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酥肉
簡介:死對頭宋墨撞破了我和陛下的戀情,以此要挾我。我為了探查真相、保全自己,不得不臥薪嘗膽。宋墨奴役我、諷刺我、挖苦我,卻沒想到最后先動心的人,也是他。
(1)無恥史官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我是陛下的鏡子,也是全大燕最剛正不阿的史官,比我爹更嚴肅三分,比我爺爺更強硬七分。
此刻,我一邊咽下禮部王大人剛送過來的燕窩粥,一邊道:“王大人忙于公務,廢寢忘食,今日為何有空來我府上?”
王柳以為自己私吞賑災銀的事情瞞過去了,長噓了一口氣后道:“恰好路過史官大人府前,就想進來看看您?!?/p>
我一抹嘴道:“您看也看過了,這眼看日頭也要落下了,您請自便?!闭f完,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堂。余光中,我瞥見他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看著我,似是低聲咒罵了幾句后便轉身離開了。
我走進書房,將案桌上的一塊不起眼的木頭移到另一邊,墻就向兩邊緩緩打開了,露出一條暗道來。我手執一根火燭向下走去。眼前逐漸亮堂起來。吹滅蠟燭后我看到了站在樹下的那個男人,男人穿了一身暗色的常服。
“婠婠,你來了?!彼娏宋遥蝗恍﹂_了。原本他看上去嚴肅冷漠,可嘴角一旦微微上翹,立馬就引得人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笑。我穩了穩心神,再三警告自己,我是一個史官,一個剛正不阿的史官。
然后我走到他身邊彎腰道:“陛下?!?/p>
他連忙將我扶起,不經意間手掌和手背的摩擦讓我渾身一個激靈。
“王柳的事情你調查得怎么樣了?”他站直后向我問道。
我作揖后答道:“果真和陛下說的如出一轍,他今天專門帶人堵了我的門,送禮來封我的口?!?/p>
陛下笑道:“辛苦你了,婠婠。”我不敢貪功,連忙說都是陛下教導得當。
我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衣服的下擺,貪婪地想要從這一塊小小的衣擺上獲取他的信息,譬如他最近過得好不好,聽說他的妃子為了逗他笑,專門練了一曲舞,還把腳扭傷了。
那雙寬厚的手將我扶起,炙熱的掌心貼在我的后背上,讓我感覺到一陣溫暖。陛下的聲音輕柔得不可思議,他道:“你是大燕唯一的女官,也是朕唯一信任的人。婠婠,等朕的位置坐穩了,朕要封你為后,和你共享這萬里山河?!?/p>
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也看透了我,他知道怎么馴服我。我低眉順眼地答道:“陛下抬愛了。”
他與我又念叨了最近宮里的趣事,無非是某個妃子又做出了什么啼笑皆非的事兒,某個大臣又不知死活地干涉了后宮,最后他道:“你要盯緊宋墨?!?/p>
說來也巧,宋墨與我同年任職,卻一向同我不對付?,F今我是兩袖清風的大清官蕭史官,他是婦孺皆知的大奸臣宋丞相。他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是我通往名垂千史的道路上的唯一污點。
陛下說完轉身便離開了,等他完全從我眼前消失后,我抬眼看了看周圍,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月上柳梢頭。沒等我轉身離去,就聽到柳樹下頭有人不小心踩到了葉子,發出了一聲脆響。
我抬眼望去,那人也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大大方方地站了出來,正是令我頭疼的宋墨。他驚訝地看著我道:“是蕭史官呀?”
我捏緊了拳頭,不動聲色地看向他:“明人不說暗話,你聽到些什么了?”
