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佳作書局在疫情期間停業一個月,北京兩家分店仍需支付大約三十萬元的房租和人工費用,這期間錯失的銷售額,“大概也有幾十萬”。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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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年后,房東賣掉了房子,“梅菲斯特”不得不搬家,開始了在上海老租界區的漂泊之旅。先是搬到永福路,再搬到武康路。2017年魯毅與合作的同事拆伙之后,書店搬到了紹興路,這時候已經不再經營短租生意,而是“專心經營舊書了”。珍稀版本的二手書,一直是梅菲斯特的特色。
紹興路待了不到兩年,又因為房東要賣房子,便再一次大搬家,來到了建國西路。新店在一幢老公寓的四樓,格局是一個四十平米的大廳和兩個房間。這兩年里魯毅有了家室,一家三口也住在里面,客廳作為書店。“一開始還感覺很大,不到一年就覺得堵塞了。”魯毅說。
梅菲斯特目前的藏書量大約有一萬多冊。囿于空間,魯毅不敢大量收書。在上海,用來堆積書的空間成本太高了。“舊書這個行業,貨源一出來就是大批量的。比如某個人一輩子的藏書,一下子全出來了。”四十幾平方米,很快就不夠放了。“我們也考慮過在附近找租金便宜的地方存放圖書,但根據以往的經驗,租地方總是不穩定。不穩定造成的后果就是你很難持續地發展,微薄的利潤都被動蕩不安給消耗掉了。”魯毅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上海放不下的書,魯毅陸續寄回了陽江老家,前后有幾十箱。他在上海的房租每個月要14000元,不可能再負擔一個倉庫。他心里想的其實是再把“世界書店”開起來,但這個計劃很遙遠,還沒法放到日程表上。
2020年春節,魯毅回到陽江老家,發現僅剩的那株玉蘭,已經茂盛到三層樓高了。
他1月21日到家,為疫情所困,本來只是想回來過年,卻一待就是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讓魯毅回憶起二十年前開書店的很多情景。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何不把重開“世界書店”的計劃提前實施呢? 家里已經有現成的從上海運過來的書,只要拆箱,發到網上,可能馬上就會有現金流。
正月里,魯毅的朋友圈和孔夫子的網店變成了上新的平臺,一箱一箱的書被拆開,隨開隨上,很多書一上傳就被人買走。如果沒有當機立斷新開一家店,上海又回不去,“我們差不多也是零銷售額”。新書店至少挽回了三成的損失。新店的書架顯然還不夠,很多書都還堆在地上,魯毅給南方周末記者傳來了新書店的照片,還能借此想象以前那家“世界書店”的樣子。
現在的物流已經和1999年不可同日而語,魯毅規劃著未來兩家書店的分工:兩家都叫梅菲斯特,共享同一家網店;上海店不能關,因為上海店有魯毅收購二手書的最大資源,以后用來放珍貴的二手書和善本;陽江店面積大,幾層樓加起來有330平米,大部分書將來都會搬來這里。唯一的問題,就是還要雇一個靠得住的人守著陽江店,“我還是更喜歡個體戶”。
魯毅的小孩是陽江戶口,如果在上海,將來念書也可能是個問題。未來會全家搬回陽江嗎? 魯毅目前也說不準。這場瘟疫讓他繞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出發的地方。但很多事情確實變了,像那面黑色的外墻,已經變成了發黃的乳白色。
促銷者“八百年不打折的書店”破例了
每天深夜,朱帥都會在朋友圈發自己藏書的書影。每天的主題都不一樣,有時候是“油畫的修復和研究”,有時候是“十七世紀的瓷器”。“我本來就睡得晚,這幾天更加睡不著了。”朱帥說。
