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我叫劉曉星,1998年生于遼寧大連的莊河市步云山鄉。家里還有個姐姐劉曉月,大我7歲。
爸爸本是莊河鎮政府的一個公務員,為了能讓我和姐姐在城里接受教育,他辭去了公職,到大連下海經商,做起了賣干海產品的生意。他在火車站前,從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做起,慢慢開了10家分店。
那些年,他將遠在莊河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陸續接到大連,給他們分別在城里買了房子。還為我們買下中山區依景華園78平米的學區房。
2016年,我考入本地一所大學。姐姐同年10月1日結婚,嫁給了IT男郭錫文。爸爸給了30萬元作為陪嫁,那是他全部的積蓄。
此時,海產生意已經不好做。我們都勸爸爸賣掉現在的房子,換個便宜點的,這樣就沒了還貸壓力。可是爸爸不肯,他說這套房子要留給孫子。
2017年4月19日,爸爸在他的海產店里擺貨時,突然昏厥,幸虧店員及時打120將他送到了醫院。爸爸最終被確診為風濕性心臟瓣膜病,必須進行瓣膜置換手術。在接下來的檢查中,我們發現,他因為心臟瓣膜脫落而導致腦栓塞。
媽媽簽完同意手術意見書后,眼淚立刻下來了。
半個月后,爸爸出院了。我們吃了團圓飯,爸爸說:“這個家我還要撐下去。”
爸爸計劃出院后繼續經營海產店。可是,他很快發現,他連上廁所都需要人幫助,更別說去店里進貨、送貨。沒辦法,爸爸只能忍痛把海產店盤了出去。
短短幾天,他便從家中的頂梁柱變成拖油瓶,從前那個溫和慈愛的爸爸不見了,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大發雷霆。
媽媽、我,還有姐姐姐夫,我們每個人小心地看著爸爸的臉色,盡力表現得積極樂觀。
又是一個周末,媽媽把我和我姐、姐夫都叫回了家。飯桌上,媽媽宣布了一件事,那就是賣掉現在的房子,租一個帶電梯或是一樓的房子,方便爸爸進出。她還想在小區開一家超市,既可以賺錢養家,也可以照顧我爸。
關鍵時刻,從沒管過事的媽媽挺身而出,讓我們低靡的心情為之一振。
房子賣得很快,賣房的錢去掉房貸,余下的錢夠付兩個房子一年的房租,及媽媽開超市的各項費用。
我們期待著日子重新揚帆,壞消息卻接二連三。
首先是我爸,他在我們的鼓勵下,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康復訓練計劃。可是,第三天獨自出門,他便被一顆小石子絆倒了,這一摔,不僅讓他住進了醫院,而且出院后他不得不拄起拐杖。更令他難堪的是,他說話變得遲緩,偶爾吐字不清。這些細微的變化將爸爸的精神世界徹底摧毀了。
這期間,最難的就是媽媽。每天既要照顧爸爸,又要忙活超市,從前那個衣食無憂的女人,如今形容憔悴。
一次,我剛到超市門口,就看見碰倒了貨架的媽媽,坐在一堆散落的小食品袋子中放聲痛哭。我想,媽媽應該壓抑了很久吧?這么艱巨的時候,可我卻幫不上任何忙。
恰在這時,一位畢業5年的師兄成立了炒幣微信群,據說很賺錢。這種事對我誘惑太大了。抱著僥幸心理,我偷偷網貸了1萬元投了進去。
結果,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不僅沒賺到錢,反而要還網貸25000元。我嚇傻了,只好去找姐姐。那天,聽我嚅囁地說完事情原委,我姐一句話都沒說,就帶我去銀行取錢。轉賬完畢后,姐姐目光凝重。
半晌,她問我:“弟,你說咱家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我低著頭,不敢回答。
那個周末,我回到家,發現姐姐也搬了回來。她說是回來幫媽媽照顧爸爸,但從她紅腫的眼睛,我大概猜得出跟姐夫有關。
2018年8月的一天,又一件禍不單行的事發生。工商局突然來查媽媽的超市,發現過期食品重新打碼在售賣。媽媽不僅被罰款5萬元,超市還被責令停業整頓3個月。
媽媽這才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前幾天,一款食品的代理商來超市,表示有一款食品忘記打碼。不懂行的媽媽同意了。沒想到代理商將過期食品的生產日期做了涂改。
等我和姐姐聞訊趕到時,媽媽掛著淚痕反復在解釋:“我根本不知道那些食品過期了,再窮再難,我也不會干沒良心的事……”
2018年9月24日,中秋節,我們全家人都無心過節。可是,我媽卻像中了彩票一樣,一大早帶著我和我姐去市場買水果、月餅……
爸爸也穿得格外利索,還刮了胡子,理了頭發。那天晚上,爸媽說起了許多我和姐姐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星兒跟人打架吃了虧,月兒就去找人拼命。我罰月兒不吃晚飯,結果星兒也不吃。我嘴上罵你們,但心里卻高興得很。”這是我爸的聲音。
雖是閑談,我卻隱隱不安。
晚飯后,爸爸提議我們用輪椅推著他去小區院里賞月。把爸爸送到樓下時,我心里老是感覺不對勁。于是,我假裝說肚子疼回家上廁所。然后,我在爸媽的床頭柜里發現了兩瓶安眠藥和一封遺書。
我顫抖著打開遺書:“我們不能再做你們的拖油瓶,這樣比死更加讓我們難受。爸媽離開,是對你們最后的成全。月兒、星兒,以后的日子,你們要相親相愛……”
讀完遺書,我如遭雷擊。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發現,同失去爸媽相比,現實的絕境突然變得沒那么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姐姐上樓來叫我,目睹這一切,她跟我并肩坐下后,問我:“星兒,咱們怎么辦?”