宋墨盯了我許久,隨后笑道:“我倒是不知道蕭史官還有雄心壯志,要當我大燕的皇后?!彼f著揉了揉眼睛,好像真的笑出了淚。
我向前一步道:“你若是敢造謠,我就敢在史書上把你寫成大腹便便,沾了一身陋習的酒囊飯袋。”
宋墨不怕死地往前一步,低下頭看著我道:“我快被你嚇哭了,史官大人!”他話里話外都是不正經地笑。
他帶著笑意高高在上地宣布我永遠斗不過他,我敢把他寫成貪官污吏,他就敢讓我身敗名裂。
堂堂一史官,不但不客觀評判,還成了皇上的暗樁,說出去禮部的人就能直言進諫將我罷免。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臉,又將我的上下唇并在一起,笑道:“哎呀,朝廷命官當街齜牙咧嘴傳出去也太難聽了,蕭史官不如賞臉和我一起吃個飯唄?”
我堂堂一個兩袖清風的史官,除了私下里傾慕陛下,一直朝著皇后而努力外,做事一直是兢兢業業,向著流芳百世而奮斗的。這樣的我卻和一個全大燕都心知肚明,看破不說破的大貪官坐在一張板凳上吃餛飩。
我親眼看到翰林大學士見我倆坐在一塊兒,左腳絆右腳摔了個嘴啃泥。
(2)大膽奸佞
第二日早朝,我目不斜視地盯了陛下的靴子整整一上午,上面不知道沾了哪個妃子的胭脂,隱隱露出一塊紅色來。
陛下嘴里“退朝”兩個字還沒出來,我的腳已經蠢蠢欲動地準備邁向外頭,只想趕緊離開有宋墨的地方。但沒等我邁出門檻,他就吹起了口哨,翰林的大學士們差點兒集體暈過去。他宋墨當這兒是什么地方,又把皇家威嚴置于何地?!
“喲,蕭史官走得這么急,是要去哪里呀?”
我聽著他語調上揚,就知道他要使壞,只好剎住腳,調整表情后回過頭看著他道:“這不是急著去外頭等您嘛,宋丞相。”最后三個字是從我牙縫里漏出來的,還透著昨晚小餛飩的香味。
宋墨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搭著我的肩膀道:“還是蕭史官貼心?!彼臍庀娫谖业牟鳖i處,嚇得我脖子一歪,只聽輕微的“咔嚓”一聲。
宋墨起初并不知曉我別著脖子了,還當我是脾氣上來了,不樂意和他說話。他追在后頭一口一個“蕭史官”地叫著,直到跑到我跟前才發現我的不對勁兒,他拉著我的手不讓我繼續往前走。
“蕭史官,別了脖子是大病,你快隨我去找太醫?!彼麌烂C地說著,就要拉我往太醫院走。一向對立的兩位官員一路拉扯,行為舉止親密,一路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還沒走進太醫院,我就聽見陛下的一位寵妃欣喜道:“太醫你說的是真的嗎?本宮真的有喜了嗎!”
我突然生出了無窮大的力氣,一把拉住宋墨道:“別去了。”
“你對娘娘無須避嫌?!彼文馈?/p>
我抬頭望著他,突然抬腿狠狠踹在他的小腿骨上。雖因別了脖子,準頭差了些,卻也踹得他蹲下身抱著小腿直吸氣。
“簫婠,有病要找太醫,你看你現在連腦子也開始出問題……”
“宋墨,”我輕聲道,“你明知我對陛下有情,卻還假惺惺地裝好人,讓我聽到這些。是你把我想得太笨,還是我把你想得太聰明了?”
