既有舞蹈一般的灑脫,又一招一式都標準精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眾人跟著齊聲夸他家教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當康秀才一覺醒來時,才覺得頭有些疼。那是他磕頭磕得太認真了,他的前額在方磚地上磕出了一個大包。
二
世間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事過三年,縣太爺又來了,仍然一頂小轎,四個皂役,只是臉苦得像藥。
康秀才不知深淺,又一次把縣官領進了孫子苦讀的草堂,夸耀般地再次把孫兒苦讀的地方一一指給縣官看:那舊日的家什仍擺在那兒,桌是土桌,床是繩床,凳是木凳,梁上仍懸著的一根麻繩,桌上仍放著的戒尺、錐子……康秀才又一次介紹說:大人,這就是孫兒苦讀的地方啊。
縣太爺說:夜夜苦讀?
康秀才說:是。
縣太爺又說:睡繩床,臥草席?
康秀才說:是。
縣太爺說:辣椒就窩頭,蒜瓣蘸墨汁?
康秀才說:是。
縣太爺拿起那把銅戒尺看了看,說:打手的戒尺?扎腿的錐子?
康秀才連聲說:是呀,是呀。
可這一次,縣太爺卻搖搖頭說:十年寒窗,不容易呀。可這書,怎么就把人讀了呢?
康秀才怔怔地望著縣太爺,不解其意:書把人讀了?
縣太爺不忍再看了,久久,嘆一聲說:書也害人哪。
康秀才說:怎講?
縣太爺說:最近,京城里傳出了兩個字,老爺子可聽說過?
康秀才說:什么字?我康家只認得兩個字:一個是:忠。一個是:孝。知縣大人,對不?
縣太爺苦苦一笑,伸出兩個指頭搖了搖說:愚直。
康秀才一臉恍惚。
縣太爺苦笑一聲,一甩袖子:老爺子,接旨吧。
康秀才迷迷瞪瞪顫顫巍巍地跪下來,說:這,這是……?
縣官袖子一聳,從袖筒里掏出圣旨大聲念道:
查翰林院修撰康詠凡,不善撫綏,貪黷生事,假借邀功,為交爭私怨,糾結異己,頗有黨同伐異之習,近為嘩眾取寵,竟頭觸龍庭以死相脅,其欲釀明季之禍耶。念及尚有孝心,父狀不再追究,命削去功名,其五服之內族親俱革職,永不錄用。欽此。
一時,晴天霹靂,一家老小哭成一團。老秀才暈乎乎地從地上爬起,抖手接了那圣旨。
縣官四下看看,不由心寒:三代人破產讀書,換來的卻是一門兩喪。院子都荒了,實在是沒什么可查抄的。便說:罷了。老爺子,我就送你一人情吧,家就不抄了。好自為之。
待縣太爺走后,康秀才回屋找了把斧子,提著它晃晃地走出屋來,走到大門外,噼啪一聲,把門頭上“進士及第”的門匾給劈了!那門匾才掛上還不到兩年,燙金大字正是縣太爺的手書。家人們望著他,誰也不敢吭聲。
康秀才站在門外,朝著遠處那朗朗晴空望了一眼,辮子一甩,竟唱起來了。他唱的是《詩經·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唱著唱著,他突然仰天大笑三聲,噗一下,噴出了滿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眾人慌忙把他抬到屋里床上,連聲叫他。醒過來后,康秀才掙扎著撐起身子,央人出門告借了兩口薄木棺材,找出康家父子二人的一些舊物,起了兩個土堆,做了衣冠冢,草草走完了葬儀。
就此,老秀才任事不管,閉上堂屋門,就那么在屋里躺著。人們只聽他嘴里喃喃地重復著一句話:書把人讀了。
三
一門兩喪,康秀才傷了元氣了。
入冬以來,康秀才有很多時間都在堂屋門廊下坐著,那樣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沒人聽他說些什么。只是有一天,當他站起來時,人們突然發現,他的腰塌了,頭發和胡子全白了。
一進臘月,年味一天天重了,風也硬了。官道上不時蕩起一哨一哨的黃塵,黃塵里夾裹著蒸饃的香味。風像是無把兒的掃帚,颯颯地刮著,這裹了香氣的冷是透骨的。還有那殺豬的慘叫一聲聲地喊著老日頭,更讓人凄惶。人情薄呀,頭年過節的時候,來賀的小轎一頂一頂排滿了長街。到了今年,連狗都不上門了。
到了臘月二十三,康家門前終于有人了。門口處蹲著三個人。一個是鎮上飯鋪的胡掌柜。一個是殺豬的張屠戶。一個是棺材店的魯掌柜。三人都是來要賬的,可三人誰也不好意思進去。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康家的事,鎮上的人都知道了。可是,畢竟是出過進士的人家,這門,也不是隨便就敢進的。
胡掌柜說:張屠戶,你請,你先請。
張屠戶說:■!我那兩口大肥豬,三百斤凈肉,還有一筐下水,可是你胡掌柜定下的。我跟著你就是了。
胡掌柜說:你才有多少?我還賒了雞鴨魚呢……這回是虧大了。魯掌柜,要不,你先請?
魯掌柜搖搖頭說:我,按說是不該上門的……可我這小本生意,一年也做不了幾樁,實在是賠不起呀。你請,還是你請。
是啊,都在一個鎮上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仨人誰也不好意思進去。可到年關了,這賬還得要啊。于是,三人就在門口蹲著,期望著有人出來,把話捎進去。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康家遭了難,就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上門討要啊。一門兩進士,這是官家呀!
康家沒人出來,康家人已出不得門了。于是,三個人就在門口蹲著,吸著旱煙,干等。
就在這時,只聽有人喝道:康家的人還沒死絕呢。你們就這樣堵著門子要賬,像話嗎?
停在街上的是一輛騾車,車上有圈席,里邊坐的是剛從集市上回來的周亭蘭。她讓趕車的停下,從馬車上跳下來,氣呼呼地望著這三個人。
三人先是一怔,爾后像看見救星一般,一個個巴巴地圍了上來。胡掌柜說:少奶奶,你是千金體,千萬別跟我們一般見識。說句打嘴的話,這也是沒法子呀!三天的流水席,東西都是我賒的,工錢就不說了。這這……
張屠戶說:少奶奶,我一年也掙不了兩口肥豬的錢啊!
魯掌柜說:我才二十串錢,要得不多呀!
周亭蘭看了一眼康家,只見里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嘆口氣說:人都有遭難的時候,你們也不必這樣。跟我來吧。說著,扭身上了騾車。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趕忙跟上去了。
片刻,康家的門終于開了……康秀才拄著拐杖站在門前。老爺子大病初愈,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康秀才換上他的藍布長衫,拄著拐杖出門了。
康秀才在周家門前已轉了三圈了。院子里四溢的香氣幾乎把他給淹了,人家過年殺豬宰羊的,獨有他,手里拿著地契,是借錢來了。本來,他想寫幾副對聯捎上,也算是個禮。可家里虧空太多,連買紅紙的錢都沒有。于是,他只有圍著院子一圈一圈轉,好等個熟臉出來,遞個話進去。不然,他臊得慌。
日頭被風刮沒了,天陰得越來越重,康秀才院前院后也轉到第五圈了。就在這時,后院的一扇小門開了,康秀才搭眼一看,一個女子嗔嗔地望著他。
周亭蘭緩了聲說:爺爺,賬,我已替您還了。
康秀才硬下臉來,抬起頭說:我不是來借錢的。
周亭蘭說:那您?
康秀才苦笑了一聲,說:康家不能就這么栽了。我來,是借一活法兒。
周亭蘭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聞。您老,還要借活法么?
康秀才羞愧地閉上兩眼,片刻又睜開,說:借。
周亭蘭說:那好,回去備車吧。等過了正月十五。不是接我,是接您的重孫子。
康秀才眼一亮,說:天不絕康家。我有重孫子了。那好,一言為定。
周亭蘭說:要是備不起馬車,就借頭毛驢吧。
康秀才扭臉要走時,只聽周亭蘭說:等等。就見眼前一晃,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遞了過來。周亭蘭冷冷地說:日子過成這樣,就罰您老伸伸手吧。
康秀才實在不想伸這個手。可他卻不能不伸手了。他知道,不是因為銀子。
四
正月十六那天,河洛鎮一街兩行都站滿了人,他們全都是跑出來看稀罕的。只見這位平日里只曉得讀書的康秀才,破天荒地推著一獨輪車,獨輪車歪歪斜斜吱吱扭扭地響著,車上坐的竟然是他的孫媳婦!
只見那孫媳婦一身孝白,手里挎著一個小包袱,亮著一張粉臉,雙腿盤著,端端地在那獨輪車上坐著,手里抱著一個孩子。
康秀才那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青布長衫一半挽在腰上,走也踉蹌推也踉蹌,十分的難為,百丈長街,竟推出了一身的汗。
一街兩行的人,全都是看熱鬧的。看康家老秀才那副狼狽樣,一個個十分的感慨。
康秀才一大早去接孫媳婦,去時還備了四樣禮,這也是破天荒的。周家本是要套車送的,周家有騾馬大車,卻被康秀才拒絕了。他說:重孫子是康家的。媳婦是康家的。從今往后,康家再不借人家的東西了。于是,在康家歷史上,這就成了一段佳話。
康家太窮,聽說有了重孫子,也只是讓家人送去了一籃借來的雞蛋和用賒來的紅紙寫的一個名字。那名字是康秀才一夜沒合眼,五更時才起下的,就寫在那張紅紙上:康悔文。
家雖然敗了,但規矩還是要講的。孫媳婦雖說是老爺子親自接回來的,可二娘三娘卻堵在門前,二娘說:未出正月,大年下,一個小媳婦,戴孝進門,合適嗎?三娘也跟著說:怎么一點規矩都不懂?晦氣呀!
到了這個時候,老爺子卻一句話也不說,仿佛就是要看著她出丑似的。
不料,周亭蘭轉過身去,把抱著的孩子交給老爺子,道個萬福,說:勞煩爺爺了。然后,她打開手里的小包袱,從包袱里取出兩個木制的牌位,一個是公公的,一個是夫君的,她把兩個牌位托在手上,徑直朝門里走去。
看見“牌位”,二娘、三娘面有戚色,也不好再說什么了。是啊,三年孝期未滿,親人的靈位在先,怎能不讓進門呢?
可是,到了二門處,四娘又攔住了。四娘說:人走了,都剜心痛。可你這身份——不好進家廟吧?康氏家規,“戴罪之身”是不能進家廟的。四娘沒敢說“戴罪之身”,四娘只提到了“身份”。雖然用的是商榷的語氣,但態度是很明確的。
周亭蘭半轉身子,對老爺子說:我公公和夫君都是為國捐軀……但四娘既說到“身份”,奴家姑且把牌位安置在自己房里,也好帶孩子上香。待申冤后,再請入家廟。爺爺,這樣行吧?
說完,不等回話,又是徑直托著“牌位”朝偏廈走去。她從從容容地走著,既不回頭,也不看人的臉色。
這些話,說得老爺子潸然淚下。也說到老爺子心窩里去了。這孩子雖然年輕,但步步踩在實處,句句占在理上。往下,自然也就沒人敢再攔了。
隔天,康秀才把全家十六口人召集在堂屋,問:都來了?
嬸嫂叔娘伯仲妯娌們應道:都來了。
康秀才當著眾人,把所有的賬目、田契、鑰匙……一一放在了孫媳婦的面前,說:從今天起,這個家由亭蘭來管。無論家中大情小事,我一概不問,全憑亭蘭發落。
家道敗落至此,自然無人接手。眾人聽了,都默默不語,也算是認了。
五
那是一個茶碗破碎的聲音。
冥冥之中,“咣啷”一聲,正是一個茶碗的破碎,預示了康家走出困境的開始。
天氣很好,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在這么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周亭蘭再次把爺爺請了出來。頭天晚上,她就告訴爺爺說:既然讓我管家,我想曬曬家底。爺爺說過不再過問,只得隨她安排。
周亭蘭請老爺子堂屋入座,同時請來了一家老小叔伯嬸娘。
八仙桌上,放著一摞子賬本和借據。等家人聚齊,周亭蘭從桌上拿起賬本,說:今天把各位長輩請來,是有事跟大家商量。爺爺說了,咱們家人口多,用項大。雖說爺爺把賬交給了我,可我年輕,只怕管不好,更怕對不住各位長輩。所以,當著爺爺的面,我想先把以往的賬目給各位長輩有個交代。
眾人默然。家道敗落成這個樣子,那賬,念不念都無所謂了。
周亭蘭把賬目翻開,一頁頁念起來:四月甲寅,借東邊張屠戶家紋銀十兩;六月庚戌,二房請郎中,借西頭吳家錢五串;七月戊子,為交丁役銀爺爺當一皮袍;八月十五,辦備節禮迎縣太爺借周家紋銀三十兩;九月交河捐賣地五畝,還債后下余錢七串,付老崔家三年的鹽錢,仍差一百零七文……
頓時,整個院子里鴉雀無聲,那一筆一筆債務沉甸甸、涼冰冰。嬸娘們只是連連嘆氣。
念著念著,周亭蘭看了眾人一眼,不再往下念了。她合上賬本,又看看桌上的一摞子借據,說:現在,家里除了欠債之外,糧食也不多了。聽爺爺說,各位婆母、嬸娘、姑嫂尚許有些私房。如有的話,想讓大家把這些私房和體己暫且借出來,先度了春荒。待轉過年,家里磨得開了,如數償還。老人家交代了,這各屋的私房,只是暫借,日后必還。
一提到“私房”,人們的眼一下子活了。女人們相互看著,各自心上一緊,臉上的肉一繃一繃地跳。三伯娘先就忍不住了,她攤開兩手,說:沒有啊,真沒有啊。反正我是沒有。
二伯娘也說:就是呀!大年下,孩子吃個“糖人兒”的錢都沒有……
四伯娘說:哪有啥私房,要有,還等到今天?真是的。
各位姑嫂妯娌嘴里嘟噥著,仿佛有無數委屈。
其實,周亭蘭并沒想怎么著,她已打算回娘家借錢了。但她這么年輕就接手這么一個大家,擔心叔伯嬸娘們心生怨恨。所以,話必須當面說清楚。再說,爺爺說了,他要的是一個“活法”。
陽光斜斜,每個人的臉上都留下了一道陰影。家道敗落加上日子困頓,相互之間心里都有些怨懟和郁積。老爺子在那兒坐著,又不敢埋怨什么。平日里,四伯娘沒有孩子,得的份例錢是最少的。有了這么一個挑事的機會,四伯娘突然站出來說:叫我說,有沒有私房,搜一搜就知道了。搜吧!打開門,一門兒一門兒地搜!
頓時,一片啞然。
片刻,也有人小聲應道:搜就搜。
康秀才兩眼閉著,端坐在那里,一聲不吭。
周亭蘭本沒有搜家的意思。真要這么做,她作為長房的孫媳,那開罪的就不是一門了。現在有人站出來,主動說話,這讓她有些左右為難。
院子里,二伯娘見四伯娘嘴撇著,眼神兒像鉤子一樣往她這邊瞅,立時火上心頭,快步走到自家房門前,咣的一聲,推開了房門,說:搜吧!
三娘見二娘把房門打開了,也走過去開了自家的屋門說:搜就搜!
四伯娘跟著開了自己的房門,說:窮得四壁透風,誰還怕搜?
這時,不滿周歲的孩子突然尿了。他尿在了小叔子的手上……周亭蘭慌忙從小叔子手里接過孩子,給他換了尿布,抱在懷里。而后,緩聲說道:既然都這么說,我領小叔們去看一眼。都是一家人,也就算是亮亮家底吧。
周亭蘭仍抱著孩子,這是表明,她是不會動手的。眾目睽睽之下,她領著幾個小叔子先進了二伯娘的房門。
雖說是三間格局,里外套間,可家道敗落已非一日,屋里的陳設都是些過去的物件。說起來也算是書香門第,桌上、幾上到處都是灰塵,連打理一下的心思都提不起來了。周亭蘭看了,搖搖頭,遲疑著:這樣的屋子,怎么搜,還需要搜么?
可是,懷里抱著的孩子卻又尿了。周亭蘭皺了一下眉頭,低下頭去,她看見孩子笑了,那笑很詭異。就在這時,只聽咣啷一聲,小叔子抬腳在二門的角上碰到了一個腌咸菜的瓦罐,瓦罐上蓋著一個小茶碗,那茶碗碎了……小叔子彎腰看見,那廢棄了的瓦罐里放著兩錠銀子。
當那兩錠銀子拿出來的時候,一院人都傻了。眾人望著二伯娘,二伯娘傻傻地望著那兩錠銀子,好一會兒才大聲說:天哪,天地良心,那不是我的!
接著是三房,三伯娘屋里拾掇得還算干凈,只是梁頭上吊著一匣子點心。那是她從她娘家帶回來的,自然沒有充公。小叔子取下點心,覺得重了些,打開一看,除了四塊吃剩的酥餅,還有一錠銀子。
三娘自然喊冤不止。
往下的事情,越發神了。周亭蘭無論帶人走進哪房哪屋,無論是怎樣寒酸的去處,她懷里孩子的兩眼就像是探燈,看到哪里,哪里一準就能找到銀子。竟然連神龕后邊、廚屋面缸里、柴房角落,也找到了散碎銀子。就這么一處處歸攏,一共找到了三百兩之多。
誰也想不到,這個數目,正是周亭蘭要到娘家去借的數目。
看到擺在桌上的銀兩,康秀才睜開兩眼,重重地哼了一聲。他氣得嘴哆嗦著,指著她們:圣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們……不是說沒錢嗎?不是說年過不去嗎?你們,你們一個個存著私房,大年下讓我跑出去借債?這還是詩書禮義之家嗎?這個家呀,生生就敗在你們手里。
伯娘叔嬸及各位妯娌,一個個賭咒發誓,呼天搶地哭喊著:老天在上,那銀錢真不是我的呀!若是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女人們又羞又氣又恨,撲撲通通,倒了好幾個。
六
這晚,康家老宅各房里傳出了哭聲。
那哭聲是壓抑著的,就像是擦了粉底的淚臉,一道一道的,波波折折的,又像是被誰掐住了喉嚨,嚀嚀嚶嚶哈哈含含,欲吐不能暢達,欲喊又不敢放聲,那真是憋屈呀。
你想,那銀兩是眾目睽睽之下從各房里抄出來的,縱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哪。她們又羞又惱,黑天洗腳后,一個個把臟水潑在周亭蘭的門前。還有人罵:掃帚星!康家就敗在這喪門星手里……
周亭蘭掌燈走出門來,眼里含淚在門口站了片刻,而后一手掌燈,一腳探路,緩步到爺爺的上房去了。
周亭蘭輕聲問:爺爺,您聽見了么?
康秀才默默地點了點頭,說:聽見了。
周亭蘭說:您老,是要我做個惡人?
康秀才嘆了口氣,說:這是對我有怨氣呀。想我康家三代書香,把家讀成了這個樣子,其罪在我。
接著,康秀才抬頭望著周亭蘭,眼里有些疑惑,說:蘭兒,你說實話,那銀兩是你從娘家借的嗎?
周亭蘭說:不是。
康秀才再問:真不是?
周亭蘭說:真不是。我本打算去娘家借的。誰知道……爺爺,您信我嗎?
康秀才說:信。
周亭蘭說:我只是想曬一曬家底,絕無難為叔伯嬸娘的意思。沒想到會搜出這么多銀兩。
康秀才用手往上指了指天,說:也許是上天可憐我康家,老天爺庇佑吧。罷了!蘭兒,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你代我管三年。三年后,你要是想走,也可,把孫子給我留下。你若是不走,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周亭蘭說:這話怎說?
康秀才說:你只要不走,你放心,我走。
周亭蘭忙叫道:爺爺。
康秀才說:你想啊,我只要在這個家坐著,就會有人遞小話,有人告你的狀。一次兩次不打緊。可日子長了,說不定哪一天,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就信了。我要是信了,你這個家還怎么當?
周亭蘭沉吟片刻,說:爺爺到底是讀書人。
康秀才嘆一聲:在康家,不要再提“讀書”二字。
周亭蘭說:爺爺,您這么大歲數了,往哪兒走?
康秀才說:這你就不要管了。縣學、府學,已請我多次,都被我推托了。吃口飯的地方么,還是有的。
周亭蘭見桌上放著一個舊褡褳,一提籃舊書,忙跪下說:爺爺,您說走就走嗎?
康秀才說:我是當家的,治家無方,還害了兒孫。我出去走走,尋訪些故舊,只盼日后能給我康家洗去冤屈。
周亭蘭說:爺爺,您坐在家里,我也就有了主心骨。您做您的學問就是了。您若這樣,讓我如何自處呢?
康秀才喃喃道:學問,什么學問?說著,他擺擺手:我主意已定,你不用多說了。
周亭蘭轉身欲走,卻又回過頭來,說:爺爺,您既把家交給我,不想聽聽我的章程嗎?
康秀才搖搖頭說:治家的章程不用說。做你的就是了。
周亭蘭想了想,說:爺爺,您要是真想出去散散心,也行。那您得從前門走,大張旗鼓地走。別讓人說,是我把您逼走的。
康秀才望著亭蘭,久久,說:也好。
第二天一早,當一家老小全起來的時候,只見掌家的爺爺已穿戴停當,走出了堂屋的門。更讓人吃驚的是,這位康熙四十八年的秀才,穿著長衫,卻肩一鋪蓋卷,挎一舊褡褳,提個盛書的小筐,一副出遠門的樣子。
他重重地咳嗽一聲說:我告訴你們,查抄私房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你們不服。想想,也有道理。家敗如此,作為掌家人,我治家無方,三代人破產讀書,卻害了我一子一孫。我該當受罰。從今天起,我出門討口飯吃,以當自懲。從今往后,家中諸事就交給亭蘭了。
眾人都跪下了,哭著說:爺爺,沒人埋怨您呀。您若走了,讓我們怎么做人呢?
周亭蘭這時說:各位伯娘叔嬸,掌家爺爺讓我告訴各位,昨天充公的私房錢,算是家里暫借的。轉過年來,等家里日子寬余些,連本帶利全部奉還,請各位放心。
康秀才說:罷了。都起來吧。我主意已決,誰也別攔。說完,一步步走出大門,揚長而去。
第三章
一
那天晚上,雨是斜著潑下來的。
在黑暗中,那水汽帶著嗖嗖、嘩嘩的響聲,一蕩一蕩地濺在窗紙上,在窗紙上潤出了斑駁的、一濕一濕的圖案,就像是帶哨的尖釘,或是墨做的淚珠。
在一個孩子的幼小心靈里,關于雨的記憶,就是這些了。那就像是烏云般的黑花兒,一墨一墨地在窗紙上開放,很突兀。它一下子就種在了他的心里。在懵懵懂懂的時候,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那濺過來的水里,是裹著一股氣的。那水也像是有憑借和依仗的,當水濺上窗欞時,就化成了砰、砰的聲響。是啊,那不是雨。不過,還需要過段時間,他才明白:水是有牙的。
這是康悔文自睜開眼睛之后,上的第一課。
早晨,那是一個春風裂石的早晨。母親抱著他,站在了屋門前。那時候他才剛剛周歲,頭上戴著虎頭風帽,身裹紅絨布做的斗篷,穿著虎頭棉鞋,露著一張凍紅的小臉兒,這很像是一種展覽。年輕的母親就那么站著,一向笑吟吟的母親臉上有了肅殺之氣。于是他看見了水,不,那已經不是水了。潑在屋門前的水已長出牙齒來了。也是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那叫冰。當水長出牙齒的時候,那就是冰。
也就是片刻,母親的臉上又綻出了桃花。那一刻,他看到了很多人,人們從屋子里走出來,齊齊地立在堂屋門前,像是等待著什么。
在他最初的記憶里,女人的臉是一層一層的,就像是廟會上皮影戲里的人物。那些奶奶們、嬸嬸姑姑們一個個走馬燈似的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那笑,就有十幾種;那聲音,也像是用斗量出來的,深深淺淺地埋著點什么;她們的聲音像是碓碓舀里的石杵,帶著一股辛辣的蒜味。
先是二房奶奶荷搖著身子,一擺一擺地走過來,探身捏了捏他的小下巴說:這娃福相。
三房的奶奶顴骨上緊緊地抖出一絲笑,手指頭在他的鼻子上輕輕點了一下,而后又把手伸到下邊,扯了扯他的小雞雞,說:這娃多喜興。看看,笑了,笑了。
二房的奶奶也跟著說:笑了。叫個啥,是叫悔文吧?
四房的奶奶眉頭一挑,說:這名兒,是當家的起的吧?真格的,那啥。這娃,夜里咋沒聽見哭啊?
二房奶奶說:不哭好。
三房奶奶也說:不哭好。
這時候,母親的一只手微微下移,慢慢移到了他的屁股下,捏住了他屁股上的一小塊肉,先是摸了一下,像是有些于心不忍,而后又突然發力,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擰了一把。可是,誰也料想不到,他竟然又尿了。
于是,二房的奶奶說:哎,尿了。
三房的奶奶說:尿了哎。
四房的奶奶說:這孩子,尿人一身。
母親晃著他,搖著他,抱他的手不由得重了。母親的手上戴著一個頂針,那個頂針涼涼地頂在他的屁股蛋子上,有點像冰做的烙鐵。母親把他緊緊地攬在懷里,就像是抱著一把尚方寶劍,或是一個可以借重的道具。母親把他抱出來,是要向人們宣布:我是有兒子的。
可他卻尿了母親一身。
當天夜里,關上房門,母親解開襁褓,把他渾身上下都捏了一遍,她心里一遍一遍地、戰戰兢兢地說:兒呀,兒呀,你不會是個呆子吧?
也就是當晚,當母親重又開門的時候,只見院子里站著幾位奶奶。還是二奶奶開口問:悔文睡了么?
母親說:睡了。
當奶奶們扭身回屋時,四奶奶說:這孩子多好,不哭。
夜里,母親哭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因為她的兒子不會哭。
二
康悔文依稀還記得,當他到了五歲一月零九天時,他終于說出了一個字。他指了指屁股,說:疼。
這個字使母親淚流滿面!周亭蘭一把抱住他,說:我的兒呀,你終于會說話了!
當時周亭蘭正激動呢,她似乎沒有領會這個字的意思。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說:我的兒呀,天神哪,土地奶奶啊,你不是呆子。你會說話。我兒會說話了!
母親周亭蘭哪里知道,他的感覺和領悟力都是超常的。在這五年一個月零九天的時間里,他感受最深切的是一個字:疼。
這個“疼”字是笑惹下的。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笑,他的笑是天生的。那幾乎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一種功能,每每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第一個表情就是笑。那時候,康家的老老少少,只要一見到他,就會發現:這孩子在笑。這仿佛是他獨有的表情,那微笑是五官拼湊在一起的結果。他的笑容,曾讓母親常年處在懷疑之中,夜不能寐。母親曾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傻兒。
這副笑模樣,也曾讓奶奶們起過疑心。她們甚至認為“他”就是他母親的“報應”。她們紛紛用針做些試探,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傻。
從他記事起,當他剛剛會走路時,康悔文就飽嘗了“針”的滋味。二房的人用繡花針試他;三房的奶奶用留長的指甲試他;四房的奶奶更絕,把針在油燈上燒紅,扎了不流血……他們欺他語遲,欺他不會說話,于是就更加肆無忌憚。她們把對母親的仇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一切都是私下里進行的。她們一次次地嚇唬他說:你哭。你怎么不哭?扎你的嘴!
