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詩洋

各地政府陸續為打工者提供返工服務,但湖北鄂州的打工者仍在為走出家門而努力。 IC?Photo ?圖
作為疫情曾經最嚴重的區域,大量健康湖北人的復工復產,仍遠遠落后于全國。
17日深夜,一份湖北省防控指揮部的紅頭文件流出,指揮部終于明確要求,對省內低、中風險地區人員流動,僅查驗綠碼,測溫正常即予放行。
“真正會坐吃山空的還不是我們,在農村,還有很多人也不怎么上網,他們才是最難的。”
2020年3月17日上午,當各地援助武漢的醫療隊陸續撤離時,周麗霞正在80公里外鄂州的家里盯著手機。
有人在“鄂州人返工群”里發出一段錄音,一個急于復工的鄂州女孩在電話里質問當地防疫部門:“你覺得我是誰,單位憑什么派專車來接我一個普通員工?”
這條錄音,很快在微信群里瘋轉,人們還自發為其制作了字幕,以小視頻的形式發到了微博和抖音。
援漢醫療隊在這一天撤離,標志著湖北疫情正式進入轉折期。官方數據顯示,自3月5日以來,除武漢外的其他16個市州已連續12天未出現新增病例。
湖北不再是最危險的地方,但作為疫情曾經最嚴重的區域,大量健康湖北人的復工復產,仍遠遠落后于全國。
湖北省防疫指揮部曾在3月8日發文稱,除武漢外,各州市自3月10日后,不延遲復工復產時間。這則通知給許多健康的湖北人帶來希望。
過去五天,僅南方周末記者從3月初開始陸續加入的9個“湖北復工群”中,就有上千人每天在討論如何才能返崗工作。
這可能是他們人生最艱難的一次旅程。
如何踏出家門
在3月17日上午那段通話錄音在網上瘋傳之前,為了能盡快去深圳復工,周麗霞已經連續打了好幾天類似的電話。她聯系了幾個同樣急著外出復工的朋友,建了那個“鄂州人返工群”,很快就擴大到兩百多人。
通過與群友的交流,她發現,大量湖北務工者最近都過著同一種生活:加各種復工群,到處打電話詢問怎么出去。
最早撥出的電話都是打給社區的,在復工的“萬里長征”路上,他們第一步要解決的是如何才能踏出自己家門。
自省防疫指揮部放出復工信號后,從3月13日開始,鄂州、黃石、孝感、隨州、黃岡等多地陸續發出通知,對需要出省的人開放申請,采取“點對點,一站式”辦法辦理手續。
但這些號召復工的“精神綱領”,到了村莊、社區就幾乎是白紙一張。家住黃岡的趙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黃岡市13日下午發的通知,他當時馬上打電話給自己所在的社區,結果接電話的人告訴他,文件沒說具體怎么申請,他們也不知道該辦什么手續。
同樣的遭遇很快在各個復工群里傳播,由于缺乏實際操作標準,沒人知道究竟該怎么辦。
所幸各區、縣、村的防疫指揮部的反應很快,此后又出了許多具體操作的通知。比如鄂州鄂城區14日就發文,規定所有滯留人員離鄂必須自備車輛,同時持有湖北“綠碼”、社區蓋章的健康承諾書。此外,對于返回省外的務工人員,文件要求“必須提交工作單位證明,目的地市區級指揮部(縣區級政府)同意接收”。
細則剛出,周麗霞就馬上打電話到社區,對方告訴她,憑借湖北綠碼,社區就可以開健康承諾書,但要想去復工,就需要復工證明和同意接收證明。
周麗霞在深圳與人合伙開連鎖咖啡店,一張復工證明倒是不難開。但僅此一項就難住了群里的很多人,在深圳一家手機店打工的陳小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社區說復工證明必須要蓋公章,但她老板說店里開不了這樣的證明,因為公章就不在他手里。
周麗霞的幸運也沒有持續多久。當她聯系自己深圳住所的社區,想開一個接收證明時,對方卻反問她“為什么要開這個證明,我們從沒收到通知,社區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給你開這種證明”。
這是許多找社區開接收證明的湖北人的普遍遭遇。后來,周看到群里有人說復工證明和接收證明取其一即可,她就想先進行下一步,找車。
因為有關復工“精神”表示要“嚴控離鄂通道”,她聯系到的私家車都走不了,運營車輛可以走,但要辦理通行證。而能夠辦理通行證的基本要求,是這些車輛必須是由公司或社區所組織的。
這又成了另一道難關。在接下來幾天里,周麗霞不停打電話,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車。她沒辦法讓公司派車只接她一個人。這也是陳小紅這樣的普通打工者面對的巨大難題,她所在的手機店全部員工只有6人,她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和老板開口。