宋墨直起身子,笑道:“我當你蕭婠為了皇后之位,會把自己放低到什么程度,沒想到也就這樣?!彼f完搖著頭往外頭走去,沒等我松口氣,他又回過頭道,“等你脖子好了,我每日晚上都在丞相府等蕭史官洗手作羹湯?!?/p>
我抄起一只靴子朝他后腦勺丟去,他背后像是長了眼睛,身形靈活地一晃就躲了過去。
他轉身撿起我的靴子,嘆氣道:“史官蕭婠罪行累累。其一顛倒黑白、是非不分,隨意構陷朝廷命官;其二惱羞成怒、痛下殺手,蓄意謀害大燕棟梁;其三……”他說著抬頭看向我道,“癡心妄想、妄圖成為當今皇后。蕭婠,你知不知罪?你若是想本官放你一馬,就按我說的去做?!?/p>
我氣得渾身發抖,卻又對他無可奈何,只好光著一只腳,一瘸一拐地歪著頭朝他走去。等我單腳站在他面前來回搖晃,伸手向他要回靴子時,他突然笑著伸手來扶我的腰,嚇得我連忙向后倒去。
宋墨見狀,臉上這才露出了些許驚慌來,他急忙伸手攬住我的腰。
宋大丞相的一只手撐起了我們兩個人,我倆四目相對,他低聲道:“我好像折了一只手。”
太醫院的門向兩邊開啟,陛下帶著他的寵妃自上而下地審視著我,我頓時覺得無處遁形。太醫許是我們這群人里頭腦最清明的,急忙拎著他的藥箱向我們走來。
片刻后,我和宋墨身裹白布跪在一塊兒,靜默不語。
陛下驀地一拍桌子道:“朕的好史官,好丞相,剛剛在外面不是一唱一和挺來勁兒的嗎?這會兒怎么都成鵪鶉了?”
宋墨嘆了口氣,道:“陛下明察,這都是下官的錯?!彼文珓傞_口,我就知道他要說什么。
“下官和史官在外頭打鬧實屬情難自抑?!彼文沉宋乙谎郏^續道,“我見蕭史官別了脖子,心急著帶她來找太醫。她一時激動,就把臣扯倒在路上?!闭f著,他還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我的腦袋頓時嗡嗡作響,像是無數的宋墨在碎碎念。陛下一時愣怔不語,良久后揮手讓他退下,隨后看向我道:“婠婠,你……”
我急忙開口打斷他的話道:“陛下,我這是誘敵深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那日離開太醫院,外頭已是滿天星辰,我見宋墨站在宮外仰著頭望向天空。我向他走近后,皺著眉也抬頭看,上面空無一物,待我低頭再看向他時,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看我干什么?”我警惕道。
他道:“皎月雖美,但也比不上蕭婠分毫?!蔽翌^一次聽他夸我,一時也不知如何應答。
宋墨微微一笑,伸手將我垂落在耳邊的頭發捋到耳后,隨后轉身就走了。我站在原地看著他上了馬車,這才敢伸手摸自己的臉,臉上燙燙的,像是被氣的,也像是被羞的。
(3)臥薪嘗膽
我端著一鍋粥走向相府。
相府的下人們對我夾道歡迎,外頭甚至掛起了兩個紅燈籠。我站在外頭一時被相府的氣勢所震懾。相府張燈結彩堪比宋墨大婚,我猶豫著不敢踏進大門。宋墨靠在門柱上看著我道:“來都來了,不進來坐坐?”
我端著鍋道:“不了,家中還有些事,幾張嘴等著我?!?/p>
我話音剛落,宋墨拍了拍手,相府的下人拎著個籠子放在我面前。宋墨道:“蕭史官為人廉潔,我翻遍了你的家,也就只找到這么幾只野貓?,F在人貓都齊了,能進來一塊兒坐坐了吧?”
一白一黑兩只貓對著宋墨柔柔弱弱地叫了幾聲。我咬咬牙,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當進來踩點了。
宋墨的府邸不像他的人這樣囂張,反倒是盡顯雅致。我看著掛在庭前的那幅吳道子的山水真跡,忍不住慢下了步子羨慕道:“這是吳道子仙逝前的最后一幅畫吧?我派人去找了許久都沒見蹤跡,沒想到被你收了。”
宋墨站在我身后道:“你若是喜歡,我送你便是了?!鞭D而他又笑臉盈盈道,“不過蕭史官要加一條受賄之罪了。”我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兩眼那幅畫,心想到時候抄他府邸時,定然將這幅畫留下來。
待到了大堂,宋墨把兩只貓放了出來。我把鍋往桌上一放,慈愛地蹲下身子要疼愛我的貓崽子們,沒想到兩只貓轉身就繞著宋墨轉了起來,還撒嬌似的往他身上蹭。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一把揪過其中一只,指著它的鼻子道:“好啊你,我還站在你面前,你就急著找下家了?”