是的,他不哭。他笑。他在各式各樣的目光里微笑。她們的眼睛像是藥水里泡出來的,放射出各種各樣的疑問。那恨也是一脈一脈的,就像是含著光線的毒針。于是,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母親是犯了眾怒了,而眾怒是不能犯的。
在很多時候,他的頭都是勾著的,他害怕那些眼睛。他只會笑。也只有笑。
母親周亭蘭是治家的女人,她用搜出來的銀錢在鎮上開了一家食宿飯店。生意慢慢紅火了,她在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于是,他就掉在了幾個女人用仇恨做成的陷阱里,度日如年。
在很多個日子里,他的天空只有一角。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常常被單獨撂在柴房里,他就那么一個人在柴房的小木坐笸里待著。后來他才知道,這里曾是他死去的父親讀書的地方。爾后,當他看見什么讓他害怕的東西時,他就笑。這已成了一種習慣。
不過,幼小的康悔文是有朋友的。他的朋友不是人。最早,那是一雙讓他恐懼的眼睛。那帶嗞溜聲的眼睛是紅色的,就那么滴溜溜地看著他,把他嚇壞了。他先是嚇尿了,而后,他看見了那像旗桿一樣,直搠搠的尾巴,那尾巴也是紅色的。最初,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它的頭很小,身子毛茸茸的,就像是一團飛來的火焰。它從窗欞處嗞溜一聲跳過來,翻了一個跟頭,就此臥在了父親早年讀書的案子上,身上帶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有時候,它仿佛就貼在墻上,像是一幅畫,朦朦朧朧的,在墻上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黃大仙的事,他多次聽奶奶和母親說過。時間長了,他也就不怕了。他很想摸一摸它,可他不敢。似乎他曾聽哪位奶奶在院子里說起,“黃大仙”就是“黃公公”,會顯靈報恩。那時候,康悔文還不知道什么是“報恩”,可他笑了。他們就這么互相望著,望著……康悔文不那么害怕了。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摸了一下它身上的毛,毛很軟。恍恍惚惚地,他看見它的眼睛說:孩子,你冷嗎?你若是冷,就靠近些,讓我給你暖暖。開初,康悔文還是沒敢靠得太近。不過,康悔文看見,它眼光很和善,沒有傷他的意思。
有一段時間,他每天都盼著它來,它是他唯一的朋友。那天,他看見它是飛過來的。它飛到了墻上,先是一片藍色,而后那藍色里就像是幻化出了一個帶羽的仙人……他看見它的影子又幻化了,黃黃的一片,又幻化成了原來的樣子,毛茸茸地貼在墻上,給他搖了搖尾巴。
就在這時,柴房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只聽嗞溜一聲,“黃公公”不見了。
自從有了“黃公公”這個朋友之后,康悔文就不那么孤單了。有“黃公公”做伴,他心里漸漸生出了暖意。可是,在九九重陽那天,他卻挨了母親的暴打。
也就是這天上午,當一家老小集中在上房祭祖的時候,突然發現供桌上擺的供品中,有一個盤子空了……立時,二奶奶沉下臉來:這是咋回事?太不像話了!
給先人上供用的桃子不見了。
三奶奶說:我看見悔文哧溜鉆進來了。這孩子!
四奶奶也跟著說:就是。我也看見了。這可是祭祀先人的供品!
母親有些詫異,說:不會吧?
就在這個時候,四伯娘在他的兜肚里搜出了三個桃核兒。他真的不知道那桃核兒是誰裝在他小兜里的……當著眾人,四奶奶一把把他拖將過來,把他的兜肚翻開。從他的衣兜里,掉出了三個桃核兒。
于是,幾位奶奶都望著母親,嘴里卻說:小孩子不懂事,算了吧。母親十分羞愧。盛怒之下,一把把他提溜到當院,一頓痛打。
就是在這一日,母親才發現了他那用針扎出來的日子。這天晚上,母親特意燒了一盆熱水給他洗澡。在燈下,母親發現了他身上的針眼。那針眼密密麻麻。母親先是愣了一下,說你真臟啊,身上怎么這么多虱子?可她很快就發現,那不是虱子,那是一個一個的“疼”。
在母親掉淚的時候,他又笑了。
第二天,“黃公公”又來了。“黃公公”跳進來的時候,先是給他搖了搖尾巴。仿佛,“黃公公”什么都知道。
隔天,三奶奶、四奶奶的嘴全爛了,腫得像爛桃,說話嗚嗚拉拉的,一個多月都沒好。
這一次,康悔文又笑了。他笑得很不一般。
康悔文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替母親分憂了。他已經知道那恨是對著母親的,他不過是母親的一個替身。所以,他不說。這次,就在母親給他洗澡的時候,他說了一串話。這些話又一次使母親淚流滿面。他說:娘,我會背《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母親愣了,母親說,你跟誰學的?他說:我沒偷,拾的。
母親說:拾的?
康悔文指了指天空,說:從墻那邊拾的。
就是這句話,母親一下子站起來了,她手里的毛巾砰一下掉進了水盆里。母親抱住他,一下子淚流滿面,說:我的兒呀!
夜里,母親一邊搖著紡車,一邊開始教他認字了。母親用干樹枝扎成一捆一捆的小棍棍,用那些小棍棍在地上給他擺成:天、地、人、手、口……讓他學著認。
他認得很快,每當母親凝神沉思或嘆氣的時候,他問:母親,您是有什么難處么?
母親嘆一聲說:有。
他說:那怎樣才能讓您不愁呢?
母親說:你能多識些字,我就不愁了。
他就在地上一個一個地把字擺出來,大聲地把那些字念出來:天、地、人、手、口、大、小、上、下、左、右……
母親聽了,很難得地笑了。
三
正是那天上午發生的事情,使他的童年生活出現了轉機。
有一天,隔著三個院落,有家私塾,他聽見有一群孩子在那里讀書。“人之初”就是從那個院子里飄出來的……“黃公公”走后,康悔文趁人不備,偷偷溜出了院子。他很想找找那讀書的聲音,那聲音不知怎的,很有誘惑力。
可是,他剛溜出院子,就看見了三只大狗。一只黃的,一只黑的,一只灰的。那狗半人高,就在離他兩丈開外的地方臥著。他剛一跑出來,那狗忽地一下就站起來了,一只只兇巴巴的,兩眼泛著熒熒的綠光,就那么盯著他,不時發出嗚嗚的咆哮。
他對自己說:你別怕,走過去,你走過去。你只要走過去,狗們就退了。你喊一、二、三……
可是,當他在心里喊過一、二、三之后,他發現,他的褲子濕了。他又尿褲子了。他能感覺到尿水在褲襠里一點一點地往下淌。他實在是嚇壞了。尿水在他的褲襠里淌著,他的頭發一點一點地豎起來。褲子濕了,他也不敢回去了,就一點一點地退到了墻邊,貼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有很長時間,他一直看著那狗,狗也看著他。他心里哀求說:狗,我想過去。你就讓我過去吧。
黃狗的眼睛說:你身上有狐味。你不是人?
黑狗的眼睛說:你身上有狐味。你不是人?
灰狗的眼睛說:你身上有狐味。你不是人?
狗們很警覺。狗們嗅到了他身上有一種不屬于人的臊味……他就這樣一次次地哀求,可狗們就是不放他。
黃狗的眼睛說:你有爹嗎?
黑狗的眼睛說:你有爹嗎?
灰狗的眼睛說:你有爹嗎?
每當他動一動身子的時候,狗們就開始咆哮了。他很想有人走出來,把他帶過去。可是,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就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他也不敢喊,他是偷偷溜出來的。有那么一會兒,他的神經就要繃斷了。
可是,突然之間,不知怎的,只見那三只惡狗嗚嗚咽咽地夾著尾巴逃走了……后來,他站在那里,等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把褲子暖干……可是,當晚,奶奶們還是告了他的狀,說:悔文又尿褲子了。
當天夜里,他發燒了。母親摸了摸他的頭,久久地端詳著他。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些走神兒,像是望著久遠的將來。而后,她嘆口氣說:兒呀,你的眼神不對。你眼里有寒氣。
女人的心思可以在瞬間長成一棵大樹。母親像是有了什么主意。第二天早晨,她沒去河洛口的飯鋪,而是召來了一班匠人,說要重修家里的門樓。
重修門樓給康家長了臉面,他們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才幾年的光景,康家所欠的債基本還上了。地里、家里,還有生意……一切都井井有條。現在她又要重修門樓。門樓剝蝕得不像樣子了,這曾是康家唯一的體面。
周亭蘭就站在大門處看著匠人們修門樓。她這一天格外的鄭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一手扇著手帕,一手牽著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兒子,光鮮地在陽光下站著。
在河洛鎮,有三大匠作,老蔡是其中一作的領頭。聽說是給康家修門樓,他親自來了,指揮著徒弟們干活兒。他對這家的女主人十分恭敬,人家男人雖然不在了,可畢竟是做過“進士”的。他說:少奶奶,不瞞你說,這門樓是當年我師傅修的。基座還用青石嗎?
周亭蘭說:青石。
老蔡說:木雕還要嗎?
周亭蘭說:要。
老蔡說:還是青龍盤?
周亭蘭說:青龍盤。
老蔡說:你放心,我得比師傅修得好。
周亭蘭說:活兒要好。錢不用操心。
老蔡說:錢是你的事。活兒是我的事。
周亭蘭說:我信你。蔡師傅,捎帶著把上房屋也修了。那屋的房脊漏雨了。
這時候,二房奶奶跑出來說:蘭哪,廂房的門也給修了吧,還有窗戶。
周亭蘭恭恭敬敬地說:好。
三房奶奶說:蘭,我屋的床也該換了,打一椿木的吧?
周亭蘭說:好。
四房的奶奶說:我屋里的柜子該漆了。
二房奶奶說:你看那門,破成啥了,要漆都漆。
周亭蘭說:好,都漆。所有的門窗,全漆一遍。
三房奶奶從來沒見過小媳婦說話這么順從過,一個個都喜笑顏開的。二奶奶說:虧了蘭兒,這家終于像個家了。
三奶奶說:可不,嘴一份兒,手一份兒。
四奶奶陰陰地說:那是。私房不都捐出來了么?——雖然當初誰都不承認有私房錢。可現在日子好過了,家里有了盈余,那搜出來的銀兩,又都認為是自己的了。
周亭蘭也不再翻舊賬。只是笑著說:賬面上都記著呢。
周亭蘭在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從容不迫。此時此刻,她的目光里有了一種很堅定的東西。她手牽著兒子,鄭重地對三位嬸娘說:從明天起,我要把他帶到店里去。
二奶奶說:怎么了?
三奶奶說:你不是忙嗎?那么一大攤子。
四奶奶說:咋,嫌我們待他不好?你問問他……
周亭蘭說:不是。我跟人說好了,想讓他學學算盤。
四
康家店就建在洛河邊上,正對著倉署衙門。前邊是兩層臨街的鋪面,后邊是一個供車馬停歇的大院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位置好。
店鋪一層是五開間的門臉,一拉溜的八仙方桌,這是客官們吃飯的地方;二樓是住宿的地方,有收拾整齊的客房。能來這里住店的,大多是一些押漕的官員和販糧的商人。后邊的院落,既能停放車馬貨物,也可讓腳力們歇息。
院子兩旁是車棚和馬廄,后邊有一孔一孔的窯洞。窯洞冬暖夏涼,那是大通鋪。炕上鋪著厚厚的麥草,這是給腳力們預備的。腳力分兩種,一種是走河的纖夫,一種是推車的腳夫。
在河洛鎮,來康家店的,也不光是做糧食生意的。因為這里有一道名菜是別處沒有的,這就是“霜糖豆腐”。
這道名菜,是周亭蘭從娘家借來的。
康家自周亭蘭接手后,就用湊來的錢開了這么家店鋪。雖然正對著倉署衙門,但店鋪初開張時,生意并不算好。倉署收糧是季節性的,一陣兒一陣兒的,有時生意好些,有時生意淡些,很愁人。本兒已扎下了,周亭蘭盼著生意盡快好起來,日日紅火。
那日,周亭蘭回娘家去了。她對周廣田說:爺爺,我想跟您老借樣東西。“老毒藥”看看孫女,說:你是康家的人了。周亭蘭說:我知道。“老毒藥”斜她一眼,說:周氏霜糖的秘方傳男不傳女,是不對外的。周亭蘭說:我知道。“老毒藥”又看了看孫女,說:你要借,就借錢吧。你要多少?錢我可以借給你。先說好,利錢還是要算的。周亭蘭卻說:我是康家的人了,我不借周家的錢。“老毒藥”一怔:那你要借啥?周亭蘭說:上次我給您說過,康家店就在碼頭附近,運輸方便,我想把咱周氏霜糖和柿餅全包了。別人給多少錢,我也給多少錢,一分不少。另外,不管淡季旺季,賠賺都歸我。您老就好好管園子,不用再操買賣的心了。“老毒藥”賬上精細,說:腳力呢?周亭蘭說:腳力自然也歸我。錢,我照付。“老毒藥”想了想說:蘭兒,你是說,你給家里辦了事,要換點兒啥?周亭蘭笑了,說:正是。爺爺,您饒我一道菜吧。
這時,“老毒藥”也笑了,說:霜糖豆腐?
周亭蘭說:我就要這道霜糖豆腐。
“老毒藥”不以為然,說:這不過是道家常菜,自家吃的。
周亭蘭說:我就要這道菜。你親自下廚做,讓我看一遍就是。
于是,“老毒藥”就親自下廚,一一給周亭蘭演示了這道霜糖豆腐的做法。
自從康家店新添了這道霜糖豆腐,店里的生意就越來越好了。一些客商就是沖著霜糖豆腐來住店的。這道霜糖豆腐初看也沒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一盤奶嫩水白的豆腐,上邊是一些網狀紫紅泛藍的細沫沫兒。可吃到嘴里就不一樣了:它剛入口是綿的、嫩的、甜的,入口即化;但頃刻味就變了,那是麻的、辣的、爨的,忽一下七竅生煙,只覺藍辣頂喉,一肚子的火苗亂竄;到了這時,你只要慢慢吸上一口氣,立時就會覺得口、眼、鼻一片冰涼,壺玉滿懷,全身通泰,打上一個大大的噴嚏,好舒服。
周亭蘭開店不光靠這道霜糖豆腐,她生意也做得活。對那些腳力,她僅做了一件事,就把他們的心給攏住了。比如那些推鴻車往陳州府運柿餅的,那些柿餅在陳州上船直接運往南方。以前他們都是單趟結賬,現在是來回有進項。去時推柿餅,回來推糧食。她是拿柿餅換成糧食,而后再通過河洛倉的倉爺賣出去。這一來一回,不光掙了差價,住店的腳力們就掙了雙份錢。對那些吃河飯的,周亭蘭只是把以往洗腳的銅盆換成南方那種半腿深的木桶,這叫“木桶泡腳”。燒上大鍋熱水,一人一個木桶燙著熱水泡腳。木桶的熱水里再滴上幾滴柿子醋,能把那些船老大、那些纖夫給泡醉了。得勁哪!
那些船老大、纖夫喝上二兩小酒,喜歡說些粗話,鬧一鬧,這時候康悔文就會倚在窯洞門旁,聽他們講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他慢慢就明白了,“黃公公”正是纖夫常說的仙家。可他心里清楚,這個秘密,誰也不能告訴。
康悔文住進了康家店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再也沒有見到過“黃公公”。特別是聽纖夫們講了些神鬼故事之后,更是想念“黃公公”了。一天夜里,康悔文睡不著覺,頭昏昏的,不由得念了三聲“黃公公”。片刻,“嗖”的一聲,“黃公公”果然出現了。它貼在墻上,像畫一樣,美麗極了。“黃公公”眨著眼說:恩公,有事么?康悔文說:這些日子,你怎么不見了?“黃公公”說:恩公啊,我不是不想來,是不敢來。這里走船的男人多,陽氣太旺。我道行淺,一時還藏不住身。當時,康悔文并不明白“黃公公”的話。不過,“黃公公”倒是提醒他說:恩公,你千萬不要獨自出門。切記。
當時,康悔文并未在意。一是年齡小,二是他也沒出門的機會。母親里外張羅生意,太忙了,顧不上他。他依舊在后院里聽那些纖夫、腳夫講些過往見聞和神鬼故事。一個腳夫說:黃大仙既報恩也記仇,誰要惹了它,它會把人的魂吸走……這就有些嚇人了。不過,康悔文倒是不怕。因為,他跟“黃公公”是朋友。
一天下來,等到再晚些時候,周亭蘭就出現了。她站在窯洞門口,一手牽上兒子,羽毛般地輕聲說:各位爺,累了一天了,歇吧。于是,那鬧聲就住了。仿佛人們就是等著她出現呢,好暄一暄眼。
當地人都說,康家店的生意好,多虧了一個人,那是倉爺。
五
河洛倉原是明代建的官倉。到了清代,這里成了災年的備用倉,也是“南糧北調”的中轉站。河洛倉依嶺而建,是一穴一穴的窯洞式廒倉。為防水淹,廒倉建在嶺半腰處,地基是三合土夯筑,然后鋪上白灰,再用臨清大磚做地面,上加楞木,再鋪松板,上有氣孔,外有水道,每廒都有編號。一層一層的廒倉,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順序排列,十分壯觀。
廒倉下邊,是倉署的官衙。官衙正門進去,有官廳、科房、量房、簽房,四角有警鐘哨樓,那是庫兵們住的地方。離官衙不遠,還有專用的曬場、馬廄。走過曬場,就是供漕運專用的碼頭了。
在河洛鎮,沒有人不知道倉爺的。
倉爺姓顏,名守志。是河洛倉的倉書。他因有一綹眉毛是白的,早年有人叫他“顏白眉”,再后就沒人敢叫了,都叫他倉爺。人們更知道倉爺袖筒里有一只袖珍倉鼠,約半寸長,脊灰肚白,不時會把頭探出來,出溜又縮回去了,這是倉爺的心愛之物,叫“白公公”。
倉爺雖只是河洛倉的倉書,算不上要員,但在倉署衙門里,卻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倉爺有一綽號,人稱“顏神算”。倉爺的兩只手能同時打十二架算盤。一賬算下來,從東到西十二架算盤噼里啪啦一陣脆響,聲音圓潤,節奏分明,就像是一支樂隊。上邊凡有查詢,倉爺就是活賬本。
倉爺早年曾做過鋪廒,他的師傅是前任倉書。師傅在世時,把一手好算一筆好寫留給了他。常年,他在倉房里跟老鼠斗法,一斗斗了很多年。鼠們一聽見倉爺的腳步聲,就會從“氣眼”逃亡,可倉爺把“氣眼”設計成了翻斗狀,內附鼠夾,夾得鼠們嘰嘰亂叫。后來鼠們改走地溝,倉爺又在地溝里設了機關。就這么斗著斗著,斗出感情來了。爾后,他就專門托人從南邊買了這么一只“白公公”。
倉爺喜歡吃霜糖豆腐,連“白公公”也喜歡這一口。每天傍晚,倉爺都會到倉署斜對面的康家飯鋪來,找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上二兩好酒,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盤霜糖豆腐,小酌,慢慢品。另外,店家再送上一個小碟,碟里放兩小片霜糖,那是專門給“白公公”的。菜齊了,少頃,“白公公”就從他的袖口里探出頭來了,這時候倉爺就把一塊霜糖弄成碎末,喂給“白公公”。
倉爺來這里吃酒,卻從不付賬。每次來,他都會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小二已得過老板娘的吩咐,每次都是老三樣外加二兩好酒。倉爺并無酒量,只喝二兩,喝到臉微紅時,他會說:哼,一窩老鼠。
說誰呢?沒人知道。說了就說了,而后揚長而去。
也有人說,倉爺天天來,是看老板娘的。老板娘雖素素淡淡,但也才二十多歲,一臉春風,的確是秀色可餐。可倉爺不像那些粗人,并不纏著打情罵俏,很自重的。碰上了,老板娘會恭恭敬敬地說:倉爺來了?請。
倉爺會說:有霜糖嗎?
老板娘說:給你留著呢。
倉爺說:你家的霜糖真好。
老板娘說:要帶嗎?
倉爺說:好東西不可貪多。品品就行。
老板娘說:倉爺是懂的。小二,快給倉爺上茶。
倉爺就說:你忙。你忙。
也有客官借酒打俏皮,拍拍摸摸的,想吃老板娘的豆腐。這時倉爺會重重地哼一聲,于是就沒人敢造次了。即便倉爺不在,大約是礙著倉爺的面子,眾人也只是說些酒話,并不敢胡來。有人私下猜測,這女子,莫非倉爺包了?
在河洛鎮,一般人是不惹倉爺的。倉署里,連倉監大人都讓他三分,因為倉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平日收糧時,倉爺動動嘴,秤高秤低,收與不收,就憑他一句話了。
康家飯鋪開初是專對漕運的,車馬食宿全管。所以,無論是漕運的官員,還是販糧食的大戶,大多認得倉爺。倉爺也常介紹些客商來住店。當然,有一樁事情是別人無從知曉的,倉爺在這里悄悄入了股。
自從倉爺喜歡上了這里的霜糖豆腐,周亭蘭就格外看顧他。倉爺每次來,都是她親自下廚去做這道菜。日子長了,成了習慣,倉爺天天都來。一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倉爺遲遲沒走。等老板娘閑下來時,倉爺說:老板娘,有些日子了,該結賬了。
周亭蘭說:倉爺能來,就是關照小店了。
倉爺說:我吃了這久,你從沒收過錢,為什么?
周亭蘭說:倉署的官爺,都是記賬。
倉爺說:他們?哼。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么:官倉老鼠大如斗?
周亭蘭笑了。
倉爺說:我雖養著“白公公”,可我不是。
周亭蘭說:我知道倉爺的為人。
倉爺說:我吃了這么多天,該多少錢,你算算。
周亭蘭說:倉爺可是要入股?
倉爺說:入股?
周亭蘭說:你要是入股的話,你就是本店的股東了。等你告老時,會有一筆足夠養老的錢。
倉爺眼里一濕,說:難為你還想著我告老的時候,謝了。這,我不就成吃白食的了?
周亭蘭說:也不是。倉爺,你是有名的神算盤。得閑時,你能否為小兒悔文指點一二?
倉爺正因為太孤了,才養了這么一個“白公公”,他當然是喜歡孩子的,痛快道:好吧,一口換一手,公平。我答應了。
于是,周亭蘭把兒子叫出來,給倉爺磕了頭,就算認下了。
臨走時,倉爺從袖筒里順出一張銀票,說:難得你有這份心,我就入上一股吧。可有一樣,這入股的事……
周亭蘭很靈,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倉爺說:很好。接著,倉爺又說了一句醉話:雖說我不是倉鼠,可要不沾一點葷腥兒,就沒法在倉署里待了。醉了醉了……說完,站起就走,走得有些踉蹌。
倉爺走后,周亭蘭走到桌前拿起銀票看了,竟是五百兩銀子的大票。
此后,倉爺再來時,就設了專座。那是店里最好的位置,可以臨窗看河。每每坐在這里,倉爺都會用一個木制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霜糖豆腐。這時候,小悔文就會蹣蹣跚跚地走過來,趴在凳子上,眼睛亮亮地說:老師,我想看看您的“白公公”。
這時候,倉爺的臉像開了花一樣,說:小哥,我教你的“小九九”會了嗎?
小兒嘴甜,說:會了。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進一,六去四進一,七去三進一,八去二進一,九去一進一……
倉爺說:好。說完,倉爺用碟里放的小篾片鏟起一些霜糖末,放在桌面上,那“白公公”就慢慢從袖筒里鉆出來了。
小兒說:“白公公”,“白公公”。
倉爺說:“白公公”,小哥叫你呢。
那“白公公”就抬起前肢來,作一揖,小兒就笑了。倉爺就說:記住,下次我還要考你。
小兒說:我能跟“白公公”玩嗎?
倉爺說:跟我來吧。
于是,這一老一少就走出店面,到對面的倉署衙門里去了。
六
這年,夏糧入倉的時候,康家店的生意十分紅火,簡直有些應接不暇。從碼頭過來的鴻車在倉署里卸了糧后,一輛接一輛地歇進院來。那些從船上下來的船夫、纖夫,一幫幫地趕過來,在店后的大窯里住下,就等著吃那道霜糖豆腐了。
當然,店里還有好幾道拿手菜,都是周亭蘭琢磨出來的。比如那道清蒸鯽魚,蒸時用葦葉鋪底,先在清淡鹽、姜水里泡上半天,而后才上籠。上籠前,摘去內臟,魚肚子用一竹節撐著,竹節里封有偏方做的佐料,先大火圓氣,而后改小火。做這道菜,把握火候最要緊。端出來魚眼像是活的,清香無比。
還有一道紅燒鯉魚。將魚剖洗干凈后,先煎得兩面焦黃,兌入事先勾好的調料,醬汁、香醋,還有自家用糜子釀的米酒。待入了味,再撒上辣椒碎、香蔥葉、芫荽段。出鍋。黃河鯉魚肥大,肉質鮮美,紅燒汁濃味厚,一條魚吃完,食客連呼過癮。
那些監漕的押運官、領運官,喜歡清淡的,有清蒸鯽魚,口味重一些的,紅燒鯉魚正對他們的脾胃。待他們吃好喝足,已給他們一個個安排下了二樓的客房。再送上茶水、點心、霜糖……這一切,周亭蘭都一一親自過問。
這天晚間,忙亂過后,等一切安排妥帖,周亭蘭才突然發現,兒子康悔文不見了。
最初,周亭蘭并不著急。她以為孩子又到倉爺那里玩去了,也許是倉爺把他留下了也說不定。可是,當她打發人去倉署問了之后,馬上就有了不祥之感。倉爺回話說,那邊事忙,小哥早就回來了。
可是,人呢?
周亭蘭以為孩子貪玩,又差人到鎮街上、碼頭上去找。四處找遍了,仍是不見人。一直到午夜時分,店里打烊了,收拾鋪面的小二發現,一張條凳的背后,粘著一張帖子,那帖子上寫著:肉票一張,借銀千兩,一天之內,送上花家寨,人貨兩訖。
周亭蘭一下子慌了。這年頭,道上土匪很多,各有名頭,誰知道是哪一伙呢?再說了,花家寨緊貼黃河灘里的四間房,是個土匪出沒的地方。孩子還小,別嚇出什么毛病來。
周亭蘭有些后悔。她想,早知這樣,還不如把孩子留在家里呢。這可怎么辦哪!
就在這時,倉爺來了。倉爺一進門就問:聽說悔文不見了?找著了么?
周亭蘭搖了搖頭,默默地把那張貼子遞了過去。倉爺湊到燈前看了很久,說:這花押我認得。此人斷了一個指頭,名號“斷指喬”。凡他的帖子,后邊都有一個斷指摁的紅印。
周亭蘭驚恐地望著倉爺,說:他……會不會撕票?
倉爺說:此人干黑道時間不長,但心狠手辣。他喜歡給人送指頭,如果到時不把錢送上,他就剁去肉票的一指。而后每拖后一天,再剁一指,一直到你把錢送上為止。
周亭蘭聽了,臉立時白了。
這時,旁邊小二說:少奶奶,咱趕緊報官吧?
倉爺說:不可。若想收拾這股土匪,倉署的庫兵就能把他們辦了。可孩子的性命要緊,還是先把銀錢預備下吧。
周亭蘭愁上眉梢,喃喃說:店里的流水,滿打滿算只有幾百兩銀子。他張口就要一千兩,我只有回娘家去借了。
倉爺說:二更了吧?天到這般時候,怕是來不及了。這樣吧,我那里放有倉署的銀子,咱先暫借一下,回頭還上就是。
周亭蘭感激地說:倉爺,這叫我怎么謝你呢?
倉爺說:悔文是給我磕了頭的,也算是門生了。我該管。明天誰去花家寨?
