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冒昧地談一談,在我看來一部好小說應該具有哪些特性。
它的主題應該能引起廣泛的興趣,即不僅能使一群人——不管是批評家、教授、有高度文化修養的人,還是公共汽車售票員或者酒吧侍者——感興趣,而且具有較普遍的人性,對普通男女都有感染力。主題還應該能引起持久的興趣,一個選擇只有一時興趣的題材進行創作的小說家,是個淺薄的小說家,因為一旦人們對這樣的題材失去興趣,他的小說也就像上星期的報紙一樣不值一讀了。作者講述的故事應該合情合理而且有條有理,故事應該有開端、中間和結尾,結尾必須是開端的自然結局。情節要具有可能性,不僅僅要有利于主題發展,還應該是由故事自然產生的。小說中的人物要有個性,他們的行為應該源于他們的性格,決不能讓讀者議論說:“某某人是決不會干那種事的。”相反,要讀者不得不承認:“某某人那樣做,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覺得,要是人物又很有趣,那就更好。福樓拜的《感情教育》雖然受到許多著名批評家的高度稱贊,但是他選擇的主人公卻是個沒有個性、沒有生氣、也沒有任何特點的人,以致他的所作所為以及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無法使人產生興趣。結果,雖然小說中有許多出色之處,但整部小說還是令人難以卒讀。
我覺得,我必須解釋一下,為什么我認為人物必須具有個性。因為要求小說家創造出完全新型的人物是強人所難,小說家使用的材料是人性,雖然在各種不同的環境中人性千變萬化,但也不是無限的。人們創作小說、故事、戲劇、史詩已有幾千年歷史,一個小說家能夠創造出一種新型人物的機會,可說微乎其微,回顧整個小說史,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具有獨創性的人物,就是堂·吉訶德。然而,即便是他,我還是毫不驚訝地聽說,有個知識淵博的批評家已為他找到一個古老的祖先。
因此,只要一個小說家能通過個性來觀察他的人物,只要他的人物個性鮮明,而且鮮明到足以讓人錯以為他是一種獨創的人物,那么這個小說家就已經是很成功了。
既然行為應源于性格,那么語言也應如此。一個上流社會女子,談吐就應該像個上流社會女子。一個妓女的語言,就得像個妓女。一個賽馬場招徠顧客的人或者一個律師,講話也得符合各自身份。我不得不說,梅瑞狄斯或亨利·詹姆斯的作品就有一個缺點,就是他們的人物都千篇一律地用梅瑞狄斯或亨利·詹姆斯的腔調說話。
小說中的對話不能雜亂無章,也不應該用來發表作者的意見。它必須服從于典型化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節的發展,敘述的部分應該寫得直截了當,要生動、明確,只需把人物的動機以及他們所處的環境令人信服地交代清楚,而不應過于冗長。文筆要簡潔,使一般文化修養的讀者閱讀時也不覺得費勁,風格要和內容一致,就像式樣精巧的鞋要和大小勻稱的腳相配。
最后,好的小說還應引人入勝。我雖然把這一點放到最后說,但卻是最基本的要點,沒有這一點,其他一切全都會落空。一部小說在提供娛樂的同時越發引人深思,就越好。娛樂一詞有多種含義,提供樂趣或者消遣只是其中之一。人們容易犯的錯誤是,認為娛樂就其含義而言,消遣是唯一重要的。其實,《呼嘯山莊》或《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特里斯川·項狄傳》或《康第姐》同樣具有娛樂性。雖然感染人的程度不同,但同樣真實。
當然,小說家有權處理那些和每個人都密切相關的重要主題,如:上帝的存在、靈魂的不朽、生命的意義及價值,等等。但是,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最好記住約翰遜博士的至理名言:“關于上帝、靈魂或者生命這樣的主題,沒有人再能發表新的真實見解,或者真實的新見解。”即便這些主題是小說家所要講述的故事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對人物的典型化是必需的,會影響到人物的行為舉止——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就不會有那樣的行為舉止——小說家也只能指望讀者對他所涉及的這些主題感興趣而已。
(摘自文匯出版社《毛姆讀書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