那只貓掙脫不開,無助地看向宋墨,宋墨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我一松手,那貓頓時跳上了宋墨的膝蓋,隨后舔了舔自己身上的毛,倨傲地朝我又“喵”了一聲。
宋墨讓下人布好碗筷,示意我跟他走。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頭,眼睛卻將相府看了個遍。
“看我府上如何?”宋墨問。
我嘟囔道:“不過如此?!?/p>
“蕭史官見的大人物多了,看的花樣多了,倒是看不上我這兒?!彼文Φ?,“也是,我不過是個丞相。”說著,他擺弄了一下懸掛在房梁上的一面有價無市的辟邪銅鏡。
我默默地告訴自己,我不氣,我不惱,我心如止水,我古井無波。
“本官現在想想,讓蕭史官來我這粗鄙之地用膳真是不知輕重。”宋墨懊惱道。
靜水已波濤洶涌,古井已波瀾壯闊。
我伸手就去推宋墨,他閃身一躲避了過去,我直愣愣地跌向了他院中的湖。說來也巧,這湖旁豎了一排矮籬笆,我就這么一絆,整個人飛離地面,沖向湖心。
宋墨啊,宋墨,我暗想,你可別落在我手上。
等我醒來的時候,宋墨府上的丫頭正撐著腦袋在旁邊打盹兒。我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想轉動腦袋時發現,我的腦袋又動不了了。我挪到房內唯一的一面銅鏡前,只看到脖子上又多了熟悉的白色紗布。
那丫頭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她見我站在銅鏡前久久未動,便開口道:“蕭大人要不要先用膳?”
我轉身面向她問道:“宋墨在哪兒?”
“大人,大人他……”丫頭磕磕巴巴地沒把話說完。
正在此時,宋墨推門而入,他看著我道:“本官聽聞蕭史官一醒來就找我,看來你對本官真是一往情深呀。”
我看著宋墨一字一句道:“宋墨,別讓我揪住你的狐貍尾巴!”說罷,我氣沖沖地就要走。
宋墨伸手一攔,把我整個人攬進懷里,他笑道:“你府里那兩只貓鬧得我心煩意亂,你不打算負責嗎?”
我轉向他,指著我的脖子道:“那我這樣誰對我負責呢?”
“我呀!”他道,“你要我怎么負責?”
好個宋墨,竟然還想在口頭上占我便宜!我本想立刻用我畢生所學使勁兒磕磣他,可轉念一想,這不就是探查他部署的好機會嗎?
“你想負責還不簡單?我對宋大丞相在燕山腳下的別莊神往已久,我想看看你這別莊到底出彩在哪里?!?/p>
宋墨聞言,第一次在我面前稍稍皺眉,他思索了片刻好,點頭道:“可以,明日傍晚我在相府等你?!?/p>
我一拂袖,僵硬地轉身就要走,宋墨在后頭道:“床也讓你睡了,山莊也讓你看了,本官的清白早已蕩然無存,我原本只求你留下來陪我喝碗粥,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嗎?”
編排,繼續使勁兒編排我。我向天翻了個白眼,轉身向大堂走去,一邊走一邊道:“我要加一個雙黃蛋,不是雙黃的不要?!?/p>
他笑嘻嘻地跟了上來,說道:“我這就讓后廚給你做。”
當夜我確實吃到了雙黃蛋,酒足飯飽回到府內后,宋墨差人給我送了一張單子,上面列明他總共浪費了五十一個蛋才找到一個雙黃蛋,讓我把銀兩補給他。
氣得我把他的差人轟了出去。
(4)偷天換日
隔日傍晚,我溜達到相府門口,還未等我站定,一個麻袋從天而降。我當他宋墨怎么就輕而易舉答應我去別莊,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我不言不語,配合對方的動作。
馬車顛簸了一路,我和綁我的人隔著麻袋相對無言。直到馬車停了下來,對方開口道:“蕭婠,我送你的燕窩好吃嗎?”