周亭蘭說:我親自去。孩子在他們手上,就是死也得去。
倉爺說:也好。這樣吧,明日,我陪少奶奶走一趟。
第四章
一
隔著滾滾黃塵,陳麥子看見,那是一段廢棄了的河道。
河套漫漫,溝壑縱橫,雜草叢生。草叢中有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蜿蜒小路。路看上去平平的,可人一踩下去,蕩蕩塵塵的,全是沙土,湯一樣,能把人淹了。河套四處長著一蓬一蓬的野棵子,那雜棵子里冷不騰會躥出一只野兔來,嚇你一跳。再往前走,是水沖刷出來的丘陵溝壑。
河套的邊沿,是一破敗的村落。
這里村名花家寨,也沒見一戶姓花的人家,只是這么叫。只因臨河,年年發水,這里的莊稼是收一季淹一季。淹了的一季,水退之后,留下大量淤泥。這淤泥很肥,第二年就會收一季好莊稼。有收成時,一切還好;水來了,一切又都沖個精光。常常睡到半夜,連人帶床都給沖走了。死人的事也不時發生。若是哪年不死人,反倒不正常了。家家戶戶的日子常年被水圍著,沒有指望,也就不著意置辦什么了,過一日是一日。這里人家養的雞,都會上樹,夜里是在樹上宿的。還有的人家,把家中唯一的鐵鍋也掛在了樹上。
后來,黃河滾來滾去,這里便成了一段廢河道。廢河道里是一望無際的蒿草和沙土,一刮風就是漫天黃塵。什么也不長的地方,那日子只有熬了。再往西,四五里遠的地方,是一條官道,通商路,入潼關。人在地里,能聽見商幫騾馬、鴻車的鈴聲。遠遠,還有車上獵獵的小旗。
那個最早的土匪,是從韭菜地里走出來的。
那天,黃七原本要去割韭菜的。他家里有一老娘,娘病了,沒錢治,干熬著,想吃一口韭菜。于是他帶一筐一鏟,就到地里來了。他是個流光錘,不好好做活兒,卻喜歡在河套里打兔子。他常年背一火銃,自己搗鼓些火藥,后來卻把自己給炸了,一條腿瘸著。他家也沒有種韭菜。上地里來,也就是到人家地里割一把,不算偷。
那年月,韭菜是鮮口,平常人家,種韭菜的不多。他的鼻子很靈,就在地里找,找來找去,找到了官道的附近。這塊地里有兩畦韭菜,不知是誰家種的。黃七就彎下腰割了幾把,可割著割著,不小心把手割破了,流了血。他有些懊喪,抓把土按住,可血還在流,捂上的土洇成了醬色。這時候,他抬起頭來,看見了官道上的那個人。他說:媽的。
黃七看見的這個人,穿一身青布長衫,背著一個褡褳,像是一商鋪的站柜,從城里回來的。他腳上穿著一雙新的和尚臉千層底布鞋,那鞋面是黑的,白底。黃七先是看上了這雙鞋,那鞋晃眼。于是,也就是一念之間,黃七就把手上的血泥糊臉上了。他三躥兩躥到了官道邊,就勢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待那人走近時,他亮出了血糊糊的鏟子,喝一聲:站住。
那人站住了。
黃七說:還用我站起來嗎?我一站起來,你就沒命了。
黃七又說:老子……剛做了一個。
那人看他臉上血糊糊的,像是剛殺了人,再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就有些哆嗦。他撲通往地上一跪,說:大爺,你饒了我吧。
黃七說:饒你?也罷,老子一天只殺一個。今兒算你命大。把鞋脫了,東西放下,滾蛋吧。
那人嚇壞了,不敢正看,只抬頭瞟了一眼。
黃七用手篦了一下鏟上的刃,說:咋著,想試試我的飛鏟?
那人慢慢地解下褡褳,撂在了地上。
這時候,黃七又說:鞋,鞋脫了。
那人又蹲下來,把鞋脫了。繼而,聽到一聲“滾”,他撒丫子就跑,騰騰騰,黃土漫起,就看不見人影了。
錯午了,日頭晃晃的,黃七卻站不起來了。他的心揪到喉嚨眼了,腿是軟的,一臉的汗。他看著那個撂在地上的褡褳,那雙鞋,新鞋,就像是虛脫了一般,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東西在官道上放著,幾次想拿,就是腿軟,走不成路。黃七對自己說:膽兒是撐大的。
大約一袋煙的工夫,當黃七能站起來的時候,他先是試了那鞋,穿是穿進去了,鞋后跟卻提不上。他罵了一聲:媽的,小了。而后,挎上褡褳,把鞋撂在筐里,一躥一躥地下河灘了。
等黃七回到家,娘已咽氣了。她到底沒吃上那口韭菜。
黃七是個孝子,他不但給娘置辦了棺木,連喪宴都辦了。這讓一村人驚訝:一個流光錘,他哪兒來的錢?又見他趿拉著一雙新鞋走來走去,樣子很跩。大伙兒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很不明白。×,他不過是一個瘸子!
就此,黃七的膽子越來越大。他接連做成了幾個活兒,眼里有霜了,手面也大了。有一次,他回到村里,從懷里掏出一面小圓鏡子,在陽光下晃了晃,那東西能把陽光反射在臉上,讓人一燙。眾人像蝦一樣四下跳開,亂哄哄地問:乖乖!這是啥?
黃七得意揚揚地對那些圍上來的人說:寶器。南洋的。見過嗎?老子今兒個上了花船了。
流光蛋們很羨慕地望著他,一邊搔著癢一邊問:花船?
黃七問:睡過女人嗎?花船上的女人。
一伙人都愣愣地望著他。
黃七說:可香了。
黃七又說:沒見過吧?搽的是官粉。
再后,有一天,黃七真的領著一個女人回來了。這女人瘦瘦的,乖得像貓,只是沒搽官粉。人們問他,他笑笑,說:撿的。
黃七的話太饞人了。他不過是一個瘸子。那些話在流光蛋們的心里燒起了一蓬一蓬的野火。于是,人們都服氣他了,就說:七哥,我們跟著你干了。
就這么一來二去,黃七成了桿子頭,名聲越來越響了。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他的名聲震三縣,有人叫他“亮鏟黃七”,也有叫“黃瘸子”的。
黃七是三年后在花船上被官府捉住的。捕快們先是讓他在縣衙門前的木籠里站枷示眾。而后,因身負命案,上報朝廷后判了斬監候。
在黃七站枷示眾的那十日里,每天都有一女子提著籃子給他送飯。這是他從花船上帶回的女人。女人已懷孕了,大著肚子站在枷前一口口地喂他吃。
最初,黃七經不住刑,尿了,褲襠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流,那女人來的時候,他眼看就站不住了,成一堆泥了。女人望著他,說:當家的,你是個男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是走,也要體面些。
這時候,黃七慢慢睜開眼,說:葉兒,你跟了我,不值。
女人說:我是你救下的,值。
黃七說:再走一步吧。
女人說:咱有孩子了。
女人說:張開嘴,把飯吃了,你要像個爺們兒。
女人又說:放心吧,走的時候,我會給你收尸,讓你體體面面的。以后,我年年領孩子給你燒紙。
于是,黃七一點一點地站直了。
康熙五十一年,過了霜降,黃七被斬的首,女人挺著大肚子,一笨一笨地收的尸。她把黃七的尸首從刑架上卸下來,又去撿回黃七的頭。先是取出香表,祭了,而后從提籃里拿出一枚穿了麻線的大針,很從容地,一針一針地把他的頭給縫上了。
關于黃七,民間有許多傳聞。都說,黃七這輩子值了,只是那女人不值。此后,這女子生了一個女兒。據傳,這女兒后來成了唱戲的,就是名震開封城的“一品紅”。
有樣學樣。花家寨的人日子過不成,干脆就學了黃七。那些村鄰,因為“隱匿不舉”,一個個挨了官府的杖刑。接下來,這里竟冒出了十幾伙專劫官道商旅的桿子。他們白日里照常下地干活兒,一人戴一草帽,扛著鋤,看不出誰是匪。一入夜,這里就成了強盜出沒的地方。他們以口哨為號,只要一打呼哨,就有人黑風一般從各處跳了出來。后來,活兒越做越大,桿子越拉越大,花家寨就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土匪窩了。
二
“斷指喬”開始做大活兒的時候,只有十七歲。
民間曾有傳聞,說“斷指喬”就是黃七的后代,其實不是的。不過,“斷指喬”倒是枕著黃七的傳說長大的,因為他姥姥家是花家寨的。
“斷指喬”小名千歲。沒人知道他為什么叫“千歲”。在中原的鄉村,“千歲”有“禍害”之說,大約是命硬的意思吧。他三歲時,母親就死了。也有人說是被他克死的,他從小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那年七月,驕陽當頭,當姥姥背著一捆紅薯秧,帶他到地頭的一棵梧桐樹下乘涼的時候,一位算卦的瞎子剛好從這里路過。瞎子走累了,想討一口水喝。他說,大娘,尋口水。樹下有井,姥姥讓千歲在井里搖上來半桶水,又把一藍邊碗遞過去。千歲在木桶里舀了半碗水遞給瞎子。瞎子剛要喝,姥姥說,慢。井水涼,走遠路的,別把熱肺喝炸了。說著,姥姥從地上捻了一點曬熱的土末兒,順著碗邊丟了進去,然后說,晃晃再喝。瞎子說,謝了。
瞎子喝了兩口水,突然抬起頭,說:這娃幾歲了?
姥姥說:七歲。
瞎子說:這娃一身罡氣。倒是個做大事的。
姥姥苦笑了一下,說:一個沒娘娃,能做什么大事?
瞎子說:這娃太旺。不是官,即是寇。十三是一道坎,過了,你還能享他幾年福呢。
姥姥聽了,也沒在意,只說:是嗎?
瞎子喝了水就走了。可瞎子的話卻在這個七歲孩子的心里留下了深重的烙印。這個潛藏的意識一直在他心里孕育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芽兒,它在花家寨的熏風里泡著泡著就泡大了。
十三歲那年,喬千歲果然就做了一件不同凡響的事。他把當年黃七留下的一件“寶器”贏到手了。這件寶器后來證明是一件妖器,很邪的。
喬千歲贏來的這件寶器,就是那面能反光的小圓鏡。它的背面是一個洋女人的畫像,據說是能勾魂的。寶器最先是黃七在花船上盜來的,說是南洋貨。黃七死后又倒了幾個人的手,當它又出現在賭桌上的時候,喬千歲一眼就看中了。
喬千歲很小是玩彈弓的,打麻雀是百發百中。后來就開始玩刀了。在一片匪氣里,他不可能不玩刀。喬千歲的刀很小,刃特別薄,這叫柳葉刀,是他用半車紅薯在鎮上的鐵匠鋪里跟人換來的,為此挨了姥姥的一頓痛罵。
在花家寨,賭場幾乎算是一個“贓物交換處”。就是說,有錢時可以押錢,沒錢時那些順手搶來的東西也是可以賭的。那天,有一個叫木瓜的漢子,輸了錢之后掏出了那面小圓鏡子,說我就押這個吧。
可是,當他把那面小圓鏡子放在桌上后,眾人先是“呀”了一聲,接著,你看我我看你,好久沒人再押……停了一會兒,坐在賭桌上的三個人都站起來了。有人說:太邪。算了。
這時候,喬千歲剛好溜達到這里,他探頭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沒人押,我押。
木瓜瞭了他一眼,說:一個毛孩子,你押什么?
喬千歲本是袖著手的,天冷,還流著清水鼻涕。他先是把那只左手從襖筒里伸出來,平平地攤放在賭桌上。而后,右手從腰里拔出了那把柳葉刀,在襖袖上篦了一下,只聽“咯噔”一聲,悶悶的,他把左手最長的那節中指給切掉了。
他下手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那節中指像個小人兒似的,竟活脫脫地直立起來,砰砰砰砰……在賭桌上一蹦一蹦地彈跳著,所彈之處,是紅鮮鮮的血,就像是盛開的點點梅花。頓時,一屋人都像傻了一樣。
喬千歲把那只切了指頭的手在嘴里含了一下,而后又重新放在賭桌上,從容不迫地說:一指夠么?
這還是個毛孩子呀!眾人小聲議論說:邪!見血了。果然見血了。
木瓜的臉色變了,他的臉很大,白了好久……片刻,像萎了的倭瓜一樣,終于說:我輸了。
后來木瓜臉上有些掛不住,多次給人解釋說,他不是怕。屌,他會怕一個毛孩子么?他知道那東西邪行,勾人的魂,是故意輸給他的。
自此,“斷指喬”的綽號就喊出來了。
“斷指喬”是靠著三把柳葉刀行走天下的。他原來只有一把刀,后來他把那個“寶器”押給了鎮上鐵匠鋪的伙計,又換了兩把。這就怪了,那寶器剛到鐵匠鋪的伙計手里,第二天伙計掄大錘時就砸掉了三個腳指頭!你說邪不?可當那東西又重新回到“斷指喬”手里的時候,他卻安然無恙。
十七歲那年,“斷指喬”獨自一人做了一單大活兒。在三十里外的駱駝溝,他把往禹州販藥材的馱隊給搶了。這就像是螞蟻日大象,他居然成功了。
這也算巧了,他先是治住了那販藥材的掌柜。掌柜的正蹲在野地里拉屎,褲子褪在腿上,露著一個大白屁股。這時一把柳葉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涼涼的。掌柜的說:別亂。
可是,當掌柜的扭過頭時,看見的卻是一塊黑布蒙住的臉,還有那刀。那刀架在脖子上,寒颼颼的。“斷指喬”說:提上褲子,跟我走。掌柜的就乖乖地跟他走,邊走邊說:好漢,有話好說。“斷指喬”問,販的啥?掌柜的說:藥材,是大黃、連翹。“斷指喬”說:要錢還是要命?掌柜的說:要命。要命。
那時候,馱隊正在打尖,看見掌柜的提著褲子過來了,后邊跟著一人,正詫異呢,只聽“日兒”一聲,一把柳葉刀飛出去,正中那黑驢的眼,黑驢猛地一躥,“訇”一聲倒下了!
“斷指喬”這一手已練了很多年了。他對那掌柜的說,那黑驢就是榜樣。你要是想活,就別讓他們過來。
掌柜的擺著手說:別過來,都別過來。
“斷指喬”說:告訴他們,把褡褳留下。藥材我不要你的,趕緊走。等他們走出一里地,我就放了你。
掌柜的帶著哭腔說:好漢,你說話可要算話呀!
“斷指喬”用刀拍拍他的脖子,說:放心。
臨分手時,“斷指喬”再一次拍了拍掌柜的脖子,說:謝了。這坨好肉,你好好留著吧。那掌柜的竟哭了。
“斷指喬”這單活兒做得漂亮,雖然才掙了一百多兩銀子,但名聲很響。他的膽子太大了,劫的是一個馱隊。
經過這一次,“斷指喬”名聲大震。那面小圓鏡子,他也從鐵匠鋪里贖回來了。人一出名,就有了追隨者。“斷指喬”從此就干起了結伙綁票的營生。
這塊土地上,自古講的是一個“孝”字。“斷指喬”也是孝子,每次從鎮上回來,他都會給姥姥捎上一盤用荷葉包的油煎包子。直到有一天,他吃了一次霜糖豆腐之后,就打起康家店的主意。
三
從花家寨往上走,是一丘陵,叫落鳳臺。落鳳臺上有一座小廟。
這廟時間長了,說不清來歷,只有幾間房,孤零零地建在風口上。敬的神也有些怪異,是敬黃大仙的,叫“仙爺廟”。傳說,黃大仙是窮人的財神,它要是看上哪家了,會趁著夜色偷偷地往你家運銀子。大約黃仙不是正神,香火不旺,就一日日凋敝了。
這地方本就有些偏僻,四處都是溝壑,如今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廟臺,就成了土匪們交換“肉票”的地方了。
“肉票”康悔文就在廟臺后邊的地窖里關著。康悔文是半夜里從一個村子的牲口屋里弄過來的。他先是被蒙著眼,什么也看不見,當眼罩被摘去之后,又是咕咚一聲,他就掉下來了。洞很深,屁股很疼。
睜開眼來,康悔文第一次覺得自己成了一只老鼠,而且是一只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老鼠。窖里很黑,黑得就像是腦袋里繃著的一根墨弦,那弦嘣嘣響著,眼看就要斷了;又像是蠓蟲,密密麻麻的蠓蟲在眼前飛;還像是一團一團的黑火,那黑綠色的火苗在心里一訇一訇地燒著,燒出一股狐貍的氣味。過一會兒,他餓了,很餓。可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斜靠在黑乎乎的洞壁上,前心后心餓成了一張餅……就這么想著想著,他睡過去了。
可當他睜開眼時,卻看到了極為恐怖的一張臉,這不是“黃公公”,是一張薄荷臉。
在洞穴里,他仍然記得那天傍晚的情景,他剛從倉署里走出來,突然就被人攔腰抱住了,一只手還捂著他的嘴,很快他就被人裝進了一個麻袋里,放在一輛獨輪車上推走了。也不知走了多遠,當他昏昏沉沉地被放出來時,已是深夜了。于是,他看到了這張薄荷臉。這張臉又兇又涼,像刀片一樣。這人說:小哥,你家的霜糖豆腐很好吃。這人又說:不要怕,只要你家里肯出錢,你就可以回去了。康悔文很怕,可他沒有辦法。望著他,倒讓“斷指喬”嚇了一跳:你還笑?其實,他沒有笑。后來,這張臉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真的把他嚇出病來了。
這天,時近午時,倉爺和周亭蘭騎著驢趕到了。兩人在離落鳳臺一里遠的地方被蒙上眼,而后帶到了仙爺廟里。
當兩人被取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時,就見一穿黑衣黑褲、臉上蒙著黑罩的人在廟臺上的神位上坐著,這人就是“斷指喬”了。
“斷指喬”手里玩著那面小圓鏡子,借著燭光,他手里鏡子的反光一一照在廟里扯著的一根繩子上,繩子上拴著一個個風干了的手指頭。指頭黑污污的,只有那指甲是亮著的。他說:看見了嗎,這是吳掌柜的,這是孫掌柜的,這是馬掌柜的……爾后說:葉麻兒(錢)帶了嗎?
周亭蘭不知道什么是“葉麻兒”,她愣愣地望著那些拴在繩上的指頭。
倉爺接過話頭,說:帶來了。人呢?
“斷指喬”說:爽快。接著,他剛要說什么,突然瞄了倉爺一眼,又一眼,說:是倉爺吧?
倉爺抬起頭,看了“斷指喬”一眼,心里詫異,應道:是在下。
“斷指喬”說:我還知道,你養了一只“白公公”。
倉爺點點頭,說:不錯。
“斷指喬”說:既然是倉爺,失禮了。我曾經得到過你的恩惠。
倉爺遲疑了一下,說:不會吧?
“斷指喬”說:那年發水,我跟姥姥出來要飯。在倉署的曬場上,你給我一塊饃,還記得么?
倉爺想了想,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斷指喬”說:可我還記著呢。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樣吧,當年倉爺的一個饃,就值五百兩銀子。既是恩人來了,贖銀就減半吧。
倉爺忙說:謝了。難得這位爺仁義。康家店開張不久,你多關照。
“斷指喬”說:這家的霜糖豆腐不錯。
倉爺說:你也喜歡這一口?
周亭蘭心里焦急,說:我的孩子呢?孩子在哪里?……可話說了一半,她趕忙又改口說:要早知道這位爺喜歡霜糖豆腐,我會給你留個座兒。
“斷指喬”看了看周亭蘭,不動聲色地說:是嗎?
周亭蘭說:這位爺,開店的,來的都是客。
“斷指喬”說:不會私下里報官吧?
周亭蘭說:這一點你放心。生意人,不會往窄處走。凡進小店的,都是神。
“斷指喬”說:這里是仙爺廟,沒有正神。
周亭蘭馬上說:不管是哪路神仙,都會以誠相待。
“斷指喬”說:好。一個女流,能說出這樣的話,佩服。有你這句話在,有恩人在,這銀子,算是我寄存在你那里的,可好?
周亭蘭說:這位爺,你隨時去。只要說一聲仙爺廟的,我會親自下廚。孩子呢?
“斷指喬”一擺手說:夠意思。小的們,起票吧。
后來,當“肉票”起走后,嘍啰們說,當家的是喜歡上這女掌柜的了吧?“斷指喬”只是笑了笑,說:那口霜糖豆腐,真的好吃。
四
康悔文被贖回的當天,發起了高燒。
他一直迷迷糊糊的,不停地做著噩夢。在夢里,他總是看見一個蒙著面的人,手里拿著一根針,朝他扎來……一連換了三個大夫,吃了幾服藥也不見好。周亭蘭急壞了,在他身邊流著淚說:兒呀,兒呀,你快睜睜眼吧。
可康悔文卻一直不睜眼。他覺得他的身子一直往下飄,就要沉到深淵里去了。真黑呀!無邊的黑,在一片漆黑里,亮著一群一群的惡狗,狗眼里泛著綠熒熒的火苗,狗群眼看就要撲上來了,它們咬他的手指頭……他哇哇大叫,可就是喊不出聲來,就像誰捏住他的喉嚨似的。
倉爺已來看過他好多次了。每次來,見他迷迷糊糊的,就勸慰周亭蘭說:放心吧,會好的。
這天,倉爺又來了。倉爺問:悔文咋樣?還不好么?
周亭蘭搖搖頭,發愁地說:一直不醒。
倉爺沉吟片刻,說:怕是中邪了,給他喊喊魂吧。
周亭蘭焦急地說:藥都吃了好幾服了。管用么?
倉爺說:我小的時候,也嚇著過,三天三夜滴水不進,后來是我母親拿著我的一只鞋,硬把我喊回來了。
周亭蘭說:那就試試吧。要是孩子還不好,那匪人,我絕饒不了他!
這天夜里,周亭蘭請了個神婆,給康悔文喊魂來了。
神婆先是在屋里的四角焚燒了香表,一番愿吁后,一手提著康悔文的一只鞋,一手拿著一把勺子,伏在床前喊道:勺子磕著床幫叫,遠的近的都來到,孩兒,回來吧!
周亭蘭站在門外,滿臉都是淚水,大聲回道:回來啦!
神婆又拉著那只鞋來到門外,喊道:勺子磕著門檻叫,遠的近的都來到,孩兒,回來吧!
周亭蘭遠遠地應道:回來啦!
神婆拉著那只鞋又來到鎮街上的十字路口,敲著石板路喊道:勺子磕著石板叫,遠的近的都來到,孩兒,回來吧!
周亭蘭一步一應地回道:回來啦!回來啦!
神婆的聲音粗啞蒼涼,而周亭蘭的回應焦灼激越。她們就這樣一聲低一聲高地喊著,一直喊到了洛河碼頭上。這天夜里,一個鎮子都聽到了那讓人心悸的叫魂聲。
深夜里,神婆累殘了,說:老天,邪氣太重,怕是喊不回來了。周亭蘭的喉嚨都喊啞了,仍然說:喊,接著喊。
黎明時分,周亭蘭跟著神婆又喊了一次,直到把紅日頭喊出來。
冥冥之中,康悔文像是聽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喚。他的魂兒像是有一根繩兒系住了似的,在無邊的黑夜里慢慢、慢慢地飄了回來。當他睜開眼的時候,他聽見神婆說:老天爺,回來了!回來了!
周亭蘭心疼地看著兒子:悔文,你可醒了。
可醒來的康悔文仍是怔怔的,那神情有些呆滯。更讓人不放心的是,他的眼睛像是空了,看什么都似見似不見的,很冷。你給他說什么,他就聽著,也不回話。只要一聽到點動靜,馬上就嚇得渾身發抖。再請先生來看,說是虛癥,只有慢慢調養了。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斷指喬”獨自一人來到了康家店。夜半時分,“斷指喬”突然出現在康悔文的病床前,把周亭蘭嚇了一跳。可周亭蘭畢竟是見過些世面的,就說:要吃霜糖豆腐么?我這就去給你做。
“斷指喬”說:不忙。我聽說這孩子嚇著了,來看看。
周亭蘭氣憤地說:你,你就不怕我喊人抓你嗎?
“斷指喬”說:怕就不來了。走上這條路,就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周亭蘭憤憤地說:你也是個人,就不能做一點善事嗎?
“斷指喬”冷冷地說:我三歲死了娘,五歲死了爹。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善從何來?這惡,是命里長出來的。
說著,“斷指喬”從懷里掏出了那面小鏡子:這是個寶器,可以驅邪。正當午時,你給這孩子照一照吧。
周亭蘭聽了他的話,怔怔的。片刻,她看了看那面小鏡子,很精致的一面小鏡子,遲疑著說:這,太貴重了。我能給你什么呢?
“斷指喬”說:人。你給嗎?
周亭蘭聽了,又惱又氣,默聲不語。
“斷指喬”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看來,這善,也是分人的。那好,東西就先放在這里,改天我來拿。
臨走時,“斷指喬”說:你這孩子將來了不得。我綁了他,他還笑。
周亭蘭愣愣地站在那里。片刻,等她拿著那面小鏡子追到院里的時候,已不見人影了。
第二天的午時,周亭蘭半信半疑地拿出那面小圓鏡子,把悔文抱到院子里的陽光下,給他照了照。孩子果然就說話了,他說:我看見指頭了。
五
孩子被綁了“肉票”,現在又成了這個樣子,周亭蘭憂心如焚。可就在這個時候,康家又出事情了。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康家奶奶們很快就知道悔文被綁的消息了。她們先是有些擔憂,繼而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家產。是呀,她一個寡婦,又是掌家的,萬一撕了票,孩子回不來,那家產會落到誰手里呢?況且,鎮上又有些風言風語,說她開店,很有些不清不白呢。
于是,幾個奶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三奶奶說:頭前她做了一個夢,很怪的一個夢,就請十字街的卦人算了。先生說,這一卦很不好,破財。
四奶奶說:就是,我說呢,最近眼皮老跳。怕是不好。
二奶奶說:悔文叫人綁了票,這不就是破財么?破財消災,也對。
三奶奶說:算卦的可不是這么說的。先生說,今年是兇殺聚會,大耗。你聽聽,這不是一般的破財。
四奶奶說:可不。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她是掌柜的,錢多錢少,咱就像是在鼓里蒙著,啥也不知道。再說了,開店的銀子是大家湊的,那會兒說是入了大賬,三年歸還。這都幾年了?都五六年了,她也不說還。這賤人有心思。
三奶奶說:是有心思。老掌柜又不在家,咱不能不防啊。
二奶奶想想,說:不會吧?家里、地里、店里不全靠她么。
四奶奶接過話頭說:嫂子,你可別這樣說。靠她?萬一,她要是把咱給騙了呢?你想想,這一段,自從帶走了悔文,她回來過幾回?
三奶奶說:就是,人心隔肚皮。有人說,她跟那倉署的官爺有染……
二奶奶一驚:真的?不會吧?
四奶奶說:這可難說。
三奶奶說:反正是路話,鎮上都這么傳。有的話,說得更難聽,我都不好意思張嘴說,說那悔文,都、都不一定是……
二奶奶說:別說了,這話我不愛聽。
四奶奶說:那就把她叫回來,試試她?
三奶奶說:試試她,看她跟咱一心不一心。
二奶奶說:咋試?
四奶奶說:那還不好說?就問她,生意這么好,入伙的錢,啥時歸還?這可是她說的。
三奶奶說:我還有個法兒。他二叔不是沒成親嗎?讓她跟老二算了。她要是不愿,那就是不一心!
四奶奶說:這好。這好。
于是,幾個老妯娌一商量,就打發人把周亭蘭叫了回來。
周亭蘭一進門,就覺得有些蹊蹺。四奶奶正站在門口迎她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四奶奶手里搖著一把蒲扇,眉眼兒都笑著說:蘭兒回來了?看把你忙的。
周亭蘭說:四娘,叫我回來,有事嗎?
四奶奶笑著說:去二奶奶房里吧。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待到了二奶奶的東廂房,只見二奶奶、三奶奶都在椅子上坐著,還有一把椅子,那不用說,是四奶奶的座了,留給她的是一張春凳,這很有點三堂會審的意思了。
周亭蘭先是給三位長輩請了個安,爾后,她大大方方地在那張春凳上坐了下來。
眾人都望著二奶奶,希望她先說,大奶奶不在了,她就是名義上的大媳婦。二奶奶說:這幾天,我一直揪著心呢,悔文贖回來了?
周亭蘭說:回來了。
四奶奶忍不住,問:要了多少贖銀?
周亭蘭不動聲色地說:一千兩。
四奶奶說:要這么多?柜上都支空了吧?
二奶奶說:論說,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花些錢就花些錢吧。只是,你一個女人家,在外支撐這么一大攤子,也不是長法。
四奶奶又搶著說:就是呀。這柜上的錢,也是各房伙著出的。那會兒,你不也說過,伙用三年,三年后歸還……是不是?
周亭蘭聽了這些話,頓時就明白了。于是,她說:看來,奶奶們有些不放心,我去把賬本拿來吧?
二奶奶說:不用吧。
三奶奶也說:不忙,不忙。
四奶奶接著說:慢著。你二娘有個想法,也是替你想的。先給你透一下,聽聽你的意思。說著,四奶奶看了二奶奶一眼,說:二嫂,你就說了吧。
二奶奶看了看四奶奶,又看了三奶奶,都在給她使眼色呢。只好說:說來,都是命。詠凡走了這么長時間了,真是苦了你了。蘭兒,你看詠仁咋樣?一家子,也是忠厚人,要不,你就隨了他吧,也有個照應。你看那事,多嚇人哪。
三奶奶接過話頭,說:是啊,這都是為你考慮的。街面上,有些傳言,嘁嘁喳喳的,有說東有說西。時間長了,臉上也不好看。你說呢?
四奶奶一拍腦門說:吔,我怎么沒想到?這多好啊,都是一家人。擇個日子,就辦了吧?
周亭蘭聽了,久久不語。過了片刻,她說:我知道,奶奶們都是好意。奶奶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悔文還小,等他長大些再說吧。
二奶奶看看三奶奶,三奶奶看看四奶奶,她們就這么相互看著。屋里的空氣悶了一會兒,三奶奶說:蘭兒,看來你是不愿了?