因為不能離開家,所有這些程序,人們只能打電話完成。幾番聯系下來,周麗霞終于發現了一個事實:如果要同時滿足復工細則的所有規定,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首先,除了一些大企業之外,蓋著公章的復工證明就是個難題。其次,根據群友反映和自己經歷,目的地社區普遍表示,如果你是健康的,就自己來,不可能給湖北人開接收證明。
最后,即便你所有手續都齊了,也找不到車運自己出去。按照14日鄂州那份細則要求的“點對點”接送,一些社區要求人們在復工證明、接收證明上必須填車牌號。
也就是說,如果填不出一個車牌號,你把證明全搞到手,也統統沒用。
“‘點對點這個說法就很籠統,怎么樣都可以限制你。從黃岡到廣州算不算點對點?”因為社區要求,車必須“點對點”從家直接到公司,趙磊也一直找不到車。
就像一場“文字游戲”,湖北復工者的命運就決定在各個地方對政策“精神”領悟多少。黃岡與鄂州隔江相望,最開始的復工政策幾乎一模一樣。但趙磊還是比周麗霞幸運些。他三天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社區通知他,復工證明和接收證明選其一就可以,出省車輛只要能辦下高速通行證就可以。
在此之前,各省復工都開啟了“接人”模式,用工企業包車接人已不是新鮮事。但對于湖北人外出,各方面卻始終保持謹慎。南方周末記者此前曾聯系鄂州、黃岡,以及深圳的多家客運公司,對方均表示暫時沒有承接運載湖北人出省的業務。
對于這個擁有一千多萬外出務工者的勞務輸出大省來說,他們的復工是眼下最難的事。在南方周末記者所在的9個微信群中,每天都有人詢問出去的辦法,有的群甚至24小時不停,一天下來有幾千條留言。
通過這些群,周麗霞發現許多社區和村莊,在政策執行上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變通。事實上,最重要的是能證明他們健康的手續,比如綠碼,很多湖北人都有,而除此之外的附加條款,只不過是在不斷反證他們的健康。
鄂州細則執行嚴格,且沒有變通余地。正因為如此,過去一周鄂州政府網的每條微博下面,幾乎都是一片非議。
也許是聽到了民意。在發布復工細則兩天后,鄂州公布了一份復工返崗的包車指南,里面登載8個客運公司的包車電話。但周麗霞聯系后發現,需要的手續仍沒有放寬,而且這些大巴也還在等通行證,無法給出上路時間。
據她在各個群里觀察,被政策限制走不了的,僅在鄂州就已經有三四千人。3月16日,已經四處詢問好幾天的周麗霞幾近崩潰,她在電話里情緒激動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和你們一樣都是健康人,為什么要這樣難為?(他們)就是在踢皮球,根本就怕擔責任,根本就是不想放我們走!”
幸運之夜
在絕望中度過四天后,3月17日,隨著援漢醫療隊的撤離,“復工群”里人們的激動情緒也到了最高點。
那天中午,那段鄂州女孩與防疫指揮部門吵架錄音,成為情緒的導火索。人們在各種社交平臺上接力傳遞,還有人提出要眾籌買熱搜,想讓更多人看到鄂州的窘境。在微信群里,不斷有人分享各種投訴和舉報電話,從省政府到中紀委。
這些已經被隔離五十多天的健康湖北人,希望得到外界的幫助,但大多數普通人遇到的還是冰冷的現實。
手機店打工妹陳小紅已經兩個月沒有工資,她后來曾在微信上試探老板能不能幫她找車,結果老板再沒回過消息。她自稱打了很多電話投訴,只想讓領導們知道,有許多人都做不到有關通知提出的要求。
3月17日這天,周麗霞終于有了收獲。當天下午,她聯系到廣東鄂州商會,一位秘書告訴她,商會可以幫助安排辦理復工手續,并和鄂州有關部門溝通,組織車輛“點對點”接送。
她馬上將這個消息發到她所在的幾個“返程群”里。很快,人們開始接龍報名,名單甚至傳遞到了周麗霞自己都不在的其他群里,短短幾個小時,就有四五百人報名。
到晚上,有人突然在群里發出一份蓋有公章的“返粵人員名單”。盡管沒人知道名單的真假,但三百多位群友還是興奮起來,紛紛查看有沒自己的名字——這是他們早些時候在群里接龍填寫過的。可惜,最后確定的名單總計不到兩百人,有一半報名者被落下。
周麗霞顯然不是唯一在聯系商會的人,因為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份名單的真假,也不知道篩選標準什么,群里很多人問她,她只能又翻出自己存的登記二維碼給大家,結果好多人反饋“早登記過了”。
但這點希望卻點亮了所有人。人們很快將焦點集中在如何報名上。同時,白天瘋傳于鄂州的那段錄音似乎也獲得了反饋。鄂州同城微博“鄂了個州”當晚在微博上稱,錄音領導已獲知,在積極處理。并表示到20日左右,鄂州會變成低風險地區,到時候政策一定會有變動。