聽到聲音的那一刻,我的驚愕隔著麻袋都讓對方得意地嘲笑了,他道:“你收了我的好處,又把我的事情抖摟出去,便宜都讓你占了。世上哪兒有這么好的事兒,是吧?”說著,他拉開了我頭上的麻袋,對面哪里坐著什么宋墨,分明是被流放塞外的王柳。
王柳神色猙獰可怖,衣著簡陋,與當初上門拜訪我的時候截然不同。我長嘆一聲,道:“王大人,有事好商量。何必要打打殺殺呢?”
“商量?上次商量后,我是什么下場?”他冷笑道,“我盯了你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你獨處的時候,不過你也真是配合,不喊不鬧,還主動把手背在后面。”
“我也是積極為你走動關系的,哪知道陛下神通廣大,不知從哪兒得到了你的那些證據。”我安慰道,“你放心,我寫史書的時候,一定把你寫得英俊一些,這些事情我就草草一筆帶過。”
我挪動著身子妄圖跳下馬車,王柳紅著眼一把把我摁在車壁上,他吼道:“你以為我還會信你的那些話?”
我閉了閉眼睛,然后看向他道:“王柳,你現在放了我,還能留一條命回邊塞,我就當沒見過你;你若是現在對我不依不饒,我可就公事公辦了?!?/p>
王柳充耳不聞,從馬車的座位下頭拿出匕首,向著我的脖子扎了過來。
宋墨焦急地出現在馬車旁時,王柳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地上哭,而我僵著脖子坐在一旁,手上拿著他的匕首。宋墨上來不言不語就要出手,我見狀連忙攔下他。宋墨回頭看了我一眼,緊鎖眉頭,目光狠戾。
“你可是朝廷命官,何必和一個罪犯計較?”我不自然道。
原本我應該在一旁樂見其成,恨不得把他揍人的事大肆宣揚,最好人人都知道他宋墨的尾巴露出來了。
可看到他不顧一切沖上來的時候,我突然又不想這么做了,我心里糾結又矛盾,也不懂自己為何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來,情急之下,只能干巴巴地拉住他的手。
他緊鎖的眉頭一點兒一點兒地放松,然后轉身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我,又伸手掃落了我發梢上的麻袋屑,才輕聲問道:“你怕不怕?”
我笑道:“怕什么呀,我從小習武,雖后來當了文官,可這一身武藝卻沒忘記。”
“騙人?!彼蝗坏?,“蕭婠,如果你怕,你就說出來,爭強好勝沒有意思。”
他的話好像把我帶回幼時從我爹的政敵手里逃出來的時候,爹爹沒有上來安慰我,只是一直等我哭到聲音嘶啞,再也出不了聲了,才冷漠道:“蕭家人用一桿筆寫盡春秋,與世間大奸大惡之人為敵。身為蕭家人,你注定要面對此類劫難,哭又有什么用?這是你的命罷了?!?/p>
他說完甩袖而去,徒留我愣怔在原地,恨起自己的身世來。如若我不是什么蕭家人,哪會遭受這門子劫難!當即我便起身沖爹爹吼道:“命就不能改嗎?!”