周亭蘭不語。
三奶奶又說:你知道街面上的傳言嗎?要是那啥,康家丟不起這人。你可知道,早年,咱河洛鎮有一個女人騎了木驢。你知道為啥么?一個字:賤。
周亭蘭仍不語。
三奶奶說:這可都是為你好。
終于,周亭蘭說:既然奶奶們有這個意思,容我想想。
四奶奶說:這就對了。蘭兒是明白事理的。一家人,親上加親,多好。
二奶奶說:也沒人逼你。就是看你家里家外的不容易,才……
三奶奶說:給你三天時間,想好了,就回個話。其實,大麥二麥,是一樣的。
周亭蘭雖然表面上應承了。可當天下午,周亭蘭就吩咐人套車到縣城里去了。
鎮上離縣城并不遠,也就是十幾里路,等到了縣城,拐過十字街口,在縣衙后邊的文廟里,周亭蘭找到了當縣學先生的康秀才。
在文廟的一個側殿里,康秀才手里舉著一盞老鱉燈,正在找一卷書。他回過身來,有點詫異地說:你咋來了?
周亭蘭笑著說:爺爺,我來看看您呀。
康秀才說:你咋知道我在這兒?
周亭蘭說:我要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能做您老的孫媳婦嗎?
康秀才笑著說:我說呢,鋪子里老給我送小炒肉,是你安排的吧?我原以為是知縣大人做的好事呢。說著,他搖了搖頭,嘆一聲,說:我出來做這個縣學,本心是自罰……家里怎么樣?
周亭蘭說:還好。爺爺,您還記得您說過的話嗎?
康秀才想了想,說:是。我是說過,這個家交你管三年。
周亭蘭說:現在已經六年了。
康秀才說:那,你的意思?
周亭蘭說:我來,是接您老回家的。
康秀才搖了搖頭,說:我不回去了。我說過,家就交給你了。
周亭蘭說:爺爺,您必須回去。幾位嬸娘都等著我交賬呢。我呢,也想交賬了。
康秀才看著周亭蘭,說:怕是遇上難事了吧?
周亭蘭說:到了該分家的時候了,我想分家。
康秀才愣愣地望著她,喃喃說:分家?這……非得如此么?
周亭蘭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是您老把我接到家來的。我想,還是您送我走吧。
康秀才說:我知道,康家能撐下來,多虧有你。你還是留下吧。
周亭蘭說:我說是分家。我還是康家的長孫媳婦。這家一分四份。我跟悔文,算是長門長孫,您老跟著我們就是了。所有的賬目我都準備好了,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您一看就知道了。
康秀才想了想,說:我明白了。既然她們執意要分,就分吧。
當天晚上,周亭蘭就把爺爺接回了家。眾妯娌一看老爺子回來了,紛紛擁上前問安。那些話都是用熱糖熨出來的,一個個顯得十分恭順孝敬。這時候,周亭蘭先是領著老爺子看了重修的門樓,又看了西院的牲口棚,再看東院存放糧食的地方,這些都是新添置的。接著,她又把地契、賬目一一放在堂屋的桌上。最后,她又搬出了一個上了鎖的箱子,用鑰匙打開了鎖,把白花花的銀子擺上桌面。
此時此刻,全家老老少少都看見了她這些年的不容易。這些東西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尤其是那些地契,都是曾經賣過的,是她一張一張贖回來的。一個小女子,把一個家治成這樣,你還能說什么呢?
周亭蘭說:爺爺在這兒坐著,當著各位的面,我把賬交一下。頭一條,當年各房“湊”的銀子,都在賬上著記著呢。現在連本帶利還給各房。本錢一分不少,雖說利薄了些,但先前賣的那幾十畝地全贖回來了。我給爺爺說了,除了各房的銀子歸各房外,家中所有的財產、地畝一分四份。爺爺、悔文算一份,二房、三房、四房各一份,如果你們愿意,現在就分了吧。
眾妯娌早有分開的心,但誰也張不開這個口,一聽這樣的條件,倒有幾分竊喜。二奶奶面善些,聽了這話,倒有些不落忍,問:蘭兒,你給家里出了這么大的力,你呢?
周亭蘭說:我要說明,除了長門就是爺爺跟悔文的這一份,我所有的家產都不要。悔兒的贖銀,也是我從娘家借的。我呢,從今往后,就帶著悔文以店為家了。
四奶奶問:這是為啥?
三奶奶也緊著問:是呀,家有家規。老爺還在這兒坐著呢。
周亭蘭說:家中的所有房產、地畝都歸你們。你們也知道,那店面是租人家的,得按月交租,所以店面還由我來經營。悔文有病,身上還有傷。這,我就不多說什么了。你們也是為了教他學好,我搬出去住,也是為了給孩子治病。
眾人默然。對悔文,她們心里都是有些短處的。可三奶奶還是氣不憤,說:他二叔的事,你不是應下了嗎?
四奶奶說:就是呀,說得好好的,你怎么變了?
周亭蘭心里是早有準備的。她知道,她們是不會輕易放她走的。到了這時候,她臉一沉,突然說:各位叔伯,各位婆母,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是,要我改嫁也行,但我有一個條件。
二奶奶說:你說。
三奶奶也說:你說。
四奶奶說:康家是講規矩的,你說吧。
周亭蘭說:我知道,家有家法。康家也是講孝道的。我的條件是,誰能把我公公的尸身找回來,我就與他成婚。我說話算話。
眾人聽她這么一說,一時啞口無言,誰也張不開嘴了。
過了片刻,三奶奶又逼上來,開口說:聽你這么說,如果找不回來,你就不嫁了?這可是你說的?
周亭蘭說:是我說的。找不回來,我寧肯一輩子守寡!至于他二叔的事,我也想了。我另備了一百兩銀子,是專門給他娶親辦事用的。
此時,眾人都望著康秀才,希望他發個話。康秀才拍了一下桌子,默默地說:既然你們想分,就這樣吧。
第五章
一
黃河的魚與洛河的魚是不一樣的。
黃河水濁,浪急,那魚終日在濁浪里翻滾,在漩渦里淘生。每到汛期,濁浪排天,水聲如虎。何況黃河幾乎年年改道,朝不保夕,那魚每每要經歷幾場生死搏殺才得活命。況且,魚們每年要逆流而上,以命相抵,去躍那龍門……正是這轟轟烈烈,造就了如此這般的黃河鯉魚。
所以,黃河里的魚頭大脊黑,大多性烈,一條條亮著黛青色的脊,跳蕩騰挪中魚尾甩著一片亮紅,兩鰓如金,那汪著狡黠的魚眼猶如黑夜里的兩束紅箭。在黃河上打魚的人,一網撒下去,撈上來的大多是一條或兩條,很少有大收獲。黃河里的魚性野,且狡詐多變,很難捕捉。只有六月天下暴雨的季節,驟然冷熱相激,才會把它從水里一群一群地激出來,這叫翻河。翻河時,魚上下翻騰跳躍,似萬鏢齊發,俗稱“鯉魚爆膘”。每到這時,河洛兩岸的人就像過年一樣,漢子們全都赤條條地跳到水里,哇哇叫著捉魚去了。
洛河水清,性也溫和。一蕩好水從陜西洛南一路走來,經盧氏,走洛陽,過崤山,一路上兩岸土質偏硬,泥沙較少,且從未改道,所以,洛河里的魚頭小脊薄,魚色偏淡,肚臍處白嫩如雪,兩只魚眼在清水里汪亮著一片羞澀,就像是生活在母親的懷抱里,顯得溫文爾雅。水潤魚性,魚就柔和,也就順帶三分的靈性和傻氣。洛河里的魚大多是一群一群游,打魚人若是一網下去,碰上運氣好的時候,就可打上百斤之多。夏日里,到了翻河的季節,一河白亮亮的,全是漂魚,猶如一河美女亮起肚臍,俗稱“鯽魚曬臍”。這也是河洛兩岸的女人們戲水的最好時節。
但洛河的魚卻從不與黃河里的魚來往。它們每每游到河洛交匯處,掉頭就回了,帶著一副清高的樣子,仿佛不屑于與那粗野交會。
黃河里的魚也從不進洛水。大約是嫌水軟風淡,無浪可憑,仿佛以此為不恥。黃河里的魚性子驕橫些,畢竟,它們的命是在驚濤駭浪中掙扎出來的。
那年月,每到汛期前,河洛交匯處就會聚集大批的青壯漢子,他們都是來吃河飯的。河口的旗桿上升上龍旗,吃河飯的人就會從四面八方擁來。漕運是京城的命脈,加上黃河年年決口,治河投入巨大。每每汛期來臨之前,圣旨一道又一道從京城發來,嚴飭河官查看河道,有淤積處,作速挑浚疏通,以防殃成大禍。因此一到汛期,水官們就格外地小心。
龍旗升起,吃河飯的漢子們,在河官們的帶領下,分成十人小隊,一隊一隊領牌上工。這時候,河堤上還會升起兩種旗幟:一為“號旗”,相當于隊伍的編號。十丈一小旗,百丈一大旗,領工的是河兵。還有一種旗是專用于施工時發號施令,這叫“標旗”。施工到了緊要關口,若急需土方則升黃旗,需用木料則升紅旗,用柳條、蒲草則升藍旗,夜間則改為三色燈籠……急迫時,鑼聲四起,號子如山岳,一排一排的人墻,與那滔天濁浪抗爭。
那年夏天,端午過后,河洛口的大堤上,在螞蟻一般的河工隊伍里,出現了一個奇人。開初時,這人并沒有什么特別打眼的地方。在赤裸著上身的漢子群里,他只是中等偏上的個頭,看上去黑黑的,沒言語。人也就三十壯歲,一條辮子盤在頭上,穿一件對襟的粗布汗褂,腰里扎一根毛藍布帶子,顯得肩寬腰細,周正利落。若細看了,只是眉眼緊,走路輕些,別的就沒什么了。
可一上工,干起活兒來,差別就出來了。同樣是在河堤上運送木料,丈二的圓木,二里半的路程,別的河工兩人抬一根還略顯吃力,中途要歇上一會兒。他卻不然,頭一趟他就一人扛了一根。這倒還罷了,到了換牌子登賬時,聽河官說扛一根兩個銅子,于是到了第二趟,他左胳肢窩夾一根,右胳肢窩夾一根,竟然一人運兩根。走起來,依然健步如飛。
頓時,一河的人都看傻眼了。說這人誰呀?好神力!
就這樣,一趟兩趟,一天兩天,力工們都看著他竊竊私語:誰呀?這誰呀?嘴里也不由小罵:這狗日的。
河上人多,眼雜,嘴也多。人們打聽來打聽去,才知道這人姓馬,叫馬從龍。是前不久從外鄉流落到河洛鎮的。
到了第三天,人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鳥人,怎么這樣呢?人家兩人抬一根,他一人夾兩根。一個人就掙了四個人的錢,河上的錢都叫他掙了。這且不說,中午吃飯,發的黑白兩糝的饃,他一串叉四個,兩根筷子就叉八個,那是杠子饃,他一頓吃八個,×!
最先看不上的是洛寺村的人。洛寺村離河洛口最近,一姓的族人多,人頭旺,也就霸道。他們常年吃河飯,看這狗日的一頓吃八個杠子饃,錢也都讓他鱉兒掙去了,于是一個個躁躁的,嘴里罵罵咧咧,很有些氣不憤。這些人先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起哄,嚷著嚷著火上來了。河堤上人多,況都是壯漢,經不住這么起哄架秧子,不知哪個愣頭青先開了口:奶奶的,走,打個小舅。
倏忽間,就見河灘里刮起了一股旋風,一時群情激憤,人們黑壓壓地擁過來了。挑頭的自然還是洛寺村人,人群里有狗叨毛架鷹攆兔打哄哄的,有看熱鬧遞小拳罵陣的,亂嚷嚷聒噪噪一片喊打聲。
立時,就見河灘里塵土飛揚,唾沫星子四濺,蕩蕩黃塵里一片亂麻麻的黑脊梁,一窩蜂似的撲將上去,那胳膊猶如一片棍林,斜刺里亂馬絞槍像是長出了無數條鐵腿……漸漸地,人就看不見了,只有一團一團的黃塵在河灘里滾來滾去!
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終于有人醒過神來,喊道: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這時,有河兵跑過來,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想鬧事啊?!
人們像是從夢中醒來似的,全都住手了。河灘里頓時靜下來了。往下呢,往下就不敢想了。那人呢,恐怕打死個■了。成肉醬了吧?
當管河工的千總帶著護衛趕來時,人們才知道害怕,慢慢地往后退去,讓出道來。黃塵慢慢散了,只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那個叫馬從龍的人,已經被黃塵埋了。
過了片刻,又見那土末子慢慢往上冒,冒……人們小聲說:動了。他動了。
又一會兒,漸漸,一個人頭從土里冒出來了。馬從龍先是慢慢坐起身子,噗噗吐了兩口土末子,繼而,他爬起來了,還拍了拍身上的土。居然,他居然安然無恙?!
千總吃驚地望著他,說:喂,小子,你沒事吧?
馬從龍略略點了點頭,嘴里又徐徐吐了一口氣,說:不當緊。
有河兵把他架起來,說:走兩步,走兩步。
千總驚呆了,說:你……你真沒事?
馬從龍四下看了看,突然看見河灘里擺著一個夯土的石磙。他當著眾人走過去,彎下腰,默默地吸一口氣,“嗨”的一聲,雙手把那石磙舉了起來!
一時,整個河灘靜得嚇人。人們默默地望向他。就此,再也沒人敢找他的麻煩了。
二
分家后,周亭蘭帶著兒子,悄悄地搬到鎮上住了。她先是在店鋪后面一孔窯洞里湊合了些日子。在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尋訪能給兒子治病的人,找過幾位中醫先生,也請過神婆,扎針許愿、燒香上表,都不大管用。
沒住多久,她就搬了。兒子看著她,那神情像是在問:剛剛住下,為什么要搬呢?
周亭蘭說:兒呀,我怕傷了你的耳朵。
原來,店后面的窯洞里住的大多是走水路和旱路的纖夫和腳夫。他們賣苦力掙了些錢,可他們夜夜賭博,把好不容易掙來的散碎銀子又輸出去。況這些人在輸了銀子喝了酒之后,會鬧些事端。叫罵聲、吵鬧聲不絕于耳,且一言不合,打得一塌糊涂。
周亭蘭說搬就搬,她帶著兒子搬到不遠處的唐家胡同。這是個很干凈的小院,隔墻院里還種有花草。然而,僅住下沒有幾日,她又搬了。
年幼的康悔文不知道,這地方的后墻離常春院太近了。常春院白天里靜靜的,一到晚上,夜夜笙歌,蜂浪蝶舞,成了一鍋花粥。不時地,有老鴇高喊:客,花倆吧!
那日,周亭蘭從店里回來,康悔文突然說:娘,給我買只兔子吧。周亭蘭一愣,說:這么晚了,哪有賣兔子的?兒子說:后邊院子里就有賣的。老聽人喊:兔兒,兔兒的,還問要大白還是小白……周亭蘭一聽,臉色陡然變了,厲聲道:胡說!
然后,周亭蘭二話不說,立刻又要張羅搬家。她說:兒呀,我是怕傷了你的眼哪。
河灘上鬧事那天,周亭蘭剛好帶著伙計往河灘上送蒸饃。聽河工們議論河灘的奇事,她心里尋思,這不正是她要找的人嘛。于是,她立刻托人打聽了馬從龍住的地方。第二天傍晚,提了兩匣點心,她就到馬家去了。
馬從龍租住在鎮子西邊的兩間柴房里,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凈。院中間是一個大碾盤,一棚牽牛花,棚下有一石桌,兩個木凳,靠墻放著一對石鎖。
周亭蘭領著兒子走進院子,打個問心道:請問馬先生在家嗎?
馬從龍在棚架下坐著,正用葛條編河工用的籮筐。他抬起頭來,見是一小媳婦,有些詫異地問:您是?
周亭蘭說:馬先生,我是這鎮上的。家里開一飯館,每日里往河堤上送飯。河上的事,我都聽說了。
沒等周亭蘭把話說完,馬從龍就站起來說:掌柜的,對不起,我不收徒弟。
周亭蘭笑了笑,徑直走上前去,把提著的兩匣點心放在了石桌上,說:馬先生,我也無心讓兒子跟你學武。
馬從龍愣了愣,說:那是……
周亭蘭說:馬先生,你別誤會。我領兒子來,是讓他見識一下,啥樣的人是高人。
馬從龍淡淡地說:你過獎了,我不是啥高人,就是一吃河飯的。實在抱歉,這點心你還是提回去吧。
周亭蘭說:一個鎮上住著,咋說也算是鄰居了。這點意思,是我看望老人家的。聽說老太太有病,最近可好些了?
馬從龍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謝了。我母親只是受了些風寒,好多了。
周亭蘭說:一點意思。不過……好了,我走了。說著,領著兒子出了院門。
周亭蘭說走就走,把馬從龍晾在了院子里。
過了兩天,周亭蘭又來了。仍然是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兩匣點心。進門就笑著說:馬先生,我搬過來了,就住在隔壁。咱們是鄰居了。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來打聲招呼,順便看看老太太,老太太身子好了吧?
馬從龍愣愣地看著她,說:你,住隔壁?
周亭蘭說:是啊,剛搬來。
馬從龍仍舊說:謝過好意。我說了,不收徒弟。
周亭蘭說:我知道你不收徒弟。我是來看望老太太的。你不會把我趕出去吧?
馬從龍無話說了。
從此,隔三岔五地,周亭蘭就送些點心之類,自然說是看老太太的。這天,周亭蘭又是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食盒來了。可這次剛一進院,就被馬從龍攔住了。馬從龍說:掌柜的,對不住。我說過多次,不收徒弟。無功不受祿,從今往后,你不要再來了。
周亭蘭說:我也說過了。我兒不是習武之人。我也沒想讓他當武狀元。我是來看老太太的。我想認老太太做干娘,這總行吧?
馬從龍說:掌柜的,你要我做什么事,你就明說。我娘說了,不明不白的禮,是不能收的。
周亭蘭笑了,說:馬先生,我會讓你去殺人放火嗎?只是,聽說你會治一些跌打損傷,疑難雜癥?
馬從龍這才看了康悔文一眼,遲疑片刻,問:這孩子傷在哪里?
周亭蘭說:孩子從小失怙,身弱,膽小,又被土匪綁過票,眼里有寒氣。你能治嗎?
馬從龍一怔,說:你說是寒癥?那該找大夫看。
周亭蘭只說:是嚇著了。眼里有寒氣。
馬從龍搖了搖頭,說:這,我治不了。
周亭蘭說:你要治不了,就沒人能治了。算了,我改日再來。說著,又要牽著孩子走。
這時,馬從龍眼里閃出一絲亮,他說:慢著。你怎么認定我能治?
周亭蘭說:在河灘里,上百人圍住你,你能不還手。而且,還能不叫人打死。就憑這氣度、功夫,我就認定你了。
馬從龍仍然決絕地說: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收徒弟。我再說一遍:你不要再來了。
周亭蘭說:馬先生,我還要來。直到你答應為止。
馬從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子。他望著她,可望著望著,他背過身去了。
三
馬從龍在去河灘的路上被人攔住了。
攔他的,是些光脊梁的青皮后生,有二十來個。他們全是洛寺村的,就是那天最先出手打他的那些人。進河灘,寺口是必經之路。這些潑皮后生齊齊地在他面前跪下,一個領頭的說:師傅,我們服了。從今往后,我們都愿給你當徒弟,收下我們吧。
馬從龍站在那里,沉默了一會兒,說:各位請起,我不會武功,也從不收徒弟。
可是,這些青皮后生就是不站起來,那領頭的說:我們是真服了。你就教教我們吧。
這時候,其中的一個潑皮觍著臉拍著肚皮說:你要不教我們,就把我們打死算了。
馬從龍悶悶地站著,片刻,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第二日,馬從龍起得更早了些。可當他路過寺口時,卻再一次被攔住了。攔他的仍是那些潑皮。他們橫在路上,又是齊齊地跪下,說:師傅,收下我們吧。
馬從龍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才好。這時候,就見一潑皮從懷里掏出一把殺豬刀來,先是拍了拍肚子,就勢在肚皮上劃了一刀,那血線一樣地流下來,見馬從龍不語,他就又劃下去,一連劃了三刀!
眾人齊聲說:收下我們吧。
馬從龍一抱拳,扭頭就走,且越走越快。他心里清楚,從今往后,這河飯是吃不成了。
馬從龍回到家里,在院子里默默地吸了一袋旱煙,而后他進了里屋,往母親的病床前一跪,說:娘,咱還是走吧。
母親問:怎么了?
馬從龍說:這里不能待了。
母親說:你又惹事了?
馬從龍說:沒有。
母親說:兒呀,都怪我,不該讓你習武。這,躲到哪一天是個頭兒呢?我怎么聽說,你在河灘里被人打了?
馬從龍說:唉,也怪我。本是想多掙幾個錢,好給您治病……
母親焦急地說:說實話,你沒有還手吧?
馬從龍說:娘,我謹遵母訓,沒有還手。
母親說:不還手就對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還手。你要是再失手,萬一傷了人……娘可怎么活呀?
往下,兩人都不說話了。是呀,在河洛鎮,還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這是埋藏在母子心中的秘密。
片刻,馬從龍默默地說:娘,您放心,我不會再給您惹事。只是……
這時,母親從頭上拔出一根銀簪子,說:兒啊,你不在家的時候,那住在隔壁的飯鋪女掌柜沒少來看我,還專門請了先生來家給我看病、抓藥。這份人情咱不能欠。拿去,把它當了吧,換成錢,置份禮。就是走,也要言語一聲,謝謝人家。
馬從龍遲疑了片刻,說:好吧。
這天傍晚,馬從龍推開了鄰居的院門,他手里提著果品和兩匣點心,站在院子里說:掌柜的在家嗎?
周亭蘭穿一高領藍花短衫,下身是藍碎花的裙,人顯得十分清麗。她笑盈盈地從屋子里走出來,說:我說怎么喜鵲叫呢,是貴客臨門呀。馬先生,快坐。說著,快步走上前,把院中絲瓜架下的木桌木凳全擦了一遍,說:馬先生,坐呀,我這就給你沏茶。
馬從龍把手里提著的禮物放在桌上,說:不麻煩了。我是來告辭的。
周亭蘭說:怎么,你要走?
馬從龍說:是啊。我明天就走了。我來,是特意謝謝你對家母的關照。聽母親說,你又是請大夫,又是抓藥。實在是叨擾太多,謝謝,對不住了。
周亭蘭問:不在河上干了?
馬從龍苦笑了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周亭蘭說:聽大夫說,老太太的病還要將養些日子才好。你這么急匆匆的,是要到哪兒去呀?
馬從龍無奈地說:順河走吧。總會有用人的地方。
周亭蘭馬上說:既然沒有一定的去處,那就不妨等老太太病好了再走。我知道,馬先生,你不過是困在這里了,日后早晚有發達的一天。我要說雇你,是辱沒你了。頭前,聽說縣上缺一捕快,我正讓爺爺給打聽呢。你要是樂意呢,就再緩上幾日,待有了準信兒,我就告訴你。時間不長,也就是三五天。你看呢?
馬從龍聽了,愣愣的,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周亭蘭又說:這邊呢,我那飯鋪,也需要一個挑水的。你一早一晚,給挑挑水,也算是給我幫幫忙。剩下的時間,給我兒子治治病。一個月,我給你五串錢,如何?
馬從龍沉默了。他知道,一個挑水的,是掙不了這么多錢的。這錢比他做河工拿得都多。他想拒絕,但是,對這個女子,不知怎的,他心里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好感。
周亭蘭看他不語,又說:馬先生,老太太的確需要將養一段時間。你要想走,隨時都可以走。
馬從龍說:謝謝掌柜的好意。不過,你怎么就認定我能治這孩子的病呢?
周亭蘭說:我就認定你了,治不好也沒關系。
馬從龍說:你要我治到什么程度?
周亭蘭說:眼里沒有寒氣。說著,周亭蘭立刻招呼兒子:悔兒,快來,給師傅磕頭。
這時,康悔文從屋里跑過來,怔怔地望著馬從龍。片刻,他撲通往地上一跪,在地上咚咚咚一連磕了三個響頭,而后抬起頭來,望著馬從龍,竟然說出了一句讓馬從龍震驚的話。
他說:我媽說,你眼里有光。
四
如果從出生地論起,馬從龍的老家是河北滄州的。但要從根兒上說,他又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馬從龍出生于武學世家,他的祖上曾是少林寺的“子孫和尚”。所謂“子孫和尚”,是家貧無依,一出生就被抱到少林寺“恩養”的孩子,才被叫作“子孫和尚”。馬從龍的祖先曾在少林學藝十多年,法名“釋慧根”,曾為少林寺武僧。只是后來,連年戰亂,少林寺多次被毀,他的祖爺爺流落到了民間,一路逃荒到了滄州靠開教場才落下腳來,此后才有了馬家的這一支人脈。
滄州是尚武之地,自古以來多慷慨悲歌之士。馬從龍的爺爺馬世昌,綽號“馬蝎子”,自幼練的是“蝎子功”,尤其擅長“蝎子爬”,人趴在地上,躥將出去,可達一丈多遠。年輕時曾考過武舉,只可惜功虧一簣,在比武的校場上摔斷了腿,苦練多年的功夫也廢了。此后,他的父親馬金旺改練“螳螂功”,一練三十年,當他就要成名的時候,卻又折了一只膀子,成了“獨臂螳螂”。馬家人世代習武,原來一直練的是外功,但功夫總是只能練到八成,爾后就不行了。再往上走,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故。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左右著馬家,使馬家一代一代都留下了遺憾。
馬家從祖上開始,一直做著武林第一的夢,練的都是偏門絕活兒。雖說有走捷徑的心思,但練得也很苦啊!從“蝎子功”到“螳螂功”,圖的就是這一門的天下第一。可經過一代代的努力,到了也沒能如愿。“馬蝎子”臨死時,曾一再感嘆:命,這是命啊!
到了馬從龍這一代,馬家人開始改走內家功夫了。
馬從龍從三歲起就開始扎馬步了,他自幼練的是“易筋經”。“易筋經”練的是氣,講的是洗筋伐髓、吐納功夫。在大約十年的時間里,馬從龍都在練心、意、氣,然后才是功法。父親在后院里給他挖了六個坑,而后又準備了六個水缸。先是跳坑,每天早、午、晚讓他從坑里往外跳;跳出來后再運氣打水;由小到大,一年一換,讓他對著水缸練氣。本來,父親是執意要把他培養成武狀元的。父親把畢生的心血都用在他身上了,也曾帶他拜過很多老師。為了讓他開眼界,曾借走鏢的機會帶他上過武當山、青城山、泰山和少林寺。
可是,父親突然就死了。父親死得很蹊蹺。那個夏日,馬從龍的父親從北邊走鏢回來,到一位伯父家去喝酒,死在了回家的路上。這人跟馬從龍的父親是同門的師兄,平日里情同手足。可是,當父親跟情同手足的伯父喝了一頓酒后,卻在回家的路上掉進河里淹死了。馬從龍當然不信,父親早年跟著爺爺練過“蝎子功”,平地躥起,可達丈余。那條河并不寬,就是掉進河里,三躥兩躥就可以到河邊上。父親怎么會死呢?
當馬從龍和父親的徒弟們跑到師伯家討說法的時候,一語不和,兩邊就打起來了。那時候馬從龍初出茅廬,血氣方剛,跟師伯的兒子交手時,幾個回合下來,他一掌拍在了對方的胸口上,師伯的兒子竟口吐鮮血,當場斃命。
馬從龍本是無意殺人的。平時練功時,他都是對著一個大水缸練的。那水缸里的水有七成滿,他只是練到了把水缸里的水推得溢出來而已。可練了這么多年的內功,他并不知道他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誰知道一掌下去,竟失手把師伯的兒子給打死了。
事發當天,馬從龍的母親曾去求過師伯,求他不要報官。可師伯卻說出了很絕情的話。師伯說:按江湖規矩,一命抵一命。
母親說:馬家就這一個兒子,你給留一條根吧。我下輩子結草銜環,也會報答你的。
師伯說:你能讓我兒子復活,我就答應你。
母親說:要抵命,我可以抵,只要你放過我的兒子。
可師伯搖了搖頭,竟說:年輕時,你或許有機會,可你選錯了人,跟了他。
這時候,母親才發現,兩家最近的人,其實早就結下冤仇了。師伯對母親嫁二師弟的事一直耿耿于懷。如今,師伯要報仇,官府要拿人犯。就此,馬從龍背著母親連夜逃出了滄州。
他們一路東躲西藏,來到了河洛鎮。
五
康悔文習武是從看星星開始的。
一天晚上,馬從龍把他帶到了黃河邊上,領他上了一條靠在河灣里的船。馬從龍先是對船上的人說:老大,我借你的桅桿用用。
船老大是認識他的,笑了笑說:馬爺,你可別傷了我的桅桿。
馬從龍說:不會。我讓這孩子練練膽。
船老大提起一盞馬燈,說:這好說。要亮嗎?