佳作書局是專營藝術文化類書籍的專業連鎖書店,目前有三家分店,兩家在北京,一家在烏鎮。停業一個月,老板朱帥既發愁租金的問題,也發愁未來的經營。
“三家實體店已然歇業一個多月。即便在書局創辦的1940年代,在那個戰爭年代的上海,也沒有任何記載顯示書店曾因為不可抗拒的外部因素歇業過這么長的時間。”在佳作書局公眾號的促銷推送里,朱帥這樣寫道。
佳作書局已經有78年歷史。無論是書店本身,還是朱帥買下書店的過程,都很有傳奇色彩。《南方人物周刊》曾對書店的歷史有過詳細的報道。1938年,猶太記者馬法伯(Max Faerber)從維也納逃難到上海,先是在上海一家德國難民報社工作,為其撰寫報道。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全面接管上海公共租界,英文報刊受到嚴格管控。1942年,長期對亞非藝術文化感興趣的馬法伯創立了Paragon書店,主營有關亞洲、非洲的歷史文化和藝術書籍。
后來,Paragon書店隨著馬法伯搬到紐約第三十八街,1990年代書店又被來自芝加哥的古董商杰弗里買下,搬到了芝加哥。深耕藝術類書籍幾十年,它的經營特色一直沒有變過。
2014年,朱帥被Paragon書店博雜的藏書和深厚的歷史積淀所吸引,在芝加哥買下了這家書店。在此八九年前,朱帥在杭州中國美院讀研究生,需要各種專業書籍。但當時很多書買不著,尤其是美術史方面的外文書,國內實體店很少有售。從此朱帥走上了全球搜羅書籍的道路,后來他買得越來越多,身邊的朋友便開始通過他訂購。朱帥為了讓資金周轉起來,也要轉手一部分舊書。漸漸地,買賣舊書成了他的主業,他也因此賺得了第一桶金,“二十年前,圖書業可不像后來自帶‘沒錢的標簽。那時候古舊書賣得可好了。”朱帥此前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說。
Paragon的中文意思是“典范”,朱帥采納了網友的翻譯“佳作”,重新把Paragon帶回中國。2014年,在中央美院對面的小白樓(畫材中心),第一家“佳作書局”開張了,朱帥將經營的圖書品類從東方藝術拓展到世界藝術。
外人以為,擴張到三家的佳作書店,應該是盈利的,其實不然。
疫情降臨之前,最困擾朱帥的是第一家書店的店面問題。“由于房東的問題”,2014年開張以來,佳作幾乎每十二個月就要在同一幢大樓里搬一次家。“搬了四次,從四樓搬到三樓,從三樓搬到院子,又從院子再搬到一樓。”朱帥苦笑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每搬一次家,裝修、打包、搬運、重新裝架,就要花掉三個月,這三個月對書店來說損耗非常大。“這么細細地算賬下來,我們最近幾年是虧的,把我前幾年掙的錢全都搭進去了。”
為了擺脫這種動蕩的局面,朱帥開始物色新的店面。他看中了離央美只有三公里的798藝術園區。2019年6月,新店在798藝術區陶瓷一街路口開張,上下兩層近五百平米,紅磚廠房的外墻分外醒目。烏鎮的新店也在2019年中秋節開業,由于是與景區合作,免掉了租金,佳作對烏鎮店投入的成本相對不多。
疫情期間主要的壓力來自北京的兩家店,特別是面積很大的798店。“兩家店房租加人工大概是30萬元”,再加上消失的銷售額,“大概也有幾十萬”——這是停業一個月的損失。
佳作央美店不賣咖啡,堅持了五年。798店開起來,沒有忍住,開辟了一塊咖啡區域。但咖啡對它的收入補充作用非常小,有時候還要倒貼。“我們不擅長經營咖啡,我們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專業的書。”朱帥對自己店里的書籍充滿信心。這些書都是他從世界各地搜羅而來,平時也舍不得做活動,連雙十一也不參加,最近的一次大規模促銷活動還是2017年七十五周年店慶——僅限一天。“讀者都說我們是個八百年不打折的書店。”
