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錢理群
本期客座總編輯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魯迅學會理事。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
“用文字寫出來的文章、著作,表達的是我與社會、人生,與人的關系;而自我與自然的關系,則用攝影作品來表達。”錢理群先生這樣寫道。
錢理群先生是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以對20世紀中國思想、文學和社會的精深研究,特別是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歷史與精神的審察,得到海內外的重視與尊重。
其實,錢理群先生還有另一面——從20世紀60年代起,20多歲的錢理群在貴州安順一所衛生學校教語文,在各方壓力下,他步入大自然中尋找慰藉。剛開始,他沉迷于繪畫,后來,畫被全部燒掉,再后來,錢理群先生開始攝影,“拎個不入流的相機,‘很不專業地拍了一大堆‘不怎么藝術的照片”。于是,便有了《錢理群的另一面》。
《檢察風云》:在《錢理群的另一面》一書中,以風光攝影為主,您與這么多著名人物接觸過,沒想過拍一些人物攝影,留下些許歷史記錄么?
錢理群:在書中,我明確說明,所謂攝影,本質上是人和自然發生心靈感應的那瞬間的一個定格……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直覺的、本能的感應。強調的是“攝影”對于“人”(我)的意義,有很強的“人”(我)的主體性。我把攝影看作是一種表達“我與自然關系”的言說方式,是一種自我表達的工具。
我對攝影的理解,大概有點獨特,但也顯然偏狹,因為它把“留下歷史記錄”“展現時代痕跡”等社會、歷史、文化功能全都排除了。在這樣的攝影觀指導下,我的攝影作品里很少出現人物攝影,沒有時代市景,就不是偶然的。
老實說,在出版本書之前,我根本不準備發表,也很少示人,它只屬于我。我的攝影完全憑著自己與自然風景相遇的瞬間直覺與感悟,反對攝影技術的介入。
《檢察風云》:在書中,您反復表達了您的“大自然情結”,這種情結是什么?
錢理群:在書中,我有明確的表述:“我不去改造自然,但自然也不要改造我。我們相互發現,是一種平等的對話。”
我更注重的,是我和自然交往的方式。人在欣賞自然風景時,有兩種方式:許多人在面對景觀時,往往聯想起前人相關描述的詩句、文詞,這就把自然景象與自己的歷史、文化記憶聯接起來,把“山水文人化,歷史化”了。而我在觀賞大自然時,恰恰要排除一切歷史、文化的記憶,盡力讓理性缺席,更愿意盡可能地保留最初面對自然時的直覺和感悟,是“兩個生命(大自然的生命和自我生命)在排除了一切外在干預以后,直接面對面地相晤,就是李白詩中所描述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樣的心與心交融,又有諸多層次。
最初觸動我的,是大自然的色彩和線條。由感官的激發而進入“醉心”的層面,大自然的生命就滲入了人的內在生命,達到天、地、山、水和人(我)的交融,進而達到渾然的夢的境界。而最終指向,應該是“歸本心”:先是排除一切外在干擾的“心的解放”,方能“以心觀景、契景”,最后還要“回歸本心”,達到心與景的“升華”。
《檢察風云》:您在退休時,稱自己是“五四之子”,在本書中,又強調自己是“五四之子”,原因是什么?
錢理群:強調自己是“五四之子”,其中一個目的,是要回答“大自然情結”的思想來源。“五四”啟蒙主義的最大貢獻,在于四大發現,即:大自然的發現,兒童的發現,婦女的發現,以及以農民為主體的底層人民的發現。我對大自然的情有獨鐘,應該是對這樣的以四大發現為基礎的“五四”啟蒙主義傳統的自覺繼承。
在我的攝影作品里,在展現對自然風景的發現之外,還突出了對動物的發現,對兒童的發現,以及對底層人民的發現,它們之間構成了一個以大自然為中心的結構,都是與這里討論的“五四”四大發現有關的。——唯獨沒有更多地拍攝婦女,是因為我的人物攝影都是偷拍的,偷拍婦女時多少有些顧慮。
我出生于1939年,距1919年的“五四”整整20年,那正是一個戰爭與革命的年代。表面看,自然、兒童、婦女、農民依然是“時代主題詞”;但內涵卻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兒童、婦女、農民的問題相當復雜,需另作專門討論;這里討論“自然觀”的變異,簡單說,自然成了“征服的對象”。一直以來,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是以“與天斗,與地斗”的斗爭思維來看待人和自然的關系,拒絕人和自然關系中的“和諧”與“相通”。這就越來越遠離了“五四”傳統。
在自己的晚年,重新認識、反思我和自然關系的思想資源,這自然是意義重大的。
《檢察風云》:您是如何去反思的?
錢理群:我的反思,并不局限于我和自然的關系,我更要面對的,是這種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的斗爭思維、哲學,對我和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傷害。簡單地說,它激發了人的激情、好斗、破壞性的這一面;壓抑了人對和諧的向往,平和、淡泊、寧靜的這一面,這就形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畸形人性與人生。
具體到我,盡管我自覺地把斗爭性轉向了對弊端的強烈批判,將成為“精神界的戰士”作為人生追求,自有一種積極的意義和價值;但這樣的“戰士”人生也壓抑了我內心同樣強烈的柔軟、純凈、寂靜、天真的這一面。
退休后,我選擇了走進大自然,就是“路邊一棵小草,星空下一株樹的影子,黎明時分漸亮漸亮的天空,你默然相對,就會悟出文學、哲學的真諦”,用攝影記錄下來,就構成了生命的“另一面”。
我在近年不斷提出“人和自然的關系”,背后確實有一個“大關懷”。在書中,我向年輕朋友們指出:“人和自然的關系,將成為人類第一大問題。”這背后是一個未來的中國與世界“向何處去”的大問題。
這和朋友們關注的那個關心和研究教育、魯迅、知識分子心靈史,喜歡思考與提出“大問題”的錢理群,是一脈相承的:錢理群的“社會關懷”和“人性關懷”的“兩面”,現在都統一到關于人和自然關系的關懷與思考里了。
《檢察風云》:對今天的年輕人,您有怎樣的期待?
錢理群:“‘人在自然中,需真正地‘腳踏大地,仰望星空。”因此,我期待青年盡可能創造條件,尋找機會,到大自然中去,到鄉村去,“認識腳下的土地”。
我們正面臨歷史大變動的時代,能否具有“創新”思維、技能,就成為國家、民族能否自立、個人能否立足的關鍵。青年一定要在培育自己的創新思維和技能上下功夫、做準備。
在我看來,創新思維有兩個要點:一是要永遠保持“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二是要有異端思維,能夠對既定的公理、公意、共見、定論……提出質疑和批判,同時具有想象力,在別人覺得不是問題的地方提出問題,在別人認為不可能的地方,想象、創造出可能性。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