馬從龍說:不用。
接著,馬從龍蹲下來,在康悔文渾身上下摸了摸,看骨頭太嫩,說:孩子,跟我習武,要從練眼、練膽開始。你怕不怕?
康悔文的腿哆嗦了一下,卻說:不怕。
馬從龍說:不怕就好。你要是怕了,就叫我,我會把你放下來。
于是,馬從龍從腰里取下一條帶來的繩子,綰一活扣兒,把康悔文的兩條腿套在系好的活扣兒里,而后又把那繩拴在桅纜上,就那么倒著把康悔文吊在了桅桿上,拉有一丈高的時候,馬從龍把繩子系住,而后問:孩子,你告訴我,你看見什么了?
康悔文被倒著吊在那里,開始有些怕,只覺心慌意亂,也不知說什么好了,就說:星、星星。
馬從龍說:好,你就給我數那星星,數到一千的時候,你再告訴我,你看見什么了。
大約有半個時辰,康悔文突然叫道:師傅,我頭暈。
馬從龍說:不要慌。你腰上用力,記住,是腰上用力。而后直起脖梗往上挺,挺起身后,抱住桅桿。
于是,康悔文就一次次地起身去抱那桅桿。終于,當他抱住桅桿的時候,只見暗夜里一片黑乎乎的,四周有斑斑點點像鬼火一樣的綠光,夜氣一抹一抹地從臉前流過,麻酥酥的。星星在天上一釘一釘亮著,那光藍藍的,越看越近,頓時就有了想飛的感覺。抹一把臉,全是汗。
三天后,那根吊康悔文的繩子又升了一尺,爾后每隔三天就升一尺。這時候,那夜在康悔文眼里已有些明晰了。滔滔黃河像墨汁一樣流動著,那浪一波一波地翻滾。在那黑絲綢一般的墨流里,有“撲哧、撲哧”的魚躍聲。一時,那河像是凝固了,泥泥地不動;一時,又翻動著蕩蕩的泥浪,一鬼一鬼地向岸邊抓去。起風時,那濤聲像是鬼哭;夜靜時,四周的夜氣又像是流動著的水。亮光一明一暗地在各處閃現,岸邊草棵里的蟲兒齊聲鳴唱。暗夜里,天上的星星汪成了一條一條的河流,遠的近的,像是水中的花兒一樣開放。
可康秀才依然故我,他說:你說破大天,我也不會跟你回去。家已分了,你好自為之吧。
周亭蘭說:爺爺,您是不是怪我分家?
康秀才說:既然分了,就分了吧。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過如此。
往下,周亭蘭不說了,康秀才也不語,就那么悶悶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周亭蘭忽然說:爺爺,不讀書也行。可我不愿讓我的兒子豬狗一樣地活。我既生養了他,就得讓他活得像個人。書,也是可以倒著念的。
就是這句話,把康秀才說愣了,他喃喃道:倒著念?書怎么倒著念?
周亭蘭說:您把字背里的意思給他念出來,這不就是倒著念么?
康秀才說:這話么,倒也不錯。字背有字。那,不為功名?
周亭蘭說:不為功名。
康秀才問:那為什么?
周亭蘭說:活人哪。
康秀才說:活人不用書。
周亭蘭說:活人是不用書,但要活得好,心里就得有一盞燈。書就是點在心里的燈,它是照路的。您老人家不也說,書里有尺子,那是量人的。就是苦,也要讓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
周亭蘭又說:至少,得讓您的重孫子做一個明白事理的人。
康秀才沉吟了很久,終于說:這么說,還有點道理。你讓我再想想。
第六章
一
陳麥子看見,那是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踽踽地在鎮街上走著。
康悔文從家里出來,陽光下,只有他的影子跟著他,一晃一晃的,樣子很愁。
自從馬從龍治好了康悔文的陰寒之癥,周亭蘭就把孩子交給了老爺子。周亭蘭特意給他尋了一處僻靜些的房子,讓他專門教康悔文讀書識字。
可康秀才回到河洛鎮,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前,他是羞于給人談錢的。可這一次,他對孫媳婦說:你讓我回來給悔文開蒙,我答應你了。可我人老了,嘴寡,不定想吃點什么。束脩怎么算?周亭蘭說:爺爺,您說笑呢?飯就讓店里送,您想吃什么,就讓廚子做什么。若用錢,就從柜上支。這還不行么?康秀才搖搖頭說:不行。第一,每月一兩銀子,月初即支,要現錢。第二,我怎么教,是我的事,你不得干涉。周亭蘭看爺爺認起真來,就說:行。我現在就讓柜上給您把錢送來。康秀才說:我要零的,你且讓人給我送十串錢來。
康秀才開館第一課,是讓八歲的悔文上街去買字。
他對重孫子說:從今天起,我要教你的字墨,其實是五個字:仁、義、禮、智、信。這五個字,我先要你從街上買回來。買回一個,我教你一個。若是買錯了,或是買不回來,看見了么?這是戒尺,打手十下。記住了么?
康悔文愣愣地問:怎么買?
康秀才說:那就是你的事了。而后,他指了指桌上:拿上兩串錢,去吧。
康悔文不明白這“字”該怎么去買。怔了片刻,想再問問,看老太爺繃著臉,也就不敢問了。
出了門,康悔文順著鎮街往前走。手里有兩串錢,掂著不是,裝又沒地方裝,于是他干脆套在了脖子上,一路走一路四下張望。心想,到哪兒去買字呢?
這是康老爺子給他上的第一課。
康秀才坐在屋子里,從窗口望著他重孫子孤單單的身影。
那時的河洛鎮,雖不如縣城繁華,但畢竟是水旱碼頭,鎮街亦是很熱鬧的。人氣最旺的是十字交叉的二里長街。十字街南頭是集市,挨著集市就是店鋪了。一街兩行都掛著招旗:頭一家是給牲口看病的佑生堂,再接著是霜糖店、德昌鞋行、生泰元商鋪、洪記薪炭行、范記饃店、王記鐵匠鋪……一家挨著一家。東西街則是各樣的糧行、米市、典當鋪、飯館、剃頭鋪子、腳力行……一直通向碼頭。
集市上,店家伙計見這么一個孩子,脖子上套著兩串錢在街上走,紛紛打招呼說:哎哎,這位小哥,你買什么的?店里有糖果點心。
康悔文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飯鋪的伙計攔住他說:小哥小哥,包子油餅胡辣湯,想吃什么隨便點,你來嘗嘗?
康悔文不餓,又是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一個擺地攤賣狗皮膏藥的,看見他,就喊道:小哥,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來一貼?你瞧,你爹的腿疼往這兒貼,你娘的腰疼往這兒貼,來呀。
康悔文是讓人綁過票的。他看那人腰里束著板帶,一臉的橫肉,不由得警覺起來。他離得開些,仍是往前走。一路上看見賣酒的、賣肉的、賣水果的、賣京廣雜貨針頭線腦的、賣醬牛肉花生粒的……就是沒有賣字的。他先后走完了一條南北街,再走東西街,仍然不知道哪里有賣字墨的。就這樣,他左顧右盼一直走到了碼頭上。
碼頭上更熱鬧,遠處帆檣林立,鑼聲不絕。近處有押寶的、玩皮影的、捏糖人的、挑擔子的、扛包的、上船下船的、要飯的,吵鬧聲不絕。可康悔文自小孤獨慣了,是個不好熱鬧的主兒。人們見他脖子上掛著錢,打招呼的人特別多,他們一個個叫道:小哥,小哥,你來你來,賭一賠十……可康悔文就是不往前湊。
他一直牢記著要找一個賣字的。可不逢年不過節,哪里有賣字的呢?康悔文走得有些累了,心里還愁著。太爺爺說,要他買仁義禮智信,任何一字都行。這些字母親教過他,他認是認得,可又該如何買呢?于是,他緩步上了一座木橋,靠在橋頭上發愣。
眼看到中午了,他的肚子也有些餓了。怎么辦?無奈。看來,他只好回去挨戒尺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康悔文一直覺得耳邊有人在小聲跟他說話。雖然跟馬師傅練功后,耳根子清靜多了,可每當感到緊張時,還會有聲音出現。這時候,他就聽見耳邊有聲音悄悄地說:往下看,你往下看。
于是,他低下頭去。只見橋下站著一群插著草標的孩子。這些孩子是從發水的地方逃難來的,一個個破衣爛衫,臉上苦苦的、寡寡的,眼神很絕望。尤其是那個女孩,嘴里慢慢嚼著一截兒草稈,眼里含著淚,不停地說:娘,餓,我餓。這時,康悔文的心一下子動了。
此時,不由自主地,就像是誰拽著他的手似的,他機械地從脖子上取下那兩串錢,解開串繩,把銅錢從橋頭上一把一把地撒了下去。一邊撒一邊還大聲說:哎,一人兩文,買個燒餅吃吧。
橋下就是人市了。人市不遠處是牲口市。
那些插著草標的孩子突然看見橋上有銅錢扔下來,哄一下全都跑上前來。一個個又是搶又是抓的,倏忽間撲倒一大片。有人高聲喊道:撒錢了!橋上撒錢了!
那兩百銅錢一會兒工夫就撒完了。可是,人市、牲口市上的人全都圍上來了。人越圍越多,康悔文手里已經沒有錢了。于是就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孩子?不會是個傻蛋吧?
還有的人吆喝說:傻蛋,撒完了,回去拿。你家有錢!
于是,頃刻之間,一個鎮上的人都知道了,康家的小孫子,是個傻兒。他從家里偷了兩百錢,竟然跑到橋頭上去撒錢玩。看來,這康家又要敗了。當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周亭蘭的時候,她差點氣暈過去。
周亭蘭即刻讓人把康悔文找回來,氣沖沖地牽著兒子找爺爺去了。她把兒子牽到康秀才的面前,大聲喝道:你給我跪下。
康悔文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跪下了。
周亭蘭拿過戒尺,說:把手伸出來。
康悔文怯怯地伸出了手。
周亭蘭啪、啪地照他的手上打起來。
康秀才問:這是怎么了?
周亭蘭仍然氣不打一處來,說:毀了,毀了。這孩子毀了。
康秀才說:怎么就毀了?你說說。
周亭蘭氣得哭著說:我怎么養了一傻兒?他,他跑到人市上撒錢去了。您說說!
康秀才聽了,先是一愣,繼而仰天大笑,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周亭蘭埋怨說:爺爺,您,您還笑?
康秀才卻說:蒼天有眼哪。成了,成了。可喜可賀,這孫兒成了。
周亭蘭氣呼呼地說:成什么了?這不是一傻子嗎?
康秀才說:你錯了。你猜我讓他干什么去了?我給了他兩串錢,讓他去給我買一個字。你要知道,這世上的人,凡成大器者,都必須具備這五個字:仁義禮智信。這五個字當中,仁字當先,他居然給我買回來了。
周亭蘭怔怔地望著康秀才,說:您,這……
康秀才說:我之所以回來,就是聽了你的一句話。你說:書是可以倒著念的。我覺得有道理。人生無常,字背有字。至于怎么教,那是我的事。我不過是試試他,可我沒想到,他的悟性這么好。你去吧,我要給孩子詳解這五個字。
周亭蘭還是有些不放心:爺爺……
康秀才說:放心,放心去吧。這孩子有慧根,有善念,又毫發無損地回來。這孩子能成。我會用三年的時間,給他細細地批講這五個字。
二
三個月后,康秀才又差悔文上街去了。
這一次,他吩咐康悔文上街去借錢。他說:孩子,你上街去給我借錢。十兩不多,一文不少。記住,不準找親戚借,不準偷人家的。去吧。
康悔文又被難住了。他從街東走到街西,從街南走到街北,一直從早上走到中午,卻沒有借來一文錢。
路上,他曾碰上他的老外公周廣田。“老毒藥”在一個賣胡辣湯的鋪子里喝胡辣湯呢。周廣田看見了他的重外孫,就招呼說:悔文,來,你來。外公問他:你吃飯了么?他說:吃過了。外公看他的眼一直瞄著餐桌上的幾文銅錢,那是飯鋪剛找給自己的。就說:去,拿去吧。買糖吃。可康悔文卻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很認真地說,我不要。太爺爺是讓我出來借錢的。周廣田說:借錢?讓你出來借錢?他老糊涂了吧?借多少?我給你。康悔文很誠實地說:他不讓借親戚的,也不讓借熟人的。周廣田說:這老東西,凈出幺蛾子。
可是,康家店里的熟人不能借,親戚也不能借,他該向誰去借錢呢?于是,每走一個鋪子,他都會停下來,想大著膽子向鋪子的掌柜借錢。可每每當他要張口的時候,臉就先紅了。人家問他:小哥,你買什么?他搖搖頭,扭身退出去了。
此時此刻,他才明白,撒錢是容易的,可哪怕跟人借一文錢,也是很難很難的。
終于,康悔文大著膽子站在了一間雜貨店的門前。他在門前已站了很久了,看那個賣雜貨的胖女人面善些,人也活泛,總笑瞇瞇的,就硬著頭皮走進去說:大嬸。胖女人看了他一眼,說:喲,小哥,買點什么?康悔文說:我什么也不買,我想跟您借一串錢。那胖女人又看了他一眼,說:你是誰家的孩子?這一眼看得他心慌了。康悔文剛想說自己是誰家的,卻又忍住了,只說:大嬸,我就借您一串錢。要不,借一文錢也行,我會還的。那胖女人的臉原本還是桃花一朵,可馬上就變了,說:搗什么亂?滾,滾,滾!你是誰呀?你是官爺?康悔文很窘迫地站在那里,一時有些慌亂。他剛想解釋些什么,可那胖女人根本不聽他的,只說: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小小年紀,怎就不學好呢!
康悔文紅著臉退出來了。他很慚愧地在街邊上站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終于又想出了一個辦法。
快到中午的時候,康悔文又一次來到了人市上,站在了流民群里。他從地上拾起一根草標,學著別人的樣子插在了脖領子上,要自賣自身了。可是,那些逃水人家的窮孩子,看見他往跟前湊,就趕忙往旁邊再挪挪,誰也不跟他站在一起。這時,一個稍大一點的孩子走過來,拍拍他:你賣多少錢?
康悔文就說:我賣一、一文錢。
一時,那些窮人家的孩子都笑了。一個孩子指著他說:我認得他,他前些天還在橋上撒錢呢。這是個傻子。
此刻,又有一群孩子圍上來,嚷嚷說:就是他!呆子,呆子,快回去拿錢,還來撒呀。
這么一嚷嚷,圍得人更多了。康悔文再也沒臉在那里自賣自身了,他把那草標從脖領上拽下來,紅著臉走了。
日錯午了,康悔文很沮喪地回到了蒙館里。他來到太爺爺的房里,伸出手來,一聲也不吭。
康秀才看著他,問:錢借來了嗎?
康悔文不吭聲。
康秀才說:上次,你撒了兩串錢,我沒有指責你。你知道為什么嗎?那叫給予。在這個世上,你記住,給予永遠是高高在上的。而借,憑的是信譽。人無信不立,記住了嗎?
康悔文說:記住了。
康秀才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張條子,遞給他:再去,到對面的點心鋪。就說我讓你去的,借一串錢回來。
于是,康悔文就再一次走出門,來到斜對面的點心鋪子。他把條子遞給掌柜的,說:老伯,我太爺爺說,讓我來借一串錢。
那掌柜的拿過條子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就從柜上拿出一串錢,掛在了他的脖子上,說:小哥慢些。
康悔文脖子上掛著那串錢,慢慢地走回來。他把錢放在桌上,再一次伸出手來。
康秀才在他手上重重地打了十下,爾后說:知道你為什么借不來錢嗎?因為你還小,缺的是一個“信”字。將來有一天,這個“信”字就是你的依托,你要牢牢記住。好吧,我現在就給你講這個“信”字,你知道什么叫“一諾千金”嗎?
三
到了十二歲這一年,康悔文突然干出了一件讓全鎮人都吃驚的事。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連考他的太爺爺都驚嘆不已。
這時候,康悔文已經長高了,人也壯了,那模樣已是個結結實實的半大小伙子了。現在他身邊有了三位老師:早上,馬從龍教他習武。上午,他跟太爺爺康秀才學文,太爺爺給他講的每一個字,都是與歷史有關的。到了下午,他才到倉署去,由倉爺教他算學。
按鄉俗,到了十二歲,就該行成人禮了。到了康悔文該行成人禮的這一天,太爺爺又給他出了一道難題。這天,康秀才鄭重地告訴他說:悔文,你已經長大了,該行成人禮了。我現在給你五兩銀子,你把“仁、義、禮、智、信”這五個字全給我買回來。孩子,我給你三天時間。如果你花了錢,能把這五個字買回來,就算你及格了。如果不花錢,也能把這五個字買回來,那么,你就學成了。從此,我就沒什么可教你的了。
康悔文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銀子,愣了很久,說:那,我試試吧。
第一天,康秀才好像聽到里屋有動靜。進去一看,卻見康悔文正躺在床上發呆。
太爺爺問他:笑什么?
他說:我沒笑。
第二天,屋里仍沒有動靜。太爺爺走進去一看,康悔文仍是在床上躺著發呆。
太爺爺又一次問:你笑什么?
他仍然說:我真沒笑。
只是到了吃飯時,太爺爺問他:怎么樣?想好了嗎?
他搖搖頭,默默地說:太難了。
往下,太爺爺就不再問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康悔文一早起來就出門去了。他先是來到了集市上,站在街邊上候著。他在等老外公周廣田。“老毒藥”有個習慣,每天早上來喝歪脖家的胡辣湯。這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享受,也是他最高興的時候。等周廣田大聲咳嗽著走過來的時候,康悔文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外公。周廣田見小外孫如此有禮,心頭一喜,就說:走,陪我喝碗湯。
康悔文就陪他去喝胡辣湯。兩人在桌旁坐下來,康悔文一次次起身端湯、拿筷,周全得體。周廣田就問:孩子,你有事嗎?康悔文說:外公,我想跟您老商量點事。周廣田說:你說。康悔文說:我想出二兩銀子,買咱家的一堵墻。您看夠嗎?
周廣田怔了。他望著外孫,說:王八羔子,你不發燒吧?康悔文笑著說:我不發燒。周廣田也笑了,說:那你買墻干什么?不會是上房揭瓦吧?康悔文說:我自有用處。您看二兩銀子夠嗎?周廣田仍以為是玩笑,說:這孩子,只要不上房揭瓦,你要哪堵墻就給你哪堵墻。康悔文即刻從褂子里拿出二兩銀子放在桌上。而后又從袖筒里掏出準備好的字據、筆墨,一一攤在桌上。周廣田看他真的把銀子拿出來了,吃驚地說:王八羔子,你當真嗎?康悔文說:當真。這是字據,我已經寫好了,您畫個押,按個手印就行。周廣田想了想說:又是康秀才出的幺蛾子吧?康悔文說:是。周廣田沒有多想,就說:既如此,你可不要后悔。二兩銀子,你就是把墻給我扒了,再修也夠了。說著,當面簽字畫押。
等周廣田按上指印后,康悔文說:外公,墻是我的了。周廣田笑著說:對對,墻是你的。不管要哪堵墻,來扒就是了,啥時想扒都行。
可是,周廣田出了飯鋪的門,卻連連搖頭,嘆一聲說:這孩子呀,怕是落下病根了。
天半晌時,康悔文來到了那個曾因借錢碰了一鼻子灰的雜貨店。他對胖女人說:大嬸,您還認識我嗎?那胖女人看了看他,說:面熟。面熟。你是?康悔文說:我是這鎮上康家的孫子,周廣田的外孫,我叫康悔文。那胖女子拍著腿,很爽快地笑著說:知道。知道。你不就是那在橋頭上撒錢的那個……她及時地咽下了“傻兒”兩字,說:你想要啥,你說,我都賒給你。康悔文說:我來,是想告訴您,在咱鎮上,有堵墻是甜的。您信嗎?胖女人吞兒笑了,說:這孩兒,去去,我不信。
這時,康悔文拿出一串錢來,啪一聲放在了桌上,說:我要是給您一串錢,您信么?
胖女人倆眼瞪得溜圓:這錢是給我的?
康悔文點點頭:是,給您的。
胖女人拿起那串錢看了看,沒看出什么破綻來,說:真是給我的?
康悔文說:給您的,只要您信。
胖女人說:好好,我信我信。你說那墻是甜的,就算是甜的。
康悔文認真地說:那墻真是甜的。
胖女人說:甜的,甜的。說著,自己竟笑起來了,笑得前仰后合,差一點笑岔了氣。可她剛要拿錢時,康悔文卻用手按住了那串錢。
胖女人一手拽著錢,說:怎么,你反悔了?
康悔文松了手,說:我只是想問問您,您是真信還是假信?
胖女人手抓著錢,連聲說:我信我信,真信。
康悔文說:大嬸,錢您已經收起來了。您放心,我不會再要回去了。不過,我還是想問問您,您是收了錢,才說信的,對吧?
胖女人說:這孩子,你不就是玩玩嘛。你看,你讓我說,我說了。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康悔文說:可您心里,不信。是吧?
胖女人說:反正你讓我說,我也說了。說白了,我沒工夫跟你磨牙。對,我不信。我就是不信。這世上,哪有墻是甜的?你還不如說煤是白的呢。
康悔文說:您說得有道理。可這世上,就有一堵墻是甜的。您看這樣行么,您現在就跟我去,再叫上些人,去看看那堵墻。到時候,我讓您親口嘗嘗。如果不是甜的,我再給您一串錢。說著,康悔文又拿出了一串錢。
這時候,那胖女人大叫一聲:天爺呀,你怎么傻得不透氣呢?好了,你這錢我也不要了,省得挨罵!走走,我就跟你去。我倒要看看,這世上哪堵墻是甜的?
于是,那胖女人朝后面吆喝一聲:他爹,給我看著店。跟著康悔文就出了店門。待兩人來到了大街上,先是叫上了幾個要飯的花子。可走著走著,這嘴碎的胖女人實在是忍不住了,逢人就吆喝說:你們聽聽,這孩子實在是傻得不透氣了。他硬說有堵墻是甜的!誰信呢?你們信嗎?
眾人一聽有這稀罕事,也都跟著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墻是甜的?沒聽說過。有的說:瞎日白。我說屁是甜的,你也信?有的說:打賭是吧?賭什么?我跟他賭!一時,雖然都不信,但跟著看稀奇的人越來越多了。
康悔文也不跟人解釋,就自管領著人往前走。這胖女人本就是個碎嘴,褲襠里夾不住半個屁。每到街口拐彎時,她都要停下來,一邊跟人打招呼,一邊張揚著嚷嚷一番。這就更挑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墻是甜的?誰說的?走,看看去。就這么嚷嚷著,一會兒工夫,半條街的人都跟上來了。
康悔文領著眾人來到了老外公周廣田家。他領人走過周家的朱漆大門,順著院墻繞過一個彎,把人領到了周家晾柿子的晾房前。周家是賣柿餅和霜糖起家的,曬房前是一個大院子,康悔文到了院子的西墻邊。這道墻初看是垛起來的土墻,再看是赭黃色的,墻有一尺寬,倒也沒什么出奇的地方。這時候,人們才發現,那墻的前面已拉起了一根繩子,康家店里的兩個伙計在繩前站著,墻上還掛著一個紙做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凡逃荒要飯的,任人索取品嘗,一文不取。凡本鎮人士,嘗一口,兩文錢。
康悔文指著這堵墻說:大嬸,您該信了吧?就這堵墻,它是甜的。
胖女人的嘴一下子張大了,她吃驚地望著那墻,驚訝地說:我的媽呀,真的呀?倆錢就倆錢,讓我嘗嘗。
這胖女人說著,就從兜里摸出兩個錢,丟在了一個瓦罐里。而后她走到墻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放進了嘴里,突然哇哇大叫:媽呀,我的媽呀!真是甜的!我服了,我服了,我俯伏在地。
一時,這里成了個集市。每個人都忍不住要進去嘗一嘗,嘗過之后,一個個都說:甜的。沒有假。果然是甜的!
聽見西墻邊亂哄哄的,周廣田和家里人都趕過來了。周廣田一看,一下子就傻眼了。這本是周家的一個秘密:周家常年做柿餅,這堵墻是從柿子上旋下的柿子皮摻了麩皮垛起來的。柿子皮本無用,但周廣田是個精細人,他舍不得扔,就掛起來曬干后拌成了柿糠。因年數多了,一年又一年,堆成了一道柿糠墻。原是備著萬一到了荒年,救急用的。不料,他這個外孫,竟然把周家的這個秘密給捅開了。
可周廣田又實在是無話可說。這墻,他是賣過的。
這時,就見康悔文對眾人說:各位叔叔伯伯、嬸子大娘,我讓大家來,只是為了告訴大家,這里有堵墻,它是甜的,可以吃。我還要告訴各位,這堵墻是不賣的。它可以嘗,但不賣。這墻是我老外公備荒年用的。今天,我告訴大家,我老外公周廣田是積德行善之人,他已經把這堵墻捐出來了。凡逃荒要飯的,可任人取食,分文不要。說著,他從袖筒里拎出了那張字據,說:空口無憑,此據為證。
人們先是亂哄哄的,但這一刻,突然就靜下來了。他們發現,站在他們面前的,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可這個孩子,竟然把半個鎮子的人都帶來了。而且,沒有人不信,你不能不信。
周廣田望著他的外孫,也禁不住說:這孩兒,仁義。
這天晚上,經了那些叫花子的渲染,全鎮的人都在議論小小年紀的康悔文。從此,沒有人再說他傻了。
當天晚上,康悔文回到了太爺爺的住處。康秀才問:回來了?
康悔文說:回來了。
康秀才說:聽說,你賣了一堵墻?
康悔文說:是。賣了一堵墻。說著,從懷里掏出那五兩銀子,放在了書桌上。
康秀才說:你掙的錢呢?
康悔文說:除了本錢,凈掙了兩百錢,我給那兩個伙計分了,一人一百。
康秀才一怔,說:那么,你掙了什么?
康悔文說:我掙了五個字。
康秀才半天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孩兒呀,你長大了。
幾天后,鎮上又擁來一批災民。有好事者把他們領到了這堵柿糠墻跟前,告訴他們,這墻是可以吃的。于是,就有一群一群的災民擁到這里來。
就此,它被鎮上的人稱作“仁義墻”。
四
這一年八月,在倉署干了三十年的倉爺,肩上扛著他的行李卷,左手提著一只木箱子,右手里托著他的“白公公”,緩緩走出了倉署大門。
他是被人趕出來的。前些時,倉署結算時,為了一筆爛賬,他與倉監大人發生了口角。他沒有想到,這筆爛賬是倉監與倉場侍郎共同做下的。他們私下里盜賣了三個倉庫的糧食,卻以霉變的陳化糧充數。待做賬時,倉爺說:這事太大,我不做。倉監大人卻毫不隱諱地說:你不做誰做?老鼠是不分大小的。可倉爺執意不做。倉爺說,我說過了,這樣的假賬,我不做。
于是,第二天倉監就報與侍郎大人。兩人私下嘀咕了一番,突然就把倉爺管的賬房鑰匙給收了。而后以賬目不清為名,找了個借口,就把他給打發了。
傍晚時分,倉爺緩步走進了康家店。進門后,他把箱子和鋪蓋卷放在墻角處,手里托著養“白公公”的籠子,走到他常坐的那張桌前,說:小二,過來。把行李給我送到客房。
店里的伙計見是倉爺,慌忙跑過來,一邊擦桌子一邊招呼說:喲,倉爺,怎么行李都帶來了?還是老三樣?
倉爺說:老三樣。這時,他看小二用眼瞟了一下墻角,接著說:不要叫倉爺。從今往后,我就是庶民了。這口福,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斷指喬”怔了怔,說:倉爺的手腳很干凈呀。
倉爺說:也不那么干凈。說實話,我平生的積蓄,確有五百兩銀子。只是我喜歡吃口霜糖豆腐,入了股了。不瞞好漢,我遭人暗算,正是不愿當人鼠的結果。
“斷指喬”說:如此說,是我錯怪了倉爺?