他停下步子回頭看向我道:“蕭婠,別癡心妄想了。”
爹爹走得早,我獨自一人撐起了蕭家,他說史官要冷眼觀史,我就偏偏要踏進渾水里,雖惹得一身腥,可到底也有忤逆我爹的幾分快感;他讓我傳承蕭家,我偏要嫁入皇室,讓我的孩子再也不用承擔這種責任。
可宋墨的三言兩語,好像把我長久以來的那層殼都打碎了。我爭強好勝這么多年,說到底還是走了我爹的老路,一條注定布滿荊棘的路。宋墨見我久久不語,有些擔心道:“我不是……”
“我怕的。”我輕聲道,“王柳拿著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的手都抖個不停,要不是因為我脖子上之前纏了紗布,現在站在這兒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我抬頭看向宋墨,道:“你滿意了吧?”許久沒有說“怕”這個字,現在說出來連聲音都顫了幾分,眼前也模糊一片。
宋墨讓下人帶著王柳避開,伸手蒙住我的眼睛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害怕又逞強的樣子。”他好像又向我走近了一步,連他的呼吸聲都重了幾分,“我現在帶你離開,你想去別莊,還是想回府?”
我吸了吸鼻子,立刻接話道:“去別莊?!?/p>
他輕笑了一聲,將手拿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抬手時摸了一下我的側臉。我伸手覆在剛剛被他觸碰的地方,不由得有些出神。
“你是不是喜歡我?。俊蔽逸p聲道。
宋墨一個趔趄,很快又快速地向前走去,像是要逃避什么。
(5)金屋藏嬌
我下車時,宋墨正站在一旁和下人說話,見我探頭,他揮退了下人伸手扶我下來。
“你倒是不怕我趁你睡著把你賣了。”他笑道。只是,我現在對他不著調的話充耳不聞。
見我進門,下人們絲毫不慌,偶爾有幾個小丫頭趴在墻頭偷偷看我。宋墨帶我進了一間廂房,隨后道:“我讓廚房給你煮了一碗雞湯,今晚你就早些休息吧。”
我開口道:“那剛剛我問你,是不是喜……”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又紅著臉逃命似的跑了,我的臉好像也燒了起來。
眼看著外頭烏云蔽月,四處暗了下來,我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小心翼翼地開始查看所有的房間。
一炷香后,我站在庫房內,面對著一室的無價書畫,再也邁不動步子。這些畫本該被供奉在朝堂上,再不濟也應被小心備至地收藏在某個寶箱中,再珍重地用綢布裹上兩三層,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大大咧咧地擺在倉庫里,像一堆贗品。
如果宋墨不鋃鐺入獄,那我大燕的王法就是個擺設!
在不舍地告別書畫后,我又連著查了幾個屋子,無一例外是些難以估價的器物。探訪了一圈后,我發現宋墨竟然不在別莊里。
我疑惑地回到房內,輾轉反側后依舊難以入眠,隨后索性起身在房內溜達。這屋子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我就是感覺有些怪。轉了兩圈后,我在一幅山水畫前站定。對著畫望許久后,我伸手摁在它的署名處,它的署名是兩個字——蕭婠。
這幅畫是我承爹爹之位后,在一次夜宴上所畫,畫完后當場拍賣,兜兜轉轉竟是落到宋墨的手上。我的手掌剛貼合名字,只聽輕輕“咔噠”一聲,我的床開了一條縫。
在舉著蠟燭沿著石階一路走至平地后,我遠遠地看到了宋墨的身影,他在和一個女人說話。
女人的身形幾乎被宋墨完全擋住了。
我吹滅了蠟燭,躲在一塊石頭后,冷眼看著他和那個女人絮叨了許久。他聲音又輕又沉,傳到我這里幾乎已經聽不到了。
我瞇眼看著他的手漸漸撫上對方的臉,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我同他的關系本就是水火不容,近日才開始漸漸熟稔,他想金屋藏嬌是他的事,我又有什么資格懊惱?可我見他和對方越靠越近的時候,不自覺地一腳碾碎了石磚。
宋墨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個女人護在身后,警惕地問:“誰?”