姐姐無助的表情,令我覺得被曾經的父親附體了,我從地上坐起來,拉起我姐,拿著遺書下樓。
我把遺書攤在爸媽面前說:“爸、媽,咱家的日子算是過到最低谷了。你們再有什么事,讓我們怎么活。”
爸媽都傻眼了,看著他們四目低垂,我突然明白:父母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原來,真正擊垮爸媽的不是超市的查封,而是接二連三的幾件事。
那幾天,爸媽發現姐姐情緒不對,給姐夫打電話才得知,姐姐恰在父親摔倒住院的日子懷孕了。擔心姐夫怕她跑醫院照顧父親太勞累,她暫時沒提懷孕的事,沒想到一次摔倒,導致意外流產。姐夫得知后,跟她還沒埋怨上兩句,她就敏感地吼道:“你就是嫌我家拖累了你!”吵完架,她頭也不回地搬回了娘家。
放下電話,爸爸捶打著自己的右腿,面對媽媽的阻攔,他號啕痛哭:“你讓我去死吧。你知道不知道,這樣拖累全家,我生不如死。”
爸爸的樣子,令媽媽萬念俱灰。她哭著對爸爸說:“都怪我無能,這些年全靠你在撐著全家,我連讓你安心養病的能力都沒有……這些天,我天天都想著不如死了算了……”
那個絕望的午后,他們失去了面對未來的勇氣。媽媽忽然蹲下身來對爸爸說:“要不,咱倆死了得了,不給大家添負擔了。”
可是,我和姐姐怎么可能看著爸媽去赴死?
那天晚上,我推著爸爸上樓,鄭重其事地告訴他:“爸,既然病來了,你就接受它。咱治不了它,但努力讓它對你下手輕點兒。以后,你多去超市給媽媽幫幫忙,我和我姐一進家門,一喊爸,就有人答應,好嗎?”爸爸重重點頭。
經過那個“死亡之夜”,我們一家四口各有變化。
等待超市重新開業的日子,我爸讓我媽推著他去找爺爺奶奶,他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為省幾毛錢排隊買雞蛋。
爸爸病倒后,4個老人也都看開了,我爺對我爸說:“兒啊,你放心,爸媽還養得起你,大不了房子賣了,帶你回老家種地。”
我們把姐夫叫回了家。說起那個無故被流產的孩子,我爸對我姐夫說:“錫文啊,是爸對不起你,拖累了你們。”
姐夫當時眼睛就紅了:“爸,我不是嫌你拖累我們,我就是覺得曉月老拿我當外人,就連懷孕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我。”
心結打開,陽光也慢慢照了進來。
3個月后,媽媽的超市終于開業了。我爸天天跟我媽一起出門,坐在輪椅上幫著擺貨、收款,沒人的時候就在門口曬太陽。
漸漸地,他發現小區里的快遞特別多,每次放物業那里,物業人員都很不樂意。于是,我爸就義務幫忙收快遞,有人忘了來取,他就自己開著輪椅,坐電梯給人送過去。日子久了,小區里的人都認識了爸爸。有些人明明住在東門,而我家超市開在北門,人家也會繞道過來買東西,生意明顯好了起來。
我爸過意不去,開設了免費送貨上門服務,還加了好多人的微信,建了客戶群,時不時地搞點小促銷。開朗的笑容回到他臉上。
2019年的中秋節,爸爸和媽媽早早打了烊,去菜市場買了好多好吃的。等我和姐姐前后腳回到家時,爸媽一桌子菜都準備好了。我們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叫回了家,我們一家人對著月亮又說又笑。
沒錯,對于每一個有重疾患者的家庭來說,這場巨變就是一家人的再生之年。人生實苦,我們一家,走過暗夜,終于選擇了讓它微甜。
(彼岸花開摘自知音真實故事微信公眾號)