一個嘍啰趕忙上前對“斷指喬”說:喬爺,他已認出你來了,不能留活口啊。
“斷指喬”說:無須多說,放行。
倉爺說:一個蒸饃,換來了如此的大恩。我卻無以為報。好漢的恩典,待我來世再報吧。
康悔文說:老師,您放心,欠下的人情,我會還的。
這時,“斷指喬”說:小子,口氣不小啊。你記住,三千兩銀子。這話可是你說的?
康悔文說:是我說的。
“斷指喬”說:小子,一言為定。
五
沿黃河故道往下走,有一地方,叫四間房。
四間房不是只有四間房子,那是隱在河套里的一個流民村落,很小的村落。
沒人記得四間房的來歷。這里曾是一段舊河道。黃河改道后,干涸的河道里長滿茅草。茅草長得深,刮風的日子,那茅草就像是一群群披頭散發的女鬼,帶著凄厲哨音,很瘆人。由于茅草多的緣故,這里的土坯房,均以茅草苫頂,很湊合的。
住在四間房的人,大多來路不明:有逃荒的,有躲債的,有作奸犯科的,有殺了人的……馬從龍最初就在這里躲過一些日子。早些年,牢靠些的住戶,會開上一片荒地度日。也有人在黃河打魚為生,更多的是些流民,熬到汛期去出河工。經年累月,這里就成了個小村。
如今,這里住的多是吃河飯的。漢子們十有八九在外拉纖、當船夫。他們從外面回家,乘的都是小瓜船或是木筏子。不知從何年何月始,人們從黃河邊挖了條淺些的引水道過來,纖夫、船夫們來往就方便多了。漸漸地,這里就成了個民間擺渡的小渡口。
蘆蕩口劫后余生,倉爺決定改走水路。走水路也不敢走大碼頭,于是就想到了四間房。倉爺當年曾周濟過一些難民,有個老閻就在四間房擺渡。蘆蕩口離四間房只有七里路,除了纖夫,很少有人從這里上船。從這里走,不會為外人注意。
康悔文送倉爺到四間房渡口時,看到一只擺渡的瓜船在河邊停著。倉爺見一人身披蓑衣蹲在船頭,心中暗喜。遠遠地,倉爺問一聲:是老閻嗎?只見那人應聲站了起來。兩人快走幾步,待到近前,倉爺發現,這人蓑衣后露出腰刀。倉爺嘆道:又錯了!
那人揚聲說道:不錯。奉縣太爺令,緝拿盜賣皇糧的重犯。
說話的人,是已當了縣衙捕頭的馬從龍。而那平日擺渡的老閻,早已被捆了個老婆看瓜,在瓜船里趴著呢。
馬從龍當上縣衙捕頭不到一個月,就領下了這道抓人的密令。
倉爺嘆了口氣,說:我怎么沒想到呢。既然旱路不保,那水路自然也難脫身。
馬從龍說:倉爺,對不住了。實話說,你是插翅難逃。無論旱路、水路,各個碼頭,都有縣衙的捕快守候。
康悔文趕上前來,驚訝地問:師傅,您怎么在這兒?
馬從龍說:我是本縣的捕頭,自然要來緝拿朝廷要犯。
康悔文說:師傅,弄錯了吧?倉爺怎么成了朝廷的要犯?
馬從龍說:倉署里下了加急文書,有人告他倒賣國庫皇糧。倉爺,對不住了。我只是拿人,案子的事,不歸我管。
倉爺嘆一聲:本想一走了之。看來,真是走不成了。
康悔文忙說:師傅,倉爺是被人陷害。剛才在路上,他已被土匪們劫了一次了。倉署里的人,要花三千兩銀子買倉爺的人頭!如今,真成官匪一家了?
馬從龍一怔,說:官匪一家?這話過了。還是跟我到縣衙歸案吧。你確有冤屈,可以對知縣大人說。
倉爺說:馬先生,我一向很敬重你。你看我像個貪贓枉法的人嗎?
馬從龍說:倉爺,我知道你的為人。可如果我放了你,我在縣衙也難待了。
倉爺抖著兩手,悲憤地說:我冤哪!你可知他們為何要置我于死地?正是他們狼狽為奸,盜賣國庫糧食。有誰知道,那么大的國庫,有四個太平倉,裝的都是滿倉黃土啊!
馬從龍一驚,說:真有此事?
倉爺說:馬捕頭,我知道你吃的是官飯。實話告訴你,他們這是要殺我滅口!你記住,八、十一、十三、十五都是空倉。那上邊蓋的是麥糠,下邊是黃土。我的話若有一字虛言,天誅地滅!此話撂在這里,我跟馬捕頭走就是。
倉爺說出實證來,馬從龍不能不信。他遲疑片刻,說:等等。倉爺,我就是放你走,你也出不了縣境啊。從昨天晚上起,凡進京上省的人,無論水路旱路,都要嚴加盤查。
倉爺長嘆一聲: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就是一死嘛!
馬從龍手握刀把,沉思良久,猶豫再三,終于說:跟我來吧。
馬從龍領二人來到一小樹林,解開一匹馬說:走。趕緊走。先往西,繞過大路,再往北。
倉爺愣了,說:那你呢?
馬從龍苦苦一笑,說:放了你。這捕快,我也就不做了。
倉爺俯下身去,一揖到底。
第七章
一
陳麥子又笑了,他看見了一對石獅子。
當然,人人都會看見那對石獅子。卻沒人知道,那石獅子的底座上,還鐫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呢。
在河南巡撫衙門的大門口,有兩尊張著大口的石獅子。
表面上看,這兩尊石獅十分的兇猛威武。但若細看,這兩只臥獅,卻與別處的石獅子不一樣。它一眼大睜,一眼微合,且左邊那只眼往右邊瞄,右邊那只眼往左邊睨,這就生動了許多,端的是有些笑看天下人的意思了。
那獅子當然也看見了這兩個人,那是一老一少。這一老一少正在衙門前苦苦哀求呢。
當倉爺決意要與“鼠輩”們斗一斗時,他和康悔文沒有直接進京。他們走小路奔東,來到了開封府的河南巡撫衙門。倉爺知道,新上任的河南巡撫出自工部,此人姓于,原是主管治水的工部大員。朝廷派他任職河南,是為了治河所需。京杭大運河是漕運的命脈,流經河南的黃河河道,年年出事。所以,主政河南的這位巡撫大人,還兼著一省的河務總督。
倉爺在官倉幾十年,朝廷的事,多少也明白些。他知道,長期以來,工部與戶部的官員一向不睦。除了見解分歧,利益沖突,人與人之間,總還有性情的差別。由此,導致言語行為各異,待人接物不同,處理公務有別。年深日久,積怨日深。官官相護的年代,倉爺想,他能借用的,也只有這一個機會了。
可是,當康悔文和倉爺來到巡撫衙門時,連門都進不去。
倉爺當然明白,進巡撫衙門,是要花銀子的。他已事先做了準備,把手頭的五十兩銀子換成了散碎。本是想疏通門子的,可誰知道巡撫衙門深似海,一道一道的門禁,為打發那些兵丁禁軍,他幾乎是一步一銀。可是,銀子花了,連個帶頂子的官都沒見上。
怎么辦呢?開初,倉爺本想擊鼓喊冤。可是,連鼓槌都沒摸著,他們就被禁軍趕走了。康悔文也犯了愁,他問倉爺:這門怎么這么難進呢?倉爺說:自古以來,衙門深似海呀。康悔文說:老師,還有別的門路么?倉爺嘆了口氣說:先住下,再想辦法。
當晚,兩人在鼓樓街背面的一家小店住下。倉爺沉思良久,說:我想起來,巡撫衙門里有一姓吳的師爺,與我算是鄉黨。如果能見上他,或許可以把狀子遞上去。
康悔文問:這吳師爺他住哪里?
倉爺搖搖頭說:只是聽人說起,連面都沒見過,哪里知道。
康悔文想了想說:老師您先歇著。我出去打聽一下。
倉爺看看他,說:也好。只是你人生地不熟,要處處小心才是。早些回來,免我擔心。
康悔文點頭說:您放心。
此時,已是傍晚,康悔文獨自一人走上了開封的街頭。這里當年曾是宋朝的國都,如今仍算是繁華地界。大街上酒樓茶肆一家挨一家,賣各樣雜貨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小吃的攤點更是香氣撲鼻。時值八月,天已轉涼,街面上有人拉著一車車的菊花在叫賣。
康悔文轉著轉著,又來到了巡撫衙門的大門前,他試著往門口走了兩步,立時被人攔住:干什么的?
康悔文先是施了一禮,說:官爺,我想跟您打聽個人。
一位帶刀的禁衛看了他一眼:找誰?
康悔文說:找一位姓吳的師爺。
帶刀的禁衛說:想見吳師爺,好大的口氣。你是他什么人?可有書信?
康悔文一怔,只好說:我老師跟他是同鄉。走得匆忙,忘記帶了。
禁衛看他知禮,倒也算和氣,說:去,一邊等著吧。興許一會兒就出來了。
康悔文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只見一頂青呢小轎從巡撫衙門里出來了。
禁衛努了努嘴:看見了么?吳師爺坐的就是這頂轎子。
康悔文趕忙說:謝過。
然后,他就悄悄地跟著這頂轎子走。跟了兩條大街,那轎子來到一條小街,停在一個院子門前。康悔文緊走幾步,待要上前時,那師爺已下轎進了院子。
只聽大門吱扭一聲,關上了。
康悔文站在大門外,急得直搓手。片刻,他突然快步離去,在大街上找到了一個代寫書信的小攤。他拍出幾文小錢買了兩張紙,疾速寫了幾個字,揣在懷里,再一次來到了師爺的門前,用力敲起門來。
門開了,一個門子探頭看了他一眼,說:找誰?
康悔文說:我要見吳師爺。
門子冷笑一聲:口氣不小。天晚了,老爺不見。說著,就要關門。
康悔文說:等等。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你只要給我通報一聲,給你紋銀二兩。
那門子四下張望了一下,遲疑著接過了那張紙,一看,只見上邊寫著:通報一聲送紋銀二兩。康悔文。
見只是一張薄紙。那門子氣不打一處來,喝道:你詐到老子頭上來了?滾!
康悔文說:這怎么是詐呢?我的名字寫在上邊。只要你通報一聲,三日之內,定有銀子奉上,我絕不會失言。
那門子根本不聽,照著那張紙上啐了一口,隨手丟在了地上,說:呸!滾,快滾。再不走,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康悔文卻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紙,說:這樣,你不信我,你家老爺會信的。你把這張給拿進去。
那門子怔怔的。他遲遲疑疑地又接過一張紙,只見上寫著:案情重大,冤深似海,請師爺代為同鄉引見巡撫大人,下欠紋銀五十兩。顏守志 康悔文。
在門子發愣的當兒,康悔文又說:只要你家老爺見了“顏守志”三個字,他會見我的。
門子看他一眼,又看一眼,見此人也算體面。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又怕萬一真是什么故舊,落師爺的責罰,于是緩聲說:等著吧。叭一聲把門合上了。
吳師爺回到家,剛喘口氣,凈了手臉,待要吃飯,見門子拿了一張紙進來,一一報說。他聽了,哼一聲:顏守志?正想說不見,可轉念一想,不知有哪路“神仙”隱身其后。遲疑片刻,他說:你讓他進來吧。
康悔文跟著門子進了師爺家的大門。這是個兩進的院子,當他來到二門時,卻見這位師爺就在堂屋門前站著,手里拎著他寫的那張紙。師爺見是個青年人,“嘩嘩”抖著手里的紙,喝道:大膽刁民!這是你寫的?
康悔文說:是。
師爺說:你是何人?家住何處?就憑一張紙,也敢來見官?
康悔文說:那上邊不寫著的么?我姓康,名悔文。我的父親康詠凡,祖父康國棟。河洛人氏。我的老師顏守志,跟您是同鄉。因案情重大,刻不容緩,所以才求到您的門下。
師爺說:就憑這張薄紙?哼。
康悔文說:那不是一張紙,那是一個“信”字。我紙上寫的,三天之內,一準兌現。
吳師爺“吞兒”笑了,說:那好,你要見巡撫大人,是吧?你說這張紙就是一個“信”字,你還說你是康國棟的孫子,對吧?
康悔文說:我就是康家的孫子。
吳師爺很不屑地抖著手里的那張紙,但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他上下打量了康悔文一番說:好吧。本師爺從不受人賄賂,更不會受你一個毛孩子的要挾。既然你說你是康家的后人,這樣吧,只要你有膽量,我就給你出個主意。
吳師爺說:明日午時,是官府設粥棚賑濟的日子。巡撫大人會到大相國寺去面見災民,進香祈福。在巡撫大人進寺之前,你只要能把大相國寺那口大鐘撞響,我就會引你見巡撫大人。
康悔文一愣,說:這……
吳師爺說:你不是送我一個“信”字么?我說的,也是一個“信”字。送客!
等康悔文走后,那門子追著師爺說:老爺,老爺,那、那那……
吳師爺扭身看了他一眼,說:何事?
門子說:這人,有詐。您真要幫他?
吳師爺重重地哼了一聲。
二
在大相國寺大門的兩邊,一左一右,各擺著六盞佛燈。
那十二盞佛燈約有一人高,人人可隨時添油。添油即添福,故此,大相國寺門前的燈油從未缺過。
大相國寺雖地處開封府鬧市,卻也是一座有名的古剎。北齊年間初建,天保六年改為寺院,更名建國寺。歲月更替,多年戰亂,古剎多次毀于戰火。后經唐睿宗更名為“大相國寺”。北宋年間,大相國寺一度成為皇家寺院,僧人眾多,香火日盛。論起來,這里的天王殿、八角琉璃殿、藏經樓,加上重達萬斤的“相國霜鐘”都堪稱鎮寺之寶。
大相國寺不同于別處的寺院,平日里,這里的民間煙火氣極重。寺前日日都是廟會,小販與香客混雜,終日川流不息。扛串賣糖蘸山里紅的、籃子賣燒餅的、賣糖人兒的、賣膏藥的、斗雞的、扯幡占課的、玩雜耍的、賣燒紙香表的……他們各自圈出一個個場子,高聲叫賣,寺院周圍一片嘈雜的市井之聲。
每到金秋十月,這里要舉辦一年一度的菊花觀賞大會。每年都會選出“菊王”。曾有一盆墨色“菊王”,居然拍出了千兩銀子,一時傳為佳話。到了正月十五,這里還會舉辦元宵燈會。到時候,寺前的街道掛滿了花燈,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雖說市井之聲不絕于耳,后院的佛殿卻也安詳。據說,曾有位一品大員來到這里,問方丈道:這也是佛家凈地?周遭亂哄哄的,如何修行?方丈說:施主,佛家有句偈語,你可聽說?這位大學士問:何偈?方丈打一問心,說:隨眾。大員默然。
這日午時,大相國寺人流涌動,熙熙攘攘,官府設在寺內的粥棚即將開施……突然之間,那口重達萬斤的大鐘被訇然撞響了。那嗡的一聲巨響,震動了整個開封城。
施粥當日,開齋之前,這“相國霜鐘”被突然撞響一事,民間曾有多個版本的傳說。每個傳說都活靈活現,不由人不信。
一說是,那康悔文是武林高手的徒弟,武功了得。那日,倉爺和康悔文裝扮成災民,混在吃舍飯的隊伍里。當巡撫大人在身穿紅袈裟的方丈和藩臺、臬臺等一眾官員的陪同下,進到二門時,就見那扮成叫花子的康悔文兩腿往下一彎,身子已躥將出去。只聽有兵士喝道:攔住他!可他的身形已像燕子一樣飛起來了。他就這么一躥,竟躥過了一排禁軍的頭頂,兩腿落在了鐘樓的第一級臺階上。而后他身子再次躍起,斜插著繞過守在鐘樓旁的一個禁軍,七步之外,只聽“咚”的一聲巨響,康悔文的頭已撞在了大鐘上。與此同時,站在舍飯隊伍里的倉爺突然從懷里取出狀子,高高舉起,撲通往地上一跪,大喊:冤枉啊!
二說是,有“大仙”助康悔文撞響了大鐘。當時大相國寺守衛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康悔文站在吃舍飯的隊列里,根本就過不去。有人親眼看見紅光一閃,那康悔文自己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被大仙提溜起來了。他就這么一躥,竟躥過了一排禁軍的頭頂,兩腿落在了鐘樓的第一級臺階上。當他忽然明白這是要去撞鐘時,手里卻只有一只破碗。賣糖蘸葫蘆串的二狗說他親眼看見,那只破碗脫手飛起,亮閃閃地罩在了康悔文的頭上。只聽“咚”的一聲巨響,康悔文的頭已撞在了大鐘上。這哪里是什么破碗罩著,分明是大仙罩著,他才能安然無恙地撞響大鐘。與此同時,站在舍飯隊伍里的倉爺突然從懷里取出狀子,高高舉起,撲通往地上一跪,大喊:冤枉啊!
三說是,康家私下里買通了當值的監院和鼓頭,鼓頭就隱在大鐘的后邊,到了午時,鼓頭用一木杠撞響了大鐘,而后就躲起來了。還有一說是,巡撫衙門的師爺跟那告狀的顏守志是同鄉,當年有過私塾之誼,是他從中斡旋,才有了巡撫大人親自問案這一說。當然,師爺也是收了銀子的。
人們說,這場法事,本是巡撫大人代皇上為災民祈福的,自然也是要上報朝廷的,沒想到被兩個賤民給攪和了。巡撫大人表面上沒說什么,心里卻非常惱火。但下民當眾喊冤,他就不能不問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傳說了。
倉爺和康悔文兩人被五花大綁帶到了堂上。兩人跪下,只聽巡撫大人說:知道大相國寺是什么地方嗎?佛門凈地,豈容你們撒野?來人哪,給我打!
伏在地上的倉爺直起了身子,大聲說:巡撫大人,小人確有冤情!小人是河洛倉的倉書,因不愿與倉場王侍郎同流合污,私吞國糧,被奸人一路追殺。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請大人明鑒。
高高在上的巡撫看了倉爺一眼,說:你空口無憑,居然敢攪擾國家法事,膽子也忒大了吧?
倉爺忙說:我有證據,鐵證如山。
巡撫大人說:慢著。證據呢?
倉爺大聲說:河洛倉的八號倉、十一號倉、十三號倉、十五號倉全是空倉。上面蓋的是麥糠,下邊全是黃土!
巡撫大驚:黃土?
倉爺說:正是。大人可派人速查。
巡撫大人遲疑了片刻,又瞥了康悔文一眼,說:你是干什么的?
康悔文頭暈乎乎的,語無倫次地說:我……背老師上京告狀。
巡撫大人又一驚,說:你們,還想進京?
倉爺說:若是巡撫大人官官相護……
這時,站在一旁的師爺喝道:大膽!
巡撫再問: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康悔文說:我是鞏義河洛人,名叫康悔文。父親康詠凡。爺爺叫康國棟。
巡撫大人怔了片刻,說:你,果真是康家后人?然后用目光逼視著倉爺:是你把他帶來的?
倉爺說:是,學生背我來的。
不料,巡撫大人卻說:奸人!你心機用盡。就憑這一點,即可斷定,爾等絕非好人。來人哪,給我押進死牢!
三
兩人被關進大牢,倉爺萬念俱灰,連話都不想說了。
康悔文勸道:老師,該做的,咱們都做了。我想,證據已提供給他們,上頭不會不過問的。
倉爺嘆一聲:是我把你害了呀。
康悔文安慰說:老師不用急,也許還有活路。
倉爺搖搖頭,不再說什么了。
康悔文說:老師,敲鐘喊冤,不至于就是死罪吧?
倉爺說:難說。他們是要殺人滅口啊。貪贓枉法之事,官場古之常有。假如他們官官相護……
然而,兩人做夢都想不到,第二天傍晚,竟有人來探監了。來探監的是馬從龍。他是帶著一個食盒進來的。食盒里裝有四碟小菜,幾個蒸饃,還有一份倉爺愛吃的“霜糖豆腐”。可倉爺一口也吃不下去。
康悔文看見師傅來了,先是一愣,說:師傅,您怎么追來了?
馬從龍朝外看了一眼,小聲說:還好吧?是大奶奶讓我來的。
康悔文說:讓母親操心了。
倉爺連連作揖,說:馬爺,真是對不住了。因為我,害你把差事都丟了。如今,還來這死牢里……
馬從龍說:客氣話就不用說了。揀緊要的吧。
康悔文一下子清醒了,趕忙說:師傅,您快去巡撫衙門的吳師爺那里,我欠他五十二兩銀子。門子二兩,師爺五十兩。我說三天之內送上。
馬從龍點點頭說:放心吧。還有要交代的么?
康悔文又說:倉爺這里有一張狀子,師傅也一并轉給他。
倉爺喃喃地說:這不是夢吧?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了那張狀子,卻又搖搖頭說:也許,沒什么用了。
于是,當日傍晚,馬從龍一路打聽著來到了吳師爺家。門子見來了一位十分魁梧的漢子,目光如炬,忙恭敬地問:先生,找誰?
馬從龍說:這是吳師爺家嗎?
那門子說:是啊。
馬從龍說:我是送銀子來的。一個叫康悔文的,說欠你二兩紋銀,爺請收好。說著,他遞上了銀子。
那門子看著馬爺,覺得這人雖平平常常,身上似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東西。他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待接過銀子,咬了一下,是真的。他呆呆地想:天,天下還真有這樣的信人?
那門子說:那條子,我……已經丟了。
馬爺說:丟了就丟了吧,快引我去見你們師爺。
門子一溜煙地跑去通報了。馬從龍見了師爺,奉上了五十兩銀子和那張狀子。師爺心中訝異,大相國寺的事已讓他后悔不迭,現在又有人把銀子送來了。來人雖衣著素樸,卻也看得出來,此人斷不是一般人。再說那康公子,說到做到,也非同小可。又想那顏兄,畢竟跟他有同鄉之誼。師爺本就是個見風使舵的人,他說:你替我給康公子帶句話。恕我吳某人有眼無珠,失禮了。請你務必轉告他,我不是為了這五十兩銀子,我也是為一個“信”字。你讓他,放心吧。
馬從龍說:公子交代之事,我已帶到。告辭。
第二天,在巡撫衙門后堂,吳師爺對巡撫大人說:于大人,當眾喊冤一事,還是不可草率。且不說那康國棟跟大人有同門之誼,我剛聽說,臬司的人已經知道了。也許,內務府那邊,已經上報朝廷了。
巡撫大人不語。片刻,他突然問:這么說,那年輕人真是康國棟的孫子?
吳師爺說:我已讓人查問過了,的確是。
巡撫大人沉默了。很久,他一句話也不說。而后,他開口道:當年,我與他爺爺同朝為官,我們是最好的棋友。可惜呀……
吳師爺說:大人,我看了狀子,看來盜賣皇糧一案,定有隱情。否則,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攪擾皇家法事。
巡撫大人說:不管內情如何,這事都棘手……真要是辦,就更棘手。此案查辦下去,牽連著一眾官員的烏紗和人頭啊。
查與不查,巡撫大人拿不定主意。河洛倉雖在河南境內,屬地由他轄制,但官倉又由戶部管轄。戶部主管錢糧,與各省巡撫衙門常年打著交道。一旦結下仇怨,日后的各種事端很難預料。
但前來告狀的,偏偏又是康國棟的孫子。當年,康國棟與他同為進士出身,同為工部的官員,可以說有同門之誼。何況,來人在大相國寺當眾喊冤,市面上已傳得沸沸揚揚。內務府的密探,只怕早就上報了。
吳師爺自然洞悉巡撫的心思,他說:大人,卑職以為,事到如今,此案該查。若是查了,得罪的是戶部。若是不查,得罪的可是朝廷啊。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呀!
巡撫大人思忖良久,終于下了決斷。他派人叫來了臬司的徐大人,商議后,由徐大人親帶按察使司得力干員,率二百禁軍押送顏守志康悔文二人,即刻動身趕往河洛倉,封倉查庫。
四
兩人從黑牢里出來,雖仍被官兵押著,但康悔文一路上都有重見天日之感。
他覺得,他陪著老師已經打贏了這場官司。但在坐船返回時,卻見倉爺一路都愁眉不展。康悔文對倉爺說:老師,您該高興才是。
倉爺卻搖搖頭,什么也不說,只是長長地嘆氣。
船到河洛鎮,臬司的徐大人把倉爺叫到了船頭:我再問一遍,你聽好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盜賣皇糧,此話當真?
倉爺再一次保證說:句句屬實。
徐大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手一揮說:走。
然而,當徐大人帶兵圍住河洛倉之后,不料,倉場的王侍郎也趕到了。匆匆坐轎趕來的倉場侍郎攔住眾人,說:且慢。徐大人,河洛倉是歸戶部主管的,是國倉重地。這與你地方官沒有什么干系吧?
徐大人說:我要說大有干系呢。我是奉了巡撫大人之命,查處盜賣皇糧一案,我有人證。
倉場侍郎說:那,你的證人呢?
徐大人說:帶證人。
在兵勇的簇擁下,倉爺和康悔文被帶到了倉場侍郎面前。倉場侍郎喝道:顏守志,果然是你。好,有種。你竟然去巡撫衙門誣告本官!徐大人,他的話你也信嗎?這宵小是一只真正的倉鼠,是被本官開消的倉鼠!你盡管查去,我倒要看你怎么收場!
聽倉場侍郎如此言之鑿鑿,徐大人禁不住有些半信半疑。他望望倉場侍郎,又看看倉爺,底氣不足地說:再說一遍,幾號倉?
倉爺說:八號、十一號、十三號、十五號。
徐大人說:那好。王大人,開倉吧。
倉場侍郎說:我再問一遍,如果是誣告呢?
徐大人冷冷地說:那還用說嗎?死罪!
倉場侍郎說:好。倉監,開倉!
這時,兩個倉監走上前去。一人拿出一串鑰匙,取出一把,各自開了鎖。倉房的門開了,一股土腥氣迎面撲過來。一個統領帶著兩個兵勇走了進去,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三個人走出來報告說:滿倉糧食。
徐大人一愣,說:看仔細了?
統領說:糧扦一通到底,一個個都查了。
徐大人問:扦樣呢?
統領一揮手,兩個清兵把包好的扦樣一卷一卷地捧出來,放在了徐大人的面前。
頓時,徐大人心里沒底了。他疑惑地看了倉場侍郎一眼,徑直走進了八號倉,拿起長長的糧扦,親自試了試,連捅了兩個囤,結果都是滿倉小麥。
徐大人沉著臉從倉房里走出來,一臉的烏云。可他既已開了頭,不能不硬著頭皮查下去了。只說:再查!十一、十三、十五,通通打開!
待十一、十三、十五倉門打開后,徐大人親自帶人進倉驗糧。一扦一扦地插下去,仍是滿倉的糧食。
徐大人從倉房里走出來,滿臉的黑氣。這時,只聽王侍郎質問道:怎么樣啊,徐大人?
徐大人只覺七竅生煙,手一指:來人,把那誣告的宵小給我捆起來,就此正法!
不料,王侍郎說:慢,慢。我這是糧倉,不是殺人的地方。你還是把他帶出去正法吧。想不到,堂堂的臬臺大人,一省的按察,竟如此的魯莽。哼!
徐大人張口結舌:你?……告辭。
王侍郎一拱手:不送。
此時此刻,再看倉爺,臉都白了。他兩眼一閉,再也不說什么了。
徐大人帶著兵勇押著兩人剛走出倉署大門,卻被兩名女子攔住了,這兩名女子是周亭蘭和念念。周亭蘭一手舉著一個“冤”字,一手托著那個裝有“白公公”的鼠籠。她跪下對徐大人說:大人,我的兒子是絕不會說假話的。他的老師更不會說謊。徐大人,這里邊定有緣由。
徐大人也覺得此事蹊蹺。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呢?可是……
周亭蘭說:如果是查不到,那只有一種可能,倉署里的人,連夜調倉了。
徐大人當然明白,如果走漏了風聲,調包調倉是很有可能的。但他不可能把整個河洛倉翻一遍。國倉重地,如此多的倉房,那動靜就太大了!
徐大人說:你是要我帶人遍翻河洛倉么?哼,笑話!