我沒有出聲,只是緊靠著石頭閉上眼想,我本該走的。
宋墨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離我一步之遙時,他不再向前走,接著他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要離開了。
我下意識地喊道:“站住!”宋墨第一次這么聽我的話,乖乖地背對著我站在原地。我雖喊了,可腦子里亂成一片,根本不知道要說什么。
過了許久,他問道:“你還要罰我站多久?”說來也怪,我和宋墨不說話就罷了,說了這些話,那個女人從頭到尾竟也沒有開口。
“你為什么讓我住進有暗道的客房?”我僵硬地問道。
宋墨苦笑著道:“我只是想離你更近……”
“還掛了我的畫?!蔽掖驍嗨脑捓^續道。
“你三番五次在口頭上占我的便宜?!蔽铱粗暮竽X勺說道,“要不是今晚見了你和別人在此處約會,我還真當你喜歡我。”說到這里,我心口一陣絞痛,可還是繼續道,“宋丞相,你這樣利用感情,是不是有些卑鄙?”
說完,我裝作無所謂地笑了笑,繼續道:“謝謝你收留我一晚,從明天開始橋歸橋,路歸路,我們朝堂上正大光明地見。”我怕他看到我忍不住落下的眼淚,急急忙忙轉身離去。
沒想到,他先我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說:“你倒是看看我和誰在約會啊!”
我轉過身去,只見顯露在我面前的是一座栩栩如生的玉雕,那座玉雕有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求而不得還不讓人睹物思人?你也太霸道了!”宋墨苦笑道,“婠婠,我們同朝為官五年了,你和我心平氣和地說過幾次話?”
我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要不是恰好聽聞你和陛下的約定,我還當自己可以慢慢等,總有一天會讓你開竅。你究竟要多久才能看見追在你后面的我?”
“那你……”我想要問他既然喜歡我,為什么還總和我過不去,還總在朝堂上揪我的小辮子。
他像是知道我要問什么,淡淡地道:“我若是不同你吵,不同你鬧,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同我說話?”他的眼神炙熱又明亮,像是一簇火苗。
或許,我對他的言語也像零星的火苗,他用這零星的火苗,還了我一片璀璨的煙火。
“婠婠,你喜歡書畫,我就網羅天下的書畫;你喜歡小貓,我就偷偷把府里幾只養大的小貓送到你府上;你喜歡抓我的把柄,我就一步步把自己放在你面前?!彼文?,“是我藏得太深,還是你視而不見?”
我磕磕巴巴,胡言亂語道:“你一個朝廷命官,哪兒來這么多銀兩買書畫?”
宋墨笑道:“怎么,還沒進門就開始數家產了?我祖上是做礦產生意的,家業龐大,吃穿不愁,你若是嫁給我,別說是吳道子的畫了,就算是徽宗的畫,我也能替你找來。”
(6)塵埃落定
第二日一早我就回了府,把自己關在府內不理會宋墨的拜帖。
當夜陛下又召見了我。
“蕭婠,宋墨的事有線索了嗎?”他沒有讓我起身,只是讓我低頭跪著,言語間盡是冰冷。
我無話可說,最后道:“宋墨藏得太深,我找不出他的把柄?!?/p>
“找不出?”他輕哼一聲,隨即將我的下巴抬高道,“你進他的府邸,乘他的馬車,住他的別莊,你告訴我你找不到?”
他說完甩袖道:“蕭婠,看來是朕太寵你了!你以為你一個史官有多大的威懾力?要不是朕給了你權利,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兩袖清風呢!”陛下話里話外諷刺著我這個史官不過是狐假虎威。
“史官是什么,充其量是支活著的筆罷了?!北菹掳党暗?,“一支筆壞了,就換一支好了。”
我閉上眼不再去聽他的話,爹爹說史官的命就是和大奸大惡之人斗爭,和貪官污吏斗爭,和自己的私欲斗爭,讓我不要再癡人說夢,早在我接過史官之位時,命運已不可更改。
“臣有罪。”我跪伏在地,直到陛下漸漸遠去。
我久久沒有起身,只是低頭看著地面。今夜月色冷清,讓人心也寒了幾分。
翌日早朝,陛下道:“蕭史官昨日送了一份折子。”他說著示意公公宣讀一本冊子。公公清了清嗓子道:“臣蕭婠,近日得知當朝丞相宋墨枉法謀私、貪圖私利,實屬燕朝之恥,望陛下明察嚴懲!”