但這次朱帥做出了四天的滿減計劃,從2020年2月28日到3月2日,網上訂購。促銷的形式,他也有過思考,“不想做盲盒,也不想做儲值卡”,還是“樸素大方”的滿減活動對讀者最實惠。
店門雖不開,店員每天還是上班,處理來自網上的訂購,打包發貨。“有幾個人幾乎是屬于全勤上班,但是也主動地沒有要全額的工資”。一個來自四川的員工因為家鄉封路一直不能來上班,朱帥還是給他發了基本工資。朱帥希望,沒有一個人因為這場瘟疫失業。
帶貨者今天賣人字拖,將來賣牛仔褲
很少有書店像單向空間那樣,人氣高到可以在淘寶上開直播帶貨。2020年3月9日的直播活動,最高觀看人數超過14萬,六家書店的盲盒,在一個半小時的直播時段內共賣出2400多個。單向空間賣得最多,達到820個,曉風書屋的盲盒也一度脫銷。許知遠在直播中承諾,單向空間的盲盒利潤會用于救助其他需要幫助的獨立書店。
直播中不乏觀眾問起尷尬的問題,比如之前一直被網友吐槽太貴的單向空間文創產品“十三拖”(即人字拖),許知遠回答:“我喜歡拖鞋,它代表自由、開放,不受束縛,能感受到風。”
3月9日的直播并不是單向空間在疫情暴發后的第一次直播。2019年書店內部就已經在討論做直播,并開通了抖音賬號,疫情提速了這個計劃。“現在是每周三場左右,店長來推薦產品。”雖然還在摸索階段,但許知遠已經在直播中喊出這樣的口號:“直播也是一種寫作,是新時代的一種寫作。”
單向空間雖然規模不大,但已經是一家利潤多元化的書店。它與梅菲斯特、烏托邦、佳作書局這些絕大多數利潤來自書的書店不一樣,很大一部分利潤來自另外三部分業態:咖啡、文創、現場活動。其中咖啡的利潤“已經將近三成”,小武說。
2019年初,杭州店開業,現場活動被納入商業考量。杭州店面積超過2000平米,為一些商業活動提供了足夠的場地。“我們開放了一些合作品牌入駐,也在做嘗試收費的活動,比如演出、戲劇表演之類的,都作為對實體空間收入的補充。”佳作書局也在杭州店中有一塊小小的展示空間,這是兩家書店在實體空間的合作。
“十三拖”是單向空間旗下“十三”系列的文創產品之一。在“十三”系列之前,單向空間賣得較好的文創產品,是叫做“單向歷”的日歷。單向歷是一種手撕日歷,每一頁上都會有精心挑選的雋語,“我們后來也思考過為什么單向歷能受到大家的追捧,可能它和讀者的生活場景產生了交集吧。”南方周末記者在單向空間北京東風店的醒目位置上,看到了很多其它文創產品,比如手帕、書皮等。事實上,單向空間有一個專門的“文創產品事業部”來負責這些產品的研發、設計、銷售。
“十三”系列的文創產品就是他們未來重點要研發的產品線。“基于許老師鮮明的個人風格。”小武向南方周末記者說起這個系列的緣起。許知遠的引流帶貨能力已經被直播所證明,他有“自己的粉絲,自己的受眾群體”,還有一個自己的訪談節目品牌“十三邀”,“十三”的產品線將圍繞許知遠公眾形象進行商業提煉——不僅有人字拖,將來還會有“牛仔褲、黑白襯衫”。
2020年2月24日單向空間向社會發出求助信后,眾籌的效果非常好。“超出了我的預期,短時間來看比之前要好很多了。”小武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單向空間靠此次成功的網絡求助,已經在短期之內度過了危機。但單向空間顯然是一個特例,許知遠的人氣和多元化的商業之路,都讓它在這場危機中的幸存概率大增。
其它中小型書店的網絡求助,其社會影響無法達到這樣的效果,甚至會引發讀者們的質疑與爭論。南京先鋒書店也是3月9日開直播的書店之一,它當天微信公號的推廣文章下面有著不同的爭論,先鋒書店將兩方的觀點都放了出來。
“說句殘忍的話,如果是因為疫情造成損失而倒閉,一點也不可惜,這很符合市場規律。”這樣的留言獲得了不少的點贊支持。觀點相反的留言也為數不少,有的讀者從邏輯上反駁:“如果按市場規律走的話,新華書店估計早垮了一半。”還有的讀者說:“什么叫市場規律?凡(事)以市場為鐵律,那人文可以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