周亭蘭說:不用翻倉。一天之內,他也來不及有大動作。如有可能,肯定是就近調倉。這只白鼠是倉爺精心調教的,只要讓它聞一聞扦樣,它會把你領到曾經調過倉的地方。
這時候,站在一旁的統領說:此話當真?他早就對倉場侍郎的傲慢無禮不滿了。
周亭蘭說:絕無虛言。
徐大人瞪了統領一眼,說:我這時候如果折回去,就把我臬司的信譽押上去了,甚至把巡撫大人也押上去了。這不是胡鬧嗎?!
周亭蘭說:大人,事到如今,如果你不查個水落石出,你臬司的信譽就能保得住嗎?
徐大人沉默良久,說:把那兩人給我帶上來。
兵勇們把捆得像粽子一樣的倉爺和康悔文推到了徐大人面前,徐大人怒視著倉爺:你死到臨頭了。我再問你一遍: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倉爺說:句句是實。
徐大人說:那好。你告訴我,你所說的八號、十一號、十三號、十五號,都有滿倉的糧食是怎么回事?
倉爺說:只有一種可能,他們連夜調倉了。
徐大人說:那又如何去查?你的這只白鼠,管用嗎?
倉爺竟有些遲疑了,他說:平時,它是可以嗅出來的。只要讓它聞過扦樣,它一準兒能找到地方。
周亭蘭說:大人,昨天夜里,鎮上許多人都看見倉署里起了煙塵。
徐大人心里也覺得窩囊。他從頭上取下了烏紗頂戴,說:既如此,我也豁出來了。回去。
一班人重新回到了倉署。侍郎看見人又回來了,立時臉色大變,說:徐文茂,看來,你是存心跟戶部過不去了?
徐大人手托官帽,說:王大人,《詩經》里有篇《相鼠》你讀過吧?秦朝的李斯說:谷倉的老鼠與茅廁的老鼠是不一樣的,就看它是生活在茅廁里還是生活在谷倉里。今天,咱們就見識一下吧。
王侍郎暴跳如雷,吼道:你?與戶部為敵,是絕無好下場的!
徐大人說:大人別急。把那位“白公公”請出來吧。
這時,只見那只小白鼠從籠子里放了出來。先是讓它聞了聞扦樣,然后,把它放在了倉門前的地上。就見那“白公公”像是通人性似的,它先是一路走一路聞,到了九號倉的門前回了一下頭,到了十二號倉的門前,又回了一下頭,而后又在十四號倉門前停了下來。
當“白公公”又要往前跑時,王侍郎突然疾步上前,只聽嘰的一聲慘叫,他一腳踩死了“白公公”。
王侍郎腳踩小白鼠喝道:庫兵何在?國倉重地,難道成了鼠輩的天下嗎?
立時,眾人默然。
徐大人卻叫道:說得好。
倉爺嘶聲道:大人,確實調倉了。九號,十二號,十四號。還有——十六號。我以人頭擔保!
徐文茂大喝一聲:打開!
正在這時,兩個拿鑰匙的倉監,一個呆若木雞,一個竟然倒在地上,嚇昏過去了。
到了此刻,徐大人才心里有數了。他喝道:把他架起來,開倉!
倉門打開了,統領帶著十幾個兵勇沖了進去。片刻,他大聲喊著跑出來:大人,果然是滿倉黃土!
再看那王侍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五
河洛倉“盜賣皇糧”一案,是驚動了朝廷的。
那王侍郎被押解進京后,受不住酷刑,竟一口咬出了戶部的十三個官員。整個戶部人人自危,再沒有了過去的囂張氣焰。這一案,河南臬臺徐大人是立了功的,皇上親賜了黃馬褂,并榮升為二品大員。倉爺因檢舉有功,本是可以留任的,但倉爺已決意不干了。“白公公”被踩死在倉場大院,他說什么也不愿再回到那個傷心之地。
與此同時,康悔文因參與河洛倉一案,其祖父和父親的冤情,也由此得以昭雪。朝廷自然不愿認錯,只是在工部的奏書上批了康國棟、康詠凡“其情可宥”,免去罪責。并重新給了謚號:一為“忠節”,一為“忠烈”。
于是,康氏家族,重開祠堂。康老爺子換上了新做的藍布長衫,帶著長孫康悔文進了祠堂。祠堂里早已擺上各樣供品,康悔文手捧爺爺和父親的“牌位”,鄭重地將兩位先人請進了祠堂。康家老小焚香祭祀,也算是告慰了死去的先人。
康老爺子更是仰望先祖,眼含熱淚,帶領一眾族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正是仲秋時節。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一輪明月在幽藍的夜空猶如銀盤一般。周亭蘭關上店門,擺了香案,祭拜了公公和丈夫。她還特意做了一桌酒菜,一是為倉爺洗清冤情祝賀,二呢,也算是替康悔文擺的謝師酒。所以,一同請來的還有康老爺子和馬從龍先生。
酒過三巡,倉爺站起來說:我顏某劫后余生,全仗各位幫襯,謝了!說來,往事已不堪回首。今日一別,從此天各一方。罷罷罷,不說了。我要敬各位一杯。這酒,我要一個一個地敬。論輩分,我首敬康老太爺,您老學養好,一門教出了兩位進士,這就不說了。您教給悔文那五個字,悔文僅用一字,就救了老夫的命。一個“信”字,就是立身之本哪!我敬老爺子一杯。
提起過去,康秀才不免內心蒼涼。他顫手端起杯說:一兒一孫,雖說冤情得以昭雪,但今夕何夕呀!說著,他低眉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倉爺,請了。
倉爺接著說:往下,我就不論輩分了。這第二杯,我要敬我的學生。悔文,為老朽,你小小年紀,為師申冤,又一起經受牢獄之苦,怎一個“謝”字了得!請了。說著,又是一飲而盡。
康悔文趕忙站起來,忙說:老師,不敢。
接下來,倉爺又端起酒,說:馬先生,顏某不才,連累馬先生丟了飯碗。如此大恩,顏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報答。請了。
馬從龍趕忙站起說:倉爺,您的為人,我早聽掌柜的說過,也就不必客氣了。請,請。
倉爺再一次倒上酒,鄭重地說:少奶奶,若不是你及時攔住徐大人,顏某已命喪黃泉。我欠少奶奶的啊!
周亭蘭說:倉爺,可不敢這么說。是“白公公”救了你。唉,可憐那“白公公”……
說到“白公公”,倉爺又滿斟一杯,揚手灑在了地上,含淚說:白兄,你與顏某相伴多年。可顏某不才,害你慘死……唯愿你早死早托生吧!
倉爺連飲數杯,已有些不勝酒力。話說到興頭上,敞開了心扉:李太白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可惜我顏某一身本事,無處可用啊。人們都以為我與“白公公”為伴,是太孤獨。其實錯了。身為守倉人,老鼠本是天敵。我養一天敵,為的是了解鼠輩的習性。坦白說,我最喜歡的,還是糧食。麥子從手里流過的感覺,是天下最美妙的感覺。麥粒從倉里進進出出,嘩啦啦像是在笑。麥子的干濕度,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還有豆子,豆子嘎嘣脆的響聲,是真正的樂音……誰要是做糧食生意,我可保他發財。江南的稻谷一石九錢九,經江淮溯運河而上,匯集懷慶、開封二府,由三門峽過潼關可賣銀一兩二;河南的小麥每石一兩一,經水路運往山東臨沂可賣銀一兩五;奉天大豆海運上海,可賣銀一兩六;漢口的谷子,經漢水運陜西,可賺差價三錢三;安徽、江西的稻谷,經水路運往江浙一帶,可賺差價六厘六;湖南、四川稻谷經長江運江蘇,可賺差價七厘四!麥分三級,稻分五等,豆谷分四類……有時候,坐在倉署里,我能聽到哭聲。真的呀!
這時,周亭蘭突然感慨道:可惜呀,可惜我一介女流,不然的話,我就帶船出河了。
康悔文說:娘,我已經長大了,讓我試試吧。
周亭蘭說:讓你試試也行,但我有兩個條件。
康悔文說:啥條件?
周亭蘭看著眾人,說:第一,倉爺,馬師傅,都要參與進來,作為人頭入股。金股為七、人股為三;二是終身參與,生養死葬,永不辭身。說完,她望著倉爺和馬先生。
幾句酒桌上的話,其分量卻極重。在中國的歷史上,打這兒開始,由康氏家族首開了資本“經理人”制度。
當時,交易雙方的代理人在商界被稱作“相與”。而這些有一定管理決策權力的“經理人”,則被稱作“相公”。多年后,康氏家族的生意越做越大,管理制度也經過不斷地完善。“相公”則分為三等:“大相公”“二相公”“小相公”。當然,這已是后話了。
酒至微醺的倉爺聽了,滿眼是淚地說:這,這,少奶奶,我已無話可說。
馬從龍站起來說:掌柜的,這份情,太重了。馬某實在是受之有愧呀。
周亭蘭說:應該謝的是你們。我請你們留下來,也是為了我的孩子。有你們幾位給他幫襯著,我方能放心。
康悔文高興地說:那第一步,咱就是造船了?造大船。
周亭蘭說:不忙。聽說倉署要補倉辦糧。我已跟新任的倉場侍郎大人說好了,這次運糧,由咱們來辦。我還剛剛得到消息,說如今朝廷開了鹽禁,允許商家用鹽換糧了。你先跟船押運,走一趟試試水吧。
康秀才心里高興,卻很矜持地說:你看那月亮,真圓哪。
六
酒至半酣時,康悔文借個由頭,拿了兩個月餅,悄悄地從店里溜了出來。
八月十五的夜晚,天上是一輪滿月,地上一片灰灰的銀白。當他從后門來到河邊,只見水面上蕩著一印皺皺的水月。那月兒在水面像小船一樣蕩漾著,天地間一片白蒙蒙的霧嵐,遠處船上的燈一星一星地亮著。在河邊,他看見了念念。念念在水邊上坐著,手里拿著梳子,像是剛剛洗過頭。那飄飄的影兒映在河面上,像是一幅水墨畫。
康悔文心里,一直念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和馬從龍一起從河上救回的小姑娘。
這姑娘很少說話。她閑時喜歡坐在河邊,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河面。也不知為什么,康悔文怕看她那雙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東西。
當年,她從河里被撈上來時,周亭蘭之所以愿意收留她,也是被她的眼神打動的。最初,周亭蘭想把她當燒火丫頭用。但看她身子單薄,兩眼像驚鹿似的,怕她受人欺負,就讓她每日里給老爺子送飯,捎帶做些漿洗的活兒。這姑娘無論做什么都是默默的,連跟著她的風都是無聲的。她讓康悔文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孤極了的日子。所以一有機會,康悔文就想陪她在河邊上坐一坐。但也只是和她一起坐著,沒有話。
時間長了,他知道了這女孩的名字,她叫念念。她本是跟她母親一塊逃難的,卻被大水沖散了。
如今的念念已長成大姑娘了。隔著一段木質的河欄,康悔文小聲叫道:念念,念念。
念念抬起頭來,看見他,居然笑了。在康悔文的記憶里,自從河上救起念念那天起,念念很少笑過。多少年了,她眼里一直有揮之不去的憂郁,那憂郁像是種在了她的眼睛里。可她今天笑了。
康悔文說:念念,我給你帶了月餅,是冰糖五仁的。
念念說:謝謝悔文哥。
康悔文把用草紙包著的月餅遞了過去,說:吃吧。
念念輕輕地把一塊月餅掰成兩半,說:悔文哥,你也吃。
康悔文說:你吃吧。我已經吃過了。接著他又說,念念,聽師傅說,你非要跟師傅去牢里探監,被母親勸住了。
念念說:悔文哥,是你和義父把我從河上救起來的。我是……
這時候,慈云寺的鐘聲響了。望著遠處的燈火,念念默默地吟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康悔文不禁說:念念,你吟得太好了。我都醉了。
念念說:是霧好。霧真好。它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我是吃過月亮的。
康悔文有同感,說:有一年,我也吃過月亮。真的。
念念說:是嗎?
這時,不知怎的,康悔文突然有了想傾吐的欲望。他在念念眼里看到了那種很寒的東西,他現在明白了,那叫:歲月。
于是,他說:念念,你見過黃大仙么?
念念望著他,那目光在讓他說下去。
康悔文說:小的時候,母親在店里做生意,常常是我一個人在柴房里的坐笸里獨坐著,總是很害怕。那時候奶娘叔嬸們常說一些黃仙和鬼怪的故事,有時是嚇我,有時是她們聊天。后來,就真有黃大仙進了屋子,嘴巴尖尖的,尾巴長長的,眼睛紅紅的。最初我嚇壞了。我看著它,它看著我。看著看著,我就不那么怕了。我一個人,常常自說自話,它就聽著。后來,時間長了,隱隱約約地,我老是會聽見黃大仙在跟我說話。有一回,我好像還摸過它呢,毛茸茸的,真的。
念念說:那是你太孤了。我也有過。小時候生病了,一個人,看著墻發呆,就看見墻上一會兒有仙女的模樣,一會兒有鬼怪的模樣……
康悔文說:記得七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我睡著睡著,突然被尿憋醒了。我閉著眼從床上爬起來,還光著腳,往外走。可當我睜開眼時,只見四周一片漆黑,四下一摸,我竟然是在一個磚砌的墳墓里!我嚇壞了,就順著墓道摸著想出去,可摸著轉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當我嚇得渾身奓毛的時候,我大喊:“黃公公”救我!“黃公公”救我!那會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喊“黃公公”。可我喊了后,你猜,就聽見耳邊有聲音說:尿。你尿。于是,我就對著那墓道尿了。爾后,那魔怔竟消失了。從此,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老是聽見黃大仙在跟我說話,它叫我小哥。它說小哥,小哥,你冷么?真的……你信么?
念念說:我信。我小時候也有過。
康悔文說:那時候,母親見我常常自言自語,嚇壞了。請大夫看了,說我是陰虛之癥,被什么撲上了。吃過很多藥,扎過很多針,也不見好。還是跟馬師傅練功后,才漸漸聽不到那些聲音了。不過,偶爾還會有。這事,我誰都沒告訴。
念念說:悔文哥哥,我會給你保密。我小時候,總聽見有人在耳邊說:快跑,快跑……說著,念念落淚了。
夜涼如水。兩人心里卻覺得從未有過的近和暖。
夜半時分,當慈云寺鐘聲響起的時候,一個黑影悄悄地潛入了康家店的后院。
從遠處青龍山傳來的寺院鐘聲,在靜靜的夜空里回蕩著,顯得悠遠而蒼涼。那余響回返往復,帶著空山回聲,由綿綿延延的輕風送來,似有吐不盡的人生憾意。店鋪早已關張,四處的燈火也已熄過。送走客人,周亭蘭獨自回到屋里,斜靠在床邊。今晚她也飲了兩杯酒,頭微微有點暈,熱鬧過后,更覺得分外孤寂。
就在這時,只聽窗外有人輕輕地彈了一下窗紙,繼而有一聲呼哨響起。聲音雖不大,卻也嚇了她一跳。
她說:誰?
窗外有人沉聲說:一個故人。
周亭蘭頓時一激靈——這是那個土匪,是“斷指喬”。天哪,這可怎么辦?她心里怦怦直跳,可她還是說:客官,不管你是誰,天色已晚,要吃霜糖,明天來吧。
“斷指喬”說:你說過,不管什么時候,你都會接待。
周亭蘭說:我是說過。可……天太晚了。
“斷指喬”說:你要食言嗎?
周亭蘭遲疑了一下,說: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份上,你到前庭去吧,我馬上就來。
不料,“斷指喬”卻說:不必了。有句話就行,我就要你這句話。
周亭蘭說:抱歉,你來得太晚了。
“斷指喬”說:吃的就是這碗飯。
周亭蘭說:碼頭上,貼的有告示……你,還是小心為妙。
“斷指喬”說:你怕啥?要是怕受牽連,不如跟我走吧。
周亭蘭一下子悶住了,片刻,她才說:各人有各人的命。這都是命啊。
“斷指喬”說:我不會勉強你。想想吧。
周亭蘭不語。隔著一扇窗,周亭蘭倒有些不落忍了,說:這樣吧,你來一趟不容易,我給你做個豆腐吧。我把火捅開,也快。
“斷指喬”低沉沉地說:不必。告訴你,你早晚是我的人!告辭。
等周亭蘭開了門,只見院子里靜靜的,月光如水。當她返過身來,卻見窗臺上放著什么東西。她走過去,拿起一看,卻又是一面紅綢包著的鏡子。
周亭蘭心里一凜,這人不能不防了。
第八章
一
當開船的鑼聲響了的時候,那船老大還在岸上呢。
這還是個人嗎?在一般人眼里,他個子矮小,肩膀一高一低,且一板一板走,那姿勢就像是一只喝醉了酒的鴨子。看他的臉相,卻很像是一塊在油里炸過的黑姜。他僅穿一件大褲衩子,全身炭烏烏的,像是一條泥鰍。他的黑分明是在陽光和水汽里蒸騰出來的,黑得潤,黑得滋膩。兩只猿一樣的長胳膊,泛著釉亮。可他嵌在雜亂眉毛下的眼神卻是狡黠的,間或還帶著一絲兇狠、兩分霸氣。他幾乎就像是一個動物,水里的動物,或者是水中的精怪。在船上,他如履平地。當河水濺到他那烏黑的脊梁上時,竟發出“哧兒哧兒”的響聲,很快就煙化了。
然而,要是稱一稱他的命,卻又是賤到了底的。一個船工,按官家的規矩:水遠無途,歸期無定。若是命喪黃泉,雇主只需賠六兩銀子;有尸給銀三兩加領棺木一副。
這是一條舊船。船長約六丈三,中間寬九尺五,船深四尺八,是一條雙桅中型運糧船。船是濟南府隋家的,船上有一哨子旗,旗上寫有醒目的“隋”字。這船老大卻是雇的,他姓陳。因船上忌說這個“陳”音兒,于是一直被人稱為“泡爺”。開船的鑼聲響了兩遍,他還在碼頭上不緊不慢、一鴨一鴨地走著。
眼看錨已起出,船已離岸,搭在岸上的跳板也早已卸去,泡爺卻仍是不慌不忙。到了岸邊,他把煙吸完,煙桿插上腰帶,就見有船工推一根長篙過來,泡爺抓住篙桿,那篙就像是風中柳枝一般,即刻彈彈地彎成了弓形。只見泡爺就那么撐桿借勢一躍,猴兒般輕盈地落在了船尾。這一手絕活兒,就是讓人看的。
當他在船板上站定,見眾人都望著他,就拍了拍褲襠,說:屌還在。
船上的人都知道,泡爺好賭,看來是又輸光了。大凡輸光了的時候,他就是這個德行。于是,船工們都笑了。
這時,泡爺卻黑著臉問:貨主呢?
康悔文第一次登船,雖然已見過了船東派的領船,可這位船老大卻還是第一次見,于是就揖手示禮道:在下康悔文。
沒等他話說完,泡爺瞥他一眼,用不屑的口吻說:姓康啊,毛長齊了嗎?
康悔文仍是很恭敬地說:泡爺,我年輕,第一次跟貨。不周之處,還望老大多多點撥。
泡爺卻說:一邊待著吧。等你鴨娃兒長硬的那一天,再跟我說話。然后,他吩咐船工說:水裝滿了?
二船說:滿了。
泡爺又問:貨齊了。
二船說:齊了。
泡爺手一揮:起篷。
船工們奮力拉起了篷帆。當那大帆張起來的時候,泡爺往舵前一站,小小身量陡然像長了個兒似的,頓時有了幾分神武。船往東去,一路順水。待過了閘口,交了官憑,一進入黃河,那水流就急了。長天一闊,滿眼都是黃騰騰的濁浪,濤聲一陣一陣,下邊有湍流涌動,泡爺手里的舵就顯得吃力多了。只見他一手操舵一手從腰里拿出一葫蘆來,仰臉喝了一口,爾后對一船工說:看見了吧,洛河行船,只不過壓三道浪。走黃河,得壓住五道浪。沒有這本事,就吃不了這碗飯。
那船工說:那是。誰不知道泡爺?連河神都讓你三分。
不料,泡爺的臉色即刻變了,喝道:狗日的,掌嘴!接著,他說:有一年大年三十,我一個人在船上,半夜里,突然從水里伸出一只手,問我要肉吃,給了他,還要。我一惱,就把一鍋肉湯潑下去了。你猜咋著?只聽“吱哇”一聲,我往水里一瞅,媽的,是一根枯樹枝子。
康悔文第一次出遠門,自然有許多稀罕想看。他看遠處大河平闊,一望無際,船來船往,白帆點點。岸邊,走上水的纖夫們喊著號子,一聲聲高亢激越……他禁不住從艙中出來,四下里溜達。在船上轉了一圈后,他站在船頭,伸手一指,對站在身邊的伙計說:哎,帆,你看那帆,歪了。
誰知,一語未了,惹惱了那泡爺。只見泡爺抄起手邊的長篙,一篙把康家大少爺掄水里去了!
伙計和船工大驚,叫道:泡爺,這可是貨主哇。
泡爺黑著臉,罵道:貨主?×,貨主就不說人話嗎?讓他喝兩口黃河水,看他還敢胡吣?
康悔文本不大會水,一竿子被打進黃河,水流橫沖直撞,他還真是連喝了幾口黃河水。不過他到底年輕,身強力壯,一陣撲騰,倒也扒叉著露出了頭。他往前扒著扒著剛撲騰有十來米遠,就掉進了一個漩渦。下邊水流湍急,就像是一個無底洞似的把人往里吸,越掙扎陷得越深。沒來得及“呀”一聲,人就沒了頂。就在他驚慌失措的當兒,慌亂之間,只覺得腳下一燙,突然兩條大鯉魚從他腳下躥將出來,接著猶如神助一般,冥冥之中借著這股躥動之力,就像被什么托了一把似的,他一下子撲出了漩渦,再次從水里冒出頭來,喘了一口氣。
很多年后,康家的后人曾一次次給人們講述,康家先人被鯉魚搭救的奇跡。
那時,有船工擔心道:泡爺,你看,可別出人命啊!
康悔文躍出水面后,在水中拼命掙扎。就在他幾近絕望的當兒,只見泡爺哼了一聲,從船上解下一根纜繩,順手綰了一個繩套,一揚手甩了出去。只聽“嗖”的一聲,不偏不倚,剛好套在了康悔文的身上。泡爺把繩子往桅桿上一拴,大咧咧地說:狗日的,讓他再喝兩口。
身上有了根繩子,康悔文不那么害怕了。他在水里胡亂撲騰著,掙扎著,浪頭一趕一趕地打過來,混濁的河水不停地往嘴里灌。天已入秋,水涼刺骨,康悔文覺得身上的氣力已快要用盡。可漸漸,漸漸,他覺得身子有了浮力。
那船順風順水,行了約有一里地的光景。跟著康悔文押船的伙計再三央告泡爺,泡爺這才從二船手里拿過長篙,穩了船,使個眼色,眾人忙拽著繩子,把康悔文從水里撈了出來。
待抓住船幫,康悔文已是精疲力竭。船工把他像死狗一樣拽上來,往船板上一扔,不管了。康悔文就那么躺著,一聲聲往外嘔,吐著滿嘴沙泥。
這時候,伙計拿過一條熱毛巾,給康悔文擦了把臉,小聲說:少爺,船上忌諱多。你犯了人家的忌了。
康悔文長長地吐了口氣,兩眼翻白,說:我,知道了。
這會兒,泡爺大咧咧地走過來,看了看他,說:康家少爺,黃河水好喝嗎?
康悔文勉強爬起身,渾身淌水坐在船板上,狼狽地說:領教了。
泡爺哼了一聲,說:比你家霜糖豆腐如何?
康悔文說:別是一番滋味。
泡爺說:好。倒還有些氣概。合我的脾氣。說著,他從腰上抽出一個扁葫蘆,丟過去,說:喝口,驅驅寒氣。
康悔文接在手里,說:啥?
泡爺說:好東西。
康悔文愣了一下,只覺得身子一陣陣地發寒打戰。他說聲謝了,拽了木塞,猛喝一口。一股熱辣,直抵肺腑。再喝一口,就有了一種回腸蕩氣的感覺。
當康悔文抬起頭時,卻見泡爺正狡黠地望著他:喝了幾口?
康悔文說:三口。
泡爺突然說:一口一兩銀子。
康悔文怔了一下。
泡爺說:你笑啥?這是船上的規矩。
二
天擦黑時,船剛剛駛入蛤蟆灘附近,風向就變了。天突然下起雨來,那雨先還下得小,毛刷子一樣,刺刺的,繼而越下越大,大河上下,黑沉沉一片,波滾浪翻。
再往前,只見河北岸一拉溜停了有十多艘船,船上人在雨中打著燈籠,沖著來船大聲吆喝:喂,是泡爺嗎?泡爺過來了嗎?
泡爺站在船頭吆喝一聲:×,咋了?
對面船上人驚喜地喊道:泡爺,真是泡爺呀!前邊就是蛤蟆灘了。就等你泡爺領航哪,走不走啊?
泡爺不語。泡爺蹲在船頭上,從腰里抽出煙袋,點上一鍋煙,吧嗒吧嗒地吸起來。
行船的人,最怕過蛤蟆灘。之所以怕蛤蟆灘,是因為蛤蟆灘有一“嚎月石”,民間也有叫“狼哭石”的。這塊巨石就立在蛤蟆灘的灘口處,這里水流湍急,行船至此,稍有不慎,就會撞上這“狼哭石”,船毀人亡。
“狼哭石”的稀奇險難,在于船過蛤蟆灘時,必須把舵對準“狼哭石”前行,船才能在水流的沖擊下,剛好偏身而過。若有船老大掌舵不穩,心慌手軟,稍稍偏上一線,船就會被水流沖得橫過來,攔腰撞上巨石,粉身碎骨。
故而,大凡船到蛤蟆灘,只要天色一晚,都會在此歇船,等上一夜,等第二天天亮再走。可船工們都知道,泡爺可以夜闖蛤蟆灘。傳說泡爺有一絕活兒,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只要他用篙尖對一對月亮,那船直得就像墨線繃出來的一樣。
可是,今夜沒有月亮。
然而,老天卻不等人。先是風里漸漸有了寒意,接著西北風突然就“哨”起來了。頓時,天空先是亮了一半,接著是一條銀龍炸出了天庭,只聽咔嚓一聲,天地間便是一片汪洋。那雨像鞭子一樣唰唰地抽打著,黑黑的浪頭山一樣撲來,一波一波地啃著船幫,像是陡然長出了牙齒一般。船開始顛簸起來,船體吱吱呀呀地響著,發出了痛苦的呻吟。那剛靠上的岸頓時不見了,只見波濤洶涌,一片汪洋。這時,船下的錨已經不起作用了。若是不走,那船就有相撞或被擱淺的危險。
就在這時,泡爺大喝一聲:起錨!立時,兩個船工疾跑過去,奮力推著絞把,把錨從水下絞上來。接著,那船一下就被拋在了浪尖上。這當兒,只聽泡爺一聲喊:繩來。
轉眼間,船工們三下兩下就把他綁在了舵把上。而后,一個個連滾帶爬地進了船艙。
此時此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泡爺一個人。他赤條條地站在舵前,隨著船的顛簸一會兒被拋上了天,一會兒又被卷進了浪底,那浪一山一山地從船上滾過,發出瘆人的、惡虎一般的吼聲!也是怪了,浪打到泡爺身上時,就像是水遇上油一樣,油永遠都在水的上邊。此刻,泡爺竟喊起了闖灘號子。只見他一手掌舵一手執篙,大聲地吼道:
秀女八百個——爺的蛋啊!
床上見功夫——爺的蛋啊!
龍翻九十九——爺的蛋啊!
鳳顛八百八——爺的蛋啊!