我轉身去看宋墨,他依舊淡然地笑著,也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動了動唇,知道這事兒沒辦法說清,只想黯然地低頭,卻沒想到宋墨也動了動唇,他說:“我信你?!?/p>
沒想到我做官多年,最后得到的信任不是陛下給的,不是朋黨給的,而是我的死對頭給的。隨后我看著他笑了,輕聲道:“宋墨,我要是因為你丟了烏紗帽,你負不負責?”
他的眼睛一點兒一點兒地亮了起來。
公公話音剛落,朝中數人已紛紛跪下道:“宋丞相絕不會如此,還請陛下明察!”
陛下的臉被擋在玉旒后頭,誰也不能揣測他的心思。眾人跪了一陣兒后,他才嘆道:“朕早已查明真相,是蕭史官誣告了丞相。蕭婠你可知罪?”
我跪下道:“臣知罪?!?/p>
陛下這一手牌打得太好了,我為了宋墨不得不認罪,宋墨如果心疼我,自己扛下罪名,最輕也是牢獄終生。
宋墨跪下道:“臣有話要說?!?/p>
陛下道:“準。”
宋墨嘆了口氣道:“這事兒也怪不得蕭史官,實則都是下官的錯?!?/p>
“難不成丞相真的‘枉法謀私、貪圖私利了?”陛下冷哼道。
“婠婠身為史官,卻與我情投意合,私定終身,她自是不愿將此事披露,只好在朝中與我裝作針鋒相對的樣子,妄想瞞天過海?!闭f到這兒,宋墨又嘆了口氣,“我憐惜她身為女子,卻身負重任。于是常常勸她辭官成親,她為此與我置氣多次。這次她的‘枉法和‘謀私說的不過是我為一己私利,不顧她的抱負。”
還是宋墨棋高一著。
我目瞪口呆地跪在一旁,看著宋墨口若懸河。我算是明白了,平日里我們的你來我往,明爭暗斗不過是他精心偽裝的假象。剛剛出來為他說話的命官集體倒吸一口冷氣,紛紛往后一退。
陛下一時也無言,許久后他道:“你們將這朝堂視為何地?”
宋墨堂堂正正地說:“維護黎民利益之地!巧的是,我同婠婠也是這黎民中的一員,臣懇請陛下為臣賜婚?!彼f著,一撩朝服的下擺跪了下來,同我肩并肩跪在一起。
我偷偷望著他的側臉,只覺得一陣恍惚,幾個月之前,我們跪在太醫院內還在互相試探,現在卻靠得這么近。
這次早朝從劍拔弩張開始,以啼笑皆非結束,陛下沉著臉甩袖而去。
宋墨牽著我一路受著大家的祝福,直到眾人散去,他才松開了手。我的手落了空,心也跟著空了一塊。
“剛剛在朝中是我沖動了?!彼文?,“等這事過去,你繼續當你的史官,不會有婚宴,也不會……”
我打斷他的話道:“怎么,你剛剛在朝中說的話,難不成都是騙我的?”
宋墨先是不解,隨后欣喜若狂,他伸手握住我的雙手道:“婠婠你答應了?”
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光,從他的掌心里體會到了熱,從他的心里感受到了愛。他緊緊地抱住我,讓我聽到了他內心的狂喜,連帶著我也快活起來。
“是。”我輕聲道,“宋墨,我也喜歡你!”
他的一往情深藏在如影隨形和插科打諢里,要不是他陰差陽錯的偷聽,要不是我無意之中的撞見,我們兜兜轉轉不知道還要彼此錯過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