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日壯勇，嘆欲火未遂

馮唐

衰老：

見信好。

2019年12月的一天早晨，我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左腳面外側發麻、左腳踝和小腿外側發麻、右腳面外側也發麻，左腳面外側麻得最厲害。

最開始我以為是昨晚睡姿不好把某根大神經壓麻了。這幾天我休年假，像以前那些年假一樣，瘋狂補覺兒、讀書寫小說。在這些年假的夢里，我不由自主地打腹稿，難免人我、禽獸、神鬼不分，三觀凌亂，五蘊熾盛，夢魘有時把我肉身的某部分壓住，人醒了，肉身的那部分還.是在麻麻的夢里。

我試圖緩慢而積極地在屋子里溜達，活動開筋骨，夢魘之麻就會沒有了吧？仿佛一邊拉屎一邊玩手機，時間長了，站起來之后雙腿麻木，喪失行動能力，要扶著墻慢慢走幾步，麻木才能消失，雙腿才能行走自如。我扶著墻走了好幾百步，我不扶墻又走了好幾百步，雙腳能行走自如，但是左腳面外側的麻木麻麻的還在。

幾天前，我剛剛拿到體檢報告。四十歲前每年不想做體檢，因為體檢很可能沒用，抽了無數管靜脈血，所有指標結果都正常。四十五歲后每年也不想做體檢，因為體檢的結果往往是壞消息：原來不正常的指標很可能變得更壞，原來正常的指標這次可能變得不正常。這次的報告結果又一次證明了這一趨勢：輕度高血壓，建議戒酒;高脂血癥，建議戒酒;高同型半胱氨酸血癥，建議戒酒;主動脈壓偏高，建議戒酒;早期動脈硬化，建議戒酒;輕度脂肪肝，建議戒酒。

我同班同學名字里有個“太”字，畢業二十年之后成長為心內科專家。我打電話給他：“陳太醫啊，我不能沒有酒啊！我已經很努力了，我體重已經降到大學畢業前的水平了，BMI只有19，體脂不到13%，十公里跑不到五十分鐘。血壓也降了一些，肝功也正常了，但是血脂就是不降反升。我還是不想吃降脂藥，我總覺得，人體復雜，用藥物調整基本生理指標可能會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我還有一個理論，這些生理指標范圍是給全人類用的，我不是全人類，我是個另類，很可能高血脂對我的心血管沒有不良影響。我先不吃降血脂藥，半年之后再觀察。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是詩人啊，我不能沒有酒，我不能戒酒，人間至樂的吃喝嫖賭抽里面就剩一個酒了，再戒酒，我做人有愧啊。我才出了兩本詩集，或許還有三百首埋藏在未來的腦海里，戒了酒，一首也挖不出來了，我不能沒有酒啊。”

陳太醫答：“第一，你的甘油三三酯高一點兒低一點兒，問題不大，甘油三酯水平與飲食關系明顯。第二，你現在需要關注的是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這個東西與動脈粥樣硬化狹窄有關，與飲食關系相對小，主要與自身基因有關。你再看半年是可以的，半年時間影響不大，半年后看血管超聲。第三，不存在身體已經耐受高膽固醇的說法。目前你的血管還行是因為你的年齡還不大，其他危險因素還不突出，但到底什么時間血管受損表現出來不知道，不要心存僥幸。第四，關于降脂治療，我的想法是該到用藥的時候就及時用藥，早用早受益。這類藥物使用人群現在非常廣大，安全性沒有問題。第五，科學研究表明，只要飲酒就有害處，但我個人認為適當飲酒（不酗酒）是可以接受的，最好別喝到吐。我也希望我同學里有個更偉大的詩人。”

在左眼眼花了之后沒兩個月，體檢結果明確提示我需要戒酒。在我明確需要戒酒之后沒兩天，睡醒之后腳麻了。我打電話給我的骨科林進老師，描述我的腳麻癥狀。

林老師答：“應該是有骨突出壓迫神經了，4、5、1的可能性大。這兩周先不要長跑了，也別伏案寫作了，多平躺休息，可以做點兒腰背肌運動。等急性期過了，還是要系統地訓練一下核心肌群，來穩定脊柱。簡單說，恭喜你，你和我一樣，大家都到歲數了。無媒徑路草蕭蕭，自古云林遠市朝。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疼痛也不會饒過詩人，疼痛什么人都不會饒過。”

眼花，這輩子想讀的書讀不完了。高血脂，這輩子想喝的酒喝不完了。腰椎再出問題，跑步也不能放開跑了，小說也不能放開寫了。讀書、寫作、飲酒、喪跑，中年和北京的秋天一樣短到沒有，四十歲后殘存的四大快活，不到五十歲就基本失去肉身支持了。

憶昔日壯勇，嘆欲火未遂。時間之水是如此之淺，似乎幾天前心性還在和性欲搏斗，幾天后，性欲的威脅就讓位給肉身的痛苦。

有花盛就有花殘，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既然陳太醫和林老師都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那么老了就老了唄，麻就麻唄。

麻辣隔壁，余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