一瞬間,泡爺的號子得到了各船的呼應,那關于“蛋”的號頭聲聲激越,豪氣沖天!繼而,由泡爺領頭,靠岸的那些船只也拉開距離,一艘一艘跟上來,陸續闖灘了。
在康悔文眼里,這個夜晚是驚心動魄的。那船在急流沖擊下,顛簸得像是一片樹葉,忽然就栽下去了,忽兒又冒出來。那浪在船的四周飛濺著,白瘆瘆的,像是一堆堆炸開的雪。一時,天突然就黑下來了,黑得像鍋底,船“吱吱”響著,就像是在一鍋沸水里翻騰。突然,號子戛然而止,像噎在了喉嚨里。就見泡爺立在浪里,牙幫骨緊咬著,身子已彎成了一張弓,那腰眼死頂著篙頭,就像是一堆燃盡了的枯木。此時此刻,你仿佛能聽見船的哭泣聲。
漸漸,船離“狼哭石”越來越近。這時的船就像是脫了韁的野馬,幾乎要在水流的沖擊下飛起來了,它直奔“狼哭石”而去,眼看就要撞上浪中巨石了,可就這一剎那間,泡爺一篙點去,隨著水下一股渦流泛起,那船像是顫抖般磨了一下,也就是一指寬的距離,“吱呀”一聲,它就過了“狼哭石”——一下子沖過了蛤蟆灘。
正是在頭船的帶領下,后邊的船也陸陸續續地跟著泡爺,一艘艘小心翼翼駛過了蛤蟆灘。這時,船燈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也有人敢對著河撒尿了。
后半夜時,風停了,雨也住了。河道上空出現了一彎新月,云四散而去,星星像是剛剛被雨水洗過一般,一顆一顆熠熠閃著碎銀般的光芒。
船駛出了蛤蟆灘,進入豫東平原時,水在高處,更顯得夜平天闊水長。那洶涌的水勢漸漸緩了下來,河道里亮著一股一股墨緞一般的潛流,不時有“潑刺、潑刺”的魚聲從水中響起,蟲兒齊聲鳴唱。
這時的泡爺,早已躺在船板上睡著了。他鼾聲如雷,身邊扔著一個扁扁的酒葫蘆。
三
半月后,船到了山東的蘭水城。
蘭水城是魯東南有名的水旱碼頭,又是通往蘇杭的水上門戶。這里沂河水環城而繞,像游龍擺尾一般,把個蘭水城彎成了半島的樣子。遠遠望去,一蕩好水似萬頃碧波自西而來,煙波浩渺,一望無際。岸邊上檣桅林立,停靠著大大小小裝貨、卸貨的船只。有小船在大船間穿梭般搖來搖去……不時還有鑼聲響起,“咣、咣、咣”三聲鑼響,那是又有商船靠岸了。
碼頭上,挑擔、推車的腳力你來我往,亂哄哄的,螞蟻搬家一般。臨街處,招幌飄飄,商鋪一家挨著一家。水邊的酒樓上,彈唱之聲不絕,不時有油頭粉面的女子探出頭來向外張望,還有的竟朝船上招呼:客官,來歇歇呀!
上了岸,康悔文一踏上蘭水城,就覺得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在水上漂泊了這許多日子,曾幾番嘔吐,現在猛一下踏上石板路,就覺得腳下穩了,一顆懸著的心也落了地。
走過碼頭就是一條長街,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又見凡從酒館、茶肆里出來的人,一聲聲叫道:“二哥,走好。”人人見了面都是二哥長二哥短的。康悔文先還有些詫異,繼而就釋然了。他曾聽太爺爺講過,在山東地界,“二哥”是一種尊稱。隋末唐初時有位義薄云天、仗義疏財的好漢,排行老二,后來成了“門神”——這就是秦瓊秦叔寶。《水滸傳》中的好漢武松原系山東人,也行二。所以,山東人都以“二哥”為高稱,傳遞出含了敬意的客氣。于是,康悔文記住了這個稱呼,此后見了同輩分的人,也跟著叫起“二哥”來。
在船上,吃的干糧一半都吐出去了。上了碼頭,就覺得肚子咕咕亂叫,著實是餓了。康悔文帶著伙計一路吃去,先是吃了蘭水城有名的“肉糊”。這是一種用肉末做成的湯羹,也叫“糝”,里邊摻有八大仁:麥仁、紅豆、稻米、果仁、肉末、香菜、大料等放在一鍋熬。糝又為分牛肉糝、羊肉糝、雞肉糝三種。味道鮮美,香辣可口,再配上當地有名的蘭水醬玉瓜和薄如紙的蘭水千層餅,一連三大碗,喝出了滿頭熱汗,真真是痛快淋漓。
此后一路走來,又分別嘗了沂河刀魚、蘭水苗蛋、光棍雞、老回回羊肉湯、魏家的氣肚蛤蟆……特別是那苗蛋,外皮兒淡綠,剝開蛋皮淌油,蛋黃紅潤,嘗一口沙瓤的,余香滿口。就這么一路吃下來,吃得肚子脹脹的,好一個飽。剛拐過一個路口,又見街頭墻上釘一木牌,洗硯池街——好名字!怎的就叫洗硯池街呢?
當康悔文仰頭看那“洗硯池街”幾個字時,本是站得穩穩的。莫名地,像誰推了他一把似的,不小心撞在了一個姑娘的身上。這姑娘打扮得清清爽爽,手里提著個籃子,籃子里裝有香表、供品,像是要去上供的樣子。可那籃子卻被康悔文碰翻在地上。姑娘瞪了他一眼:你,眼長頭頂上了?康悔文趕忙道歉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這位小姐,我、我我……說著,趕忙跟著蹲下身子,去撿那香表。這位小姐看他還是個曉事的,就說:算了,忙你的去吧。康悔文看那塊祭祀用的方肉掉在地上,弄得臟兮兮的,再一次道歉說:小姐,你看,實在是不好意思。這祭品——我賠了。說著,就要掏錢。這姑娘看他誠懇,就說:算了,誰要你賠?好好走你的路吧。康悔文說:這不好。祭祀的東西,更要潔凈些才是。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了一串錢,遞給了跟在身后的伙計,說:趕快去另買一塊。趁著伙計跑去買肉的工夫,康悔文問:小姐,這洗硯池街,莫非是書圣王羲之的故居?這女子說:怎么,你是從外地來的?康悔文說:是,我是從中原來的,剛下船。這女子說:哦。這里就是王羲之的故居。過去,整條街都是王家的。
康悔文聽了,高興地說:大名鼎鼎的王羲之故居,就在這條街上。這下可飽了眼福了。
待伙計回來,康悔文把肉遞上,再一次道了歉。分手時,那女子不由得多看了康悔文兩眼。可康悔文的心思,已轉到了書圣王羲之故居那里。
洗硯池街的王羲之故居,已成了蘭水城的文廟,文廟后是書圣祠。
走進書圣祠,上了香表,站在《蘭亭序》碑刻前,康悔文觀賞良久:那字行云流水,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渾然天成。漫步后院,卻見院里確有一大藕池,荷已敗了。時過境遷,說這是洗硯池不知真假,水倒真是有些烏青色。想那王羲之,為了把字練好,竟洗出一池墨色。看來,做什么都不易呀。
一路走一路看,先是飽了口福,后又過了眼癮,從書圣祠出來,康悔文更是喜歡這個地方了。
繞過一條街,竟是賣布匹的市面。只見市面上來往都是布車,卸貨的、拉貨的人來人往。康悔文接連進了幾家店面,一個個問了,才知這里紡織品交易量極大,來自各省的布匹都有銷售。南邊的松江布、常熟布、無錫布,北邊的樂亭布、南宮布、歷城布,河南的孟縣布、正陽布,湖北、湖南有麻城布、瀏陽布……真讓他開了眼界。
當晚在客店住下。第二日,康悔文原本要去拜訪幾位當地商家,他帶有倉爺的書信。可剛出店門,幾個船工攔住了他。
一個船工急煎煎地說:少爺,出事了。
康悔文說:出什么事了?
那船工說:船上的貨,被人——扣住了。
康悔文一怔,說:貨?誰扣的?憑什么?
那船工說:是,是泡爺惹下人家了。
康悔文仍是不明白,問:泡爺,泡爺怎么了?
那船工說:夜里泡爺在碼頭上賭錢,連酒葫蘆都押上了。最后,他又押上了走這趟船的工錢。結果,人家說他出老千,把他打得半死。
康悔文一聽,急了,說:人呢?
船工說:這會兒還在賭場門口綁著呢,血糊糊的。
康悔文說:快走,看看去。
四
誰也想不到,泡爺在水里是蛟龍,但只要一進賭場,他就成了小蟲兒了。據說,連這“泡爺”的綽號,也是在賭場上得名的。
泡爺光棍兒一條,卻嗜賭如命。每次走船,只要船一靠岸,他一頭就扎進賭場里去了。常常一賭就是一天一夜,吃喝拉撒都在賭場里。每次出了賭場,他都會說:屌還在。
可這一次,他卻過不了這一關了。是呀,屌還在,可他的腿卻讓人給打斷了。
碼頭上這家賭場,是一姓崔的潑皮開的。那年月,大凡能開賭場的人,都是些“滾刀肉”,且在地方上有些勢力。這姓崔的名叫崔福。為人且不說他,長處倒有一條,喜歡讓人稱他“二哥”。只要在蘭水的地面上,尊他一聲“二哥”,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臨走說不定還會送你盤纏。但這人忌諱也多,若是你叫他一聲“大哥”,說不定大耳刮子就扇你臉上了。
不僅在蘭水,全山東境內,一般跟人打招呼是不叫“大哥”的。“大哥”暗指兩個人:一為單雄信。單雄信什么人?反復無常、忘恩負義之人也。二為武大郎。武大郎什么人,戴綠帽子的窩囊貨。當然,這些話不說出口,是含在心里的。就連酒館里“小二”的稱呼,也是先從山東喊出來的。
再說這泡爺,雖嗜賭,卻沒有賭運。進了賭場,他一晚上沒開和。開始是擲骰子,他押大,莊家開小;押小,莊家又開大。押著押著,那幾兩銀子,不到半夜就輸光了。而后又去打雀牌,他把酒一口喝光,酒壺押上,又賒了三兩銀子。本想先把本兒給撈回來,沒承想坐下不到一個時辰,先還和了兩把,往下就又是連連走背字,輸了個精光。按說,到了這時候,他就該收手了。可他心猶不甘,站起身時,一扭臉兒,剛好看見在賭場里巡視的崔福。再往下,他就是“指山賣磨”了,他信口說:老大,你再賒我十兩銀子,我把走船的工錢押上,如何?
崔福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腳,丫杈杈的,問:哪條船?
泡爺大咧咧地說:濟南府隋家。碼頭上一船糧食還沒卸呢。
崔福說:好。給他。
泡爺說:謝了,老大。
泡爺在船上是船老大,他當“老大”當習慣了,所以他一口一個“老大”。這崔福聽了就像是罵他一樣,可他卻笑了笑說:好好玩。
而后,崔福回到賬房,吩咐說:給我看住那人。
牌打到后半夜時,泡爺的手開始抖了。他有些后悔,覺得不該說那大話,那船是隋家的,糧食卻是康家的。于是,心氣就弱了許多。出牌越來越慢,猶豫再猶豫,總想和把“清一色”什么的,可次次都不如意,不是單吊,就是缺張。終于等到停牌了,這次的確是“清一色”,但就是局不好,單吊“五餅”——而“五餅”已打出去三張了。這時候,對家起牌時不小心把牌撞翻了幾張,露出一個窟窿,可這張牌又不輪他起,也許是人家故意賣的破綻,可他太想要這張牌了,有了這張牌,他就可以把“東風”打出去,吊一、四、七、九餅,有四張可贏,而且還是“一條龍”。這把牌和了,那錢就全贏回來了。于是,他把心含在嘴里,牙關緊咬,用袖子遮掩,偷偷地摸了那張牌。可就在這時,他的手被按住了:狗日的,你敢出老千!
立時,泡爺頭上冒汗了。他慘笑著說:對不住,老大,摸錯床了。看著白,卻是人家女子。
賭場上的人笑道:常走水路吧?
泡爺掩飾說:手臭。摸一白板。
賭場的人說:人家女人你也敢摸,怕不是一回吧?
泡爺求饒說:頭一回,平生頭一回。各位爺,我是吃河飯的,常來常往,下不為例。請各位高抬貴手。
賭場上的人說:既然是老手,你不知道賭場上的規矩嗎?
泡爺說:認栽,我認栽。
忽然,只聽身后有人恭敬地叫:二爺來了!二爺,這王八蛋出老千。
只見那崔二爺走上來,拍了拍泡爺,說:渾身剔不出四兩凈肉,也敢出老千?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泡爺說:老大……
崔福勃然大怒:我一看你就是個戴綠帽子的貨,你他媽才是老大呢!說吧,要胳膊還是要腿?
泡爺忙改口說:是我昏了頭了。爺,那是我吃飯的家伙,能不能給我留著?
崔福說:要的就是你吃飯的家伙。給我打斷他一條腿,扔出去綁在大門外。讓人好好看看,這就是出老千的下場!
泡爺再次說:爺,河邊蚊子多,給我留張臉吧!
崔福說:怎么,你還要臉?那好,跪下,叫一聲二哥,就給你留著這張臉。
泡爺仍脫口說:老大……
崔福說:給臉不要臉,給我打!
于是,打手們一哄而上……泡爺不躲不藏,干脆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任人宰割了。
五
泡爺是五更天出的事,康悔文趕到時,已認不出他了。
他被人綁在賭場門外的一棵槐樹上,臉已腫成豬頭樣兒,上邊黑麻麻的,趴著一層花腳蚊子。雖說是秋后了,蚊子們臨死前算是又會了次大餐。
康悔文走進賭場,賭場已經打烊。那些打手、做莊的伙計一個個打著哈欠正收拾桌椅,準備睡了。康悔文兩手抱拳,一拱手說:各位,能不能通報一聲,就說河南客商康悔文求見崔二哥。
眾人怔了一下,見這人氣宇不凡,是個買賣人,于是通報了樓上的崔福崔二爺。崔福披著件袍子打著哈欠從樓上走下來,看是一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就說:怎么著呀?沒看我這兒打烊了嗎?
康悔文再次拱拱手,說:崔二哥,在下河南康悔文,初到此地,帶了一點家鄉的土產,不成敬意,還望二哥笑納。說著,他招了招手,跟在后邊的伙計把兩包封好的霜糖、兩簍柿餅放在了一張圓桌上。
崔福聽人尊他為“二哥”,還帶了禮物,心里有幾分高興,可架子還端著,說:客氣了。坐。
康悔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說:二哥,一到蘭水地界,就覺得這是個“義”字為先的地方。所以,我是拜碼頭來了。還望崔二哥多多關照些。
崔福說:好說。好說。看茶。
康悔文說:二哥,我的糧船在碼頭上靠著,聽說你還特意派人看護。兄弟我十分感謝。這樣吧,已入秋了,算我給兄弟們打壺酒,驅驅寒氣。說著,他從懷里拿出二兩銀子放在了桌上。
崔福笑了笑,說:爽快。不過,你把銀子收起來吧。有話就說。
康悔文兩手一抱拳,說:二哥,我也是剛剛聽說,船上有位兄弟在賭場里犯了規矩。我代他向二哥賠罪,求二哥原諒他這一次。說著,他又拿出了五兩銀子。
這時候,崔福哈哈大笑。笑過了,說:兄弟,果然是河南老客,夠仗義的。可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康悔文說:知道。
崔福說:知道就好。我也不要你的贖銀。既然進了我的賭場,賭一把如何?
康悔文再次拱拱手,說:還請二哥原諒,我祖上有規矩,是不沾賭具的。
崔福什么人?他見是一“肥羊”,豈能輕易放過,就說:那就不用賭具。我們倆賭一個意念,如何?
康悔文一怔,說:意念?
崔福說:其實很簡單。待一會兒,聽見鑼響,那是又有船進港了。咱就賭那船的桅桿,看是雙桅還是單桅?這公平吧?
康悔文遲疑著,說:二哥,非要賭嗎?
崔福說:你說呢?只要進了我這個門,沒有不賭的。
康悔文說:這……
崔福說:若是你贏了,人你帶走,銀子也帶走,咱們交個朋友。以后在蘭水的地面上,你就是我兄弟了。若是輸了,不客氣,留下這船糧食,也叫你花錢買個教訓。你覺得公平么?
康悔文沉吟片刻,說:不公平。
崔福說:嗨,那你說,怎樣才公平?
康悔文也豁出去了,說:既然非賭不可,一船糧食,一千多里水路,要押,就押你這個賭場吧。
崔福說:口氣不小啊?也好。既然是大押,我還有個條件,猜過了單、雙,再比一比功夫,如何?
康悔文說:怎么比?
崔福說:你出一人,我出一人,從這賭場里打出去,只要能走出大門,就算贏。
康悔文說:倒也公平。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崔福說:說。
康悔文說:不管輸贏,我都要帶走泡爺。
崔福說:一言為定。
接下去,就是等待鑼聲了。
康悔文坐在那里,可他心里確實沒有底。雖說論武功,他已跟馬師傅學了很多年,卻一直沒有機會試試。他心想,對方雖然是潑皮,倒也講些道理。若是輸了這船糧食,他也只有打道回府了。回去雖然無法交代,但不管怎么說,他救了一個人。用一船糧食,換一個人,這就不是值不值的問題了。
崔福是必贏的。所以,他很興奮。宰一頭“肥羊”,會給他帶來多少快樂呀!他覺得這個賭局設得很有意思,很刺激,他已很久沒這么玩過了。他高興地搓著兩手,高聲喊道:換茶換茶,把我的大紅袍沏上!
大約有半炷香的工夫,碼頭上的鑼聲響了,而且是響了兩遍。那就是說,一前一后,有兩艘船進來了……這時,崔福和康悔文同時站了起來。崔福說:你是客人,你先押。單,還是雙?
康悔文說:客隨主便,況且,我實在是沒這個興趣。
崔福說:怎么,反悔了?
就在這時,康悔文抬起頭來,他突然發現二樓的走廊上立著個女子。巧的是,這女子正是在洗硯池街口相撞的姑娘。只見那女子的兩個手指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在給他示意。
他顧不得多想,就說:既然到了這份兒上,就押個“雙”吧。
崔福說:那我押“單”。說著,他伸出手來,兩人打手結掌,“啪”一聲,這局就賭定了。
而后,崔福一伸手說:請吧。
于是,二人一塊走上了二樓,站在了二樓臨河的窗前。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照在水面上,映出了一道道霞光。就在這時,遠處冒出了帆影,那船慢慢近了。而后越來越近,兩人都看得很清楚,那是單桅船。
崔福嘿嘿一笑:老弟,你輸了。
康悔文什么也沒說。突然間,他有些懊悔:這事太荒唐,也太莽撞。他出來是做主意的,跟人賭個什么呢?一船糧食,千辛萬苦運到這里,就這么說沒就沒了?回去怎么交代呢!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眼往西邊瞭了一下,只見一艘雙桅的大船從西邊開來,那船像吃了風,仿佛一眨眼的工夫,竟搶在前邊進了港。
康悔文指了指,說:二哥,你看西邊。
崔福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嗨,嗨嗨。奇了怪了,看來,今兒我真是遇上對手了。
康悔文說:算了。我說不賭,你非要賭。到此為止吧!
崔福說:慢,這才一局嘛,還有第二局呢。請,這邊走。
下了樓,兩人剛一坐定,那崔福就高聲說:來呀。
只一聲,只見十個一身精短打扮的保鏢分兩排站在了兩邊,一個個看上去惡煞煞的。崔福伸手一指:我說過了,你只要一對一打出去,你就贏定了。
康悔文說:你不是說一個嗎?
到了這會兒,崔福的潑皮相露出來了。他說:我說的是,你出一人,我出一人,這叫一對一。大街上有的是人,你也可以叫人嘛。
這時,康悔文才明白,他上當了。看來,他是輸定了。康悔文愣了片刻,慢慢地站起身來。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個頭戴草帽,肩上搭著破褡褳的人走了進來。進門后,他取下草帽,在臉前扇了兩下,說:少東家,還是我來吧。
康悔文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望著來人。他的師傅馬從龍,竟然出現在面前。
康悔文剛要說什么,只聽馬從龍沉聲說:少東家,你,坐著。
后邊這三個字,馬從龍是一字一字說出的,分量很重。
那崔福一愣,虎著臉說:你又是哪塊地里的蔥?
馬從龍兩手一抱,說:我是跟少東家一塊來的。在下馬從龍。初到蘭水地界,還望多關照。
崔福說:馬,馬什么?好,人物。你夠人物。你戴一破草帽,就敢來踢我的場子?
馬從龍說:不敢。我是來接少東家的。
崔福說:我倒要看看,你走得出去么!
馬從龍說:試試吧。你們,一個一個來,還是一齊來?
崔福說:你們,你們這些河南老客,怎么個個嘴大?說著,他使個眼色:那就陪他玩玩吧。
于是,那些護場子的保鏢摩拳擦掌,一個個擺開架勢,把馬從龍圍在了中間。
賭場里先還亂哄哄的,一片喊“打”聲。繼而,靜下來了。誰也不知道馬從龍是怎樣走出去的,幾乎沒有人看清馬從龍怎樣動的手,就見那草帽還在頭上戴著,褡褳也在肩上,可他卻走出去了。快走到門前時,他又回過頭來,說:要不要再走一趟?
只見,那沖上來圍住他的十個人,有七人躺在地上,三人蹲在地上“哎喲”不止……
大凡賭場開到這份兒上,都是見過些世面的。今天,崔福算是見到“真人”了。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人像傻了一般。他嘴張得像個小廟,只剩下哼哼了。那笑就像是貼臉上碎成了八瓣兒的金葉子,黃汗珠子順臉淌。
康悔文也愣住了。自學武以來,他從未見馬師傅跟人交過手。也只是在今天,他才真正見識了師傅已臻化境的武功。
賭場里很靜,靜得能聽見人的呼吸聲。片刻,只聽樓梯上一陣碎步響,從上面走下一位年輕的女子。這女子正是康悔文在街頭見過的,也是暗中給他示意的那位。她雖個子不高,倒還秀氣。她站在樓梯最后一級臺階上,嗔著一張粉臉,拍著巴掌說:好,太好了!平日里一個個橫行霸道,不聽說不聽勸的。這倒好,讓人教訓教訓,也好讓你們知道,天外有天。
接著,這女子對著崔福說:哥,你要還是個漢子,就說句漢子該說的話。
那崔福這會兒才像是活泛過來,硬撐著說:輸就輸了,我認。妹子,你就別再說風涼話了。
不料,這女子說:我在樓上聽得明明白白,人家贏得磊磊落落。那你還坐著干什么?把鑰匙交給人家,卷鋪蓋,走人!
那崔福一時張口結舌,那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終于說:這面兒,我算栽到家門口了。兩位好漢,這賭場是你的了。我交鑰匙。說著,他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放在了面前的條幾上。
就在這時,康悔文說:慢。二哥,這位妹子,我康氏有家訓,是不準開賭場的。我也就是陪二哥玩玩。你說過,從此以后,咱們就是朋友了。
崔福暗自松了口氣,卻說:事已至此,我不能丟了“義氣”二字,也不能讓天下人笑話,這賭場是你的了。
康悔文說:萬萬不可。我說過了,這是祖訓,我不能違背。這樣吧,我出十兩銀子,煩二哥就近給我租一門面。再來時,就有落腳的地方了。做生意的,以后勞煩二哥的事情多著呢。
那女子聽了,嘆道:哥,人家康公子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還不謝恩?
崔福從未如此狼狽過,他站起身來,雙手一拱:康公子、馬師傅,今天中午,我在小角樓擺酒,給兩位接風洗塵,也算是給兩位賠罪了。這賭場嘛,我先替你們管著。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康老弟說句話,隨時可收回去。
待兩人出了賭場,康悔文長出了一口氣,悄聲問:師傅,您怎么來了?
馬從龍說:掌柜的有些不放心,我是趕另一船跟來的。
康悔文感慨地說:師傅,要不是您及時趕到,我可就丟大人了。
馬從龍看了一眼綁在樹上的泡爺,皺著眉頭說:這船老大,也太過分了。
康悔文正惦著泡爺,聽師傅一說,他趕緊過去把泡爺從樹上解下來,背上就往保生堂跑。
六
第二天晚上,天黑之后,賭場老板崔福的妹妹,那個名叫崔紅的女子,披一件紅色的絲綿斗篷,手里提著幾包點心,走進了三江客棧。三江客棧的掌柜忙不迭迎上去,賠著小心說:小姐,您怎么來了?有什么吩咐,您盡管說,還勞您跑?請請。
崔紅往樓上看了一眼,說:有位姓康的河南客商,是不是住在這里?
掌柜的忙說:是,是。就住在樓上東廂房。您……
崔紅也不答話,徑直上樓去了。她來到東廂房門前,輕輕地拍了兩下門。門開了,康悔文一怔,說:崔小姐,我還沒登門致謝呢,你怎么來了?
崔紅微微一笑,說:哪里話,是我該謝謝康公子。康公子大仁大義,我和我哥都不會忘記。
康悔文給崔紅讓了座,說:不,不,我知道,是崔小姐暗中幫了大忙。要不,那船糧食……
崔紅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嗎?
康悔文搖了搖頭。
崔紅說:明明是個坑,逼你往下跳,你卻笑了。我想,這個人一定不是凡人。
康悔文說:我笑了嗎?那會兒,我倒真是擔著心呢。
崔紅說:是呀。那會兒,我正替你急呢,你卻笑了。其實,我哥是給你下了一個套兒。
康悔文說:是嗎?我也想到了。不過,泡爺是我船上的,我救人心切,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崔紅說:那船老大好些了嗎?
康悔文說:已讓保生堂的大夫給看過。骨頭是接上了,用竹板固定著,只是得將養些日子。
崔紅說:噢,那就好。
康悔文心有不解,問:崔小姐,那單和雙……
崔紅說:不瞞你說,信號是我放出去的,兩只鴿子。
康悔文吃驚地說:噢,明白了。可賭注這么大,你就不怕……
崔紅說:開賭場,名聲太壞,我早就不想做了,也勸過我哥多次。可他不聽我的。不過,說實話,我就是有心想幫你,也不會讓自家輸得這么慘。我要的是一個平局。可沒想到,天外有天。
康悔文忙說:還是要謝謝小姐。我們外地客,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若不是小姐幫助,還不知會怎么樣呢,實在是感謝不盡。
崔紅說:也許是天意吧,康公子有這樣的氣度,真是讓人……哦,你知道我哥為什么會認輸嗎?
康悔文搖搖頭。
崔紅說: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剩我們兄妹二人。這賭場的本錢,是當初父母留給我的嫁妝。在外,是我哥說了算;在內,是我說了算。賭場生意,風險大,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名聲也不好。我一直想,碰上個合適的機會,就……明說了吧,我跟我哥,有個約定,要是我碰上了合適的人,這賭場,就、就還是我的嫁妝。
康悔文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連聲說:這,這……
崔紅是個曉事的人。她看康悔文言語有些遲疑,即刻改口說:康公子,你別多心。我說這些,并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做正當生意的,我看中的是你的為人。所以,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你要租的店面,已經給你找妥當了。
康悔文說:那太好了。多謝多謝。
崔紅說:另外,我還要告訴你,在蘭水,你若是運糧食來,回去,可運些布匹。這樣一來一回,賺頭就大了。
康悔文很感興趣,說:噢,是吧?
崔紅說:不瞞你說,我父母早年是做布匹生意的。只是有一年在水上碰上了盜匪,一船貨被歹人搶走,父親也被土匪害了……不說這些了。
康悔文說:噢,原來你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昨天我看了布市,這里的市面不小啊。
崔紅說:是啊,這里的布匹市場很大。往南,有松江布、常熟布、無錫布;往北,有樂亭布、南宮布……松江布質地優良,無錫布著色最好,常熟布結實耐用。另外,西邊的棉花如果運到這里,賺頭更大。
康悔文說:崔小姐,聽你這么一說,你也有心做布匹生意?
崔紅說:我一個小女子,出不得門的。只是給公子提個醒兒。
康悔文說:小姐的恩德,在下銘記在心。你看這樣好不好,以后凡布匹生意,我負責運,這邊就由二哥代理,利潤五五分成。你看如何?
崔紅說:此話當真?
康悔文說:絕無虛言。
崔紅說:好。我就知道你仁義。接著,她想了想,突然說:康公子,我有個請求,你能答應我么?
康悔文說:小姐請講,只要是我能辦的。
崔紅說:你住的這間客房,我想勞煩你調換一下。
康悔文怔了一下,說:這……
崔紅說:有一位熟客,常來常往,住慣了這間房子。
康悔文一口答應:這好說,我馬上就搬。
崔紅說:謝過。我這就讓掌柜的上來給你調房。
之后,崔紅告辭。康悔文雖然有些不解,沒有多想,也就在新換的房間睡下了。
早上起來,康悔文見客店掌柜的神色慌張,問他出什么事了,掌柜的說,昨天半夜,有間客房進了一伙歹人,好在房里沒人,要不然,就出大事了。康悔文聽了,心里明白,也不便多說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感念那位名叫崔紅的姑娘。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許昌人。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平原客》《城市白皮書》《等等靈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說集《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鋼婚》《田園》《李佩甫文集》等7部,《潁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電視劇。作品曾先后獲莊重文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華表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長篇小說《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曾翻譯到美國、日本、韓國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