沒有人能想到好運來得如此之快。第二天,群里有人開始陸續報告,前一天的商會名單屬實,車站真的有車可以上,憑復工證明和健康綠碼就可以按名單上車。很快,有人在群里貼出視頻和照片,有人已經成功上車出發,向群里的各位說再見。
這個消息隨后在18日上午引起轟動。“復工群”里的95后汪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他們社區,一上午不停有人申請要出去。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每個社區都有一大批人,好像要沖出去一樣”。
17日深夜,一份湖北省防控指揮部的紅頭文件流出,指揮部終于明確要求,對省內低、中風險地區人員流動,僅查驗綠碼,測溫正常即予放行,不得要求另行提供健康證明、流動證明、流入地接收證明以及車輛通行證。
該文件還強調,對不予執行該規定的,影響復工復產和群眾正常出行的,發現一起,查處一起。
被隔離的55天
外界可能很難理解這些湖北人迫切希望復工的心情。在過去55天里,為了防疫,數以萬計的健康湖北人幾乎完全不能出門,無論任何需求都靠社區負責配送。
對于1995年出生的汪俊來說,這大概會是一段難忘的記憶。在疫情發生前,汪俊在深圳一家旅游教育公司工作,主要內容是組織夏令營、假期班。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剛開始自己每天在家干著急,之后聯系了經營電商的同學,幾個年輕人開始一起在線上做公益,通過自己的力量去幫當地醫院找物資,對接醫療用品,“好歹做點事”。
1月底的湖北,疫情正呈爆炸性增長。距離他家最近的醫院,一個科室只有兩個人管,醫務人員不夠,醫療器材也很缺乏,這樣的現象又蔓延到社區,因為誰都沒經歷過這種管控,要把所有的人都管住很難實現,他后來又去社區做志愿者,幫忙分配物資,給各家送生活用品。
正是無數的汪俊,協助沒有經驗的社區,幫助湖北人走過了隔離這段路。周麗霞說,自己過去55天從沒出過門,菜都是靠社區送上門再買。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覺得自己的情緒越來越不好,于是開始給政府提供的心理咨詢打電話。
長時間足不出戶,對人的心力是一種消磨。家住黃岡的趙磊這段時間新加了11個微信群,他說以前所有的群都是靜音,現在幾乎都打開了,因為平時太無聊了,什么消息都想看看。
大多數人僅關注到湖北受疫情的影響,卻容易忽略那些身在湖北、一直保持健康的普通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與手機店的陳小紅一樣,過去兩個月,周麗霞也沒有任何收入。
從黃岡提前回到廣東的趙磊,這幾天一直在打聽新工作。他原本是廣東一家工廠的員工。但過去兩個月,兩口子都沒工資。他們的房子剛買了一年,現在只能靠積蓄還房貸,有出沒進。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些日子父母給過他一些錢,家里人倒沒說什么,但他總覺有些難為情。
這些人原本都對2020年有很多規劃。汪俊原本打算2020年換份工作,重新開始。趙磊想買一輛車。而陳小紅原本打算過完年就告別五年的合租室友,她2019年交了一個男朋友,他們原本打算一起租房,看看今年底能不能結婚。
“真正會坐吃山空的還不是我們,在農村,還有好多農民工,很多人也不怎么上網,他們才是最難的。”陳小紅說。汪俊也有這樣的感覺,他在深圳的房子已經白交了兩個月房租,但他還是覺得疫情是所有人的事,只希望接下來外界不要對湖北人有偏見。
眼下,隨著湖北逐漸解封,這些普通人的命運也各不相同,趙磊因為社區的靈活執法而提前離開,周麗霞則因為積極聯系商會的緣故,坐上了3月18日鄂州開出的第一批車。汪俊也在當天上午辦好手續,準備安頓好了再離開。
但在南方周末記者進入的9個“復工群”里,仍有大量的務工者在等待。陳小紅就是其中之一,她家在農村,趕到市里坐車并不容易,上午打電話去村里詢問,對方告訴她先留下信息,有車了再通知。
“復工群”里依然熱鬧,但與此前相比,少了幾分抱怨,人們又開始詢問哪里有車,怎么報名。南方周末記者此前曾以務工者身份,致電湖北多地的疫情指揮部,詢問政策何時會進一步放寬,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表示,以上面文件